日本人濒死时也能莞尔一笑,并且,常常也是这样做的。
——拉夫卡迪奥•赫恩(小泉八云) 《日本人的微笑》
一
迎接我的,是一个巨大的微笑。 别的都不提,只有此事无论如何得搁在最前头。 当我乘坐叫做屋形船的小型游览船悠然兜过海岬时,一座巨大
的白垩石像出现在悬崖上。这座立像高约五十米,面带巨大的、极 为和蔼的笑容俯瞰着我们。此像称为观世音菩萨,是广为人知的佛教 形象。就是这位菩萨的安详微笑,首先迎接了经过长途跋涉、终于从 美国辗转抵达日本的我。
如果是对佛教一无所知的普通外国游客,看到这位观音娘娘—— 日本人饱含亲密地这样称呼——可能会想起圣母玛利亚。无论是头上 戴着的兜帽、身上穿着的多褶长裙,还是那充满慈爱的面容,无一不让人联想到天主教的圣母。然而,不能不说这种想法犯了一个重大的 错误。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尽管有着优美的身姿,观音娘娘其实 并不是女性。
——话虽这么说,可也不是男性。观音娘娘其实是超越性别的 存在,虽然法身早已成佛,却在苦难众生得以普度之前留在世间布 施功德,是一位博爱主义的圣人。顺便一说,观世音这三个汉字, 据说有观察倾听世间苦难之音的含义。
关于日本的知识,从大学时代开始到如今人到中年,我都是 从书本上以及日语老师那里了解到的。但是实际来到日本,才发现 原来大部分的日本人也以为观音娘娘是女性。刚刚我和船客中一位 有点喝醉的大叔聊了几句,他告诉我说,日本的男性对于美好的女 性,即使是妓女也会称呼为菩萨娘娘。这真是一件趣事。我的日 语虽足以应付日常对话,但我从不知道菩萨这个词有这样的俚语用 法。所以说死啃书本是很难学到这些实用知识的。
不过,不得不承认,尽管我对观音娘娘的性别问题事先有所 了解,但在亲眼看到那温柔的面容时,也不由自主地想将她当作 女性。
其实,从观音娘娘洋溢着微笑的和蔼表情上,我似乎能看到 我第二位母亲的容颜。母亲的名字叫一美,旧姓东京。看名字就知 道她是日本人,跟我并没有血缘关系。我的生母是个品行十分不端 的女人,我十岁时,她跟一个自称摄影师的一无是处的小白脸私奔 了。后来,父亲和一美小姐再婚。这位继母跟我的生母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她聪明贤惠,隐忍坚强,虽无血缘关系,却对我十分疼 爱。而且,每当我有些颓丧时,她总是用这句话来鼓励我:
“男孩子就要像武士一样坚强地活着。” 然而,到头来,从她身上,别说真正的武士精神,我连日本的
语言都没能学到。和这位新妈妈共同生活的时间太短暂了。一美妈 妈来到我家才六个月便出了车祸,匆匆撒手人寰。
从一美妈妈去世那天起,我不再去教堂。管你是上帝还是神 仙,我想这点抗议的权利我总还有吧。明明连青春期都没到,竟然 两度丧母,真是承蒙错爱。
后来,关于这位日本母亲的温暖记忆,始终沉淀留存在我心 底。然后不知从何时起,竟演变成了我对日本这个国家的兴趣。我 一有机会就去学习日语和日本文化,大学的专业也选择了日本研 究。那时候,常常梦想着毕业后到与日本有关的贸易公司就职。
然而,基督教的上帝对于我不再去教堂的事,看来有些不快。 我刚上大学,父亲就突然去世。家中不仅没有积蓄,反而欠了一大 笔债务,我只得放弃学业开始工作。这工作,是与日本毫无关联 的、索然无味的地方检察院侦查员。
从那时起到现在的人生,我打算一笔带过。我跟一个与生母类 型不同,但同样恶劣的女人结了婚,结果是理所当然地感情破裂, 不胜其烦的争吵之后终于离了婚。接下来,可巧连工作也丢了。活 到三十大几,却如初生的婴孩般赤条条一无所 有。这在我的国家是 常有的事,真让我笑不可遏。
然而,纵然变得一无所有,我也没有绝望。恢复自由身的我, 对日本的憧憬在心中再次萌动。莫非我其实是那位温柔的日本母亲 所生,本该有着更为美好的人生——这样类似于幻想的念头在我心 中日益发酵。于是,我决定,现在开始也为时不晚,到日本就当是 脱胎换骨,从头开始。
我立刻再次开始了关于日本的学习,并且打工赚钱作为赴日资 金。同时,我也给一美妈妈的娘家写了封信。她有一位名叫芭蕉的 哥哥,继承了东京家的家业。对于素未谋面的蓝眼睛外甥的来信, 这位芭蕉舅舅友好地回信说,来日本的时候请务必来家里看看。于 是,在收到舅舅回信之后一个月,我登上了开往日本的船。
东京一美这个名字的汉字大概是寄托了父母希望她成为东 京最美丽姑娘的愿望,然而,东京家其实并不像其姓所表示的那 样在日本首都东京。稍稍对日本有些了解的人不必我说自然也知 道,东京这个姓跟铃木、银座一样,在日本是随处可见的普通姓 氏。东京家其实是在位于毗邻东京市的相模县横浦半岛上一个叫 观音市的地方。
对,此刻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名副其实被观音俯视着的海边 小镇,就是东京家所在的观音市。在终于抵达向往已久的母亲故国 的时刻,像是为迎接我的到来一样出现在眼前的,是映着母亲面容 的观音巨像的微笑,我心中一时波涛汹涌。
——不过,这样可不行。身为武士,无论何时都不能乱了心志。 我试图甩开一时的感伤,恢复自我。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您对观音娘娘很感兴趣吗?” 我转过身,两位日本人站在那里。他们是我在这条屋形船上结
识并相熟起来的一对父子。
出声叫我的,是个子不高但身体结实的中年男子,他叫山田 浅右卫门,是一家美资公司横滨分公司的总经理。另一个和我差不 多高、目光锐利的年轻人侍立在他身后,他是浅右卫门的儿子主 水。主水和父亲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他们两个再加上浅右卫门的妻 子春,一家三口在航程中一直端坐在船舱里,不过这会儿船快靠岸 了,看来父子俩想要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所以出来了。
我站在船舷的扶手处等山田父子走过来,一边深深鞠躬一边说: “您好。” 日本是个注重礼仪的国家,所到之处礼节性的寒暄必不可少。
见面的时候、分别的时候,还有各种场面,都不能不把寒暄问候挂 在嘴边。好在我熟知日本这一习惯,才不至于丢人。顺便说一句, 日语中“您好”这个词,可以用来表示英语中的您好、早安、再 见、抱歉等许多问候语,是个很好用的词。
不出所料,浅右卫门看起来很愉快地说了声“您好”,朝我鞠 了一躬,又一次问道:“您对观音娘娘感兴趣吗?”
“是的。这是很古老很贵重的东西吧。” 浅右卫门点点头。
“观音海岬的观音像,因为它的形象而被称为白衣观世音菩萨,不过这座像的起源更为古老。天平时代,这里原本有一座神 殿,里面安放着一位名叫行基的高僧所完成的观音像。不过,那座 像在大正年间的大地震中倒塌,对当时的乱世感到忧心的右翼头领 犬神满,为了普及观音的思想,在遗址上建起了这座像,这就是现 在的白衣观世音菩萨的来源。——语言上没问题吗?我说的这些, 您明白吗?”
“嗯,我在美国学过日语。基本上能明白。” 浅右卫门放心了似的点了点头。 “那座观音像在‘二战’中因为美军的空袭被毁掉了一部分——” 我慌忙俯下身。
“这真是,实在是万分抱歉……” 浅右卫门对于我出乎意料的道歉似乎感到很惶恐。 “哎呀哎呀,真是不敢当。不该让您介意的。我并不是在抱怨
美国。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事实上,现在我所就职公司的老 板也是贵国的。”
浅右卫门微笑着说了这些,又继续刚才的话题。
“当时遭到破坏的白衣观音,在战后进行了改建。告诉您 一件有意思的事吧。改建的时候,本来是预定把观音像转移到别 处,在那个遗址上重建同样被破坏掉的灯塔的。但因为市民的请 愿,最后还是决定把观音娘娘留在那里,而且让观音像与灯塔合 体。”
“观音娘娘和灯塔合体?……”我一时语塞。
“是的。这附近是海难多发地带。白衣观音像直到现在,也一 直作为灯塔,为驶过东京湾最艰险的横浦水道的船舶领航,出色地 履行着职责。天黑时观音娘娘开眼,眼中射出灯光。而且她的头部 可以旋转,将光明遍布每个角落。观音娘娘不仅照耀着海面也照耀 着城市。原本天平时代的观音娘娘就被称为护航观音,布施守护航 海之恩泽,因为有这样的原委,现在也算是适得其所了吧。”
——真是了不起。没想到观音娘娘竟然还兼有灯塔的职责!观 音娘娘不仅注视着众生疾苦,还为航海安全送去光明。这不正是传 统宗教思想与近代国家功能主义的完美结合吗?我不得不再一次为 日本这个国家的包容力大感叹服。
“真该谢谢观音娘娘,”我不由喃喃自语道,“总是带着温柔 的微笑,注视着我们。”
接着,我转向浅右卫门说: “我喜欢观音娘娘的微笑。我觉得,那似乎是全体日本人的微
笑,是日本人温柔的象征。” 浅右卫门对于我的话明显相当动容。 “哦,是吗……这真是,多谢……” 不过,他的表情突然阴沉下来。 “如果外国人都能这样理解就好了……” 我感到有些疑惑,便问道: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浅右卫门没有回答。像是要把心中的芥蒂硬咽回去一样,他只是低着头一动不动。这时,一直沉默的主水替父亲答道: “我们公司的老板,就是贵国那一位,说他十分不喜欢父亲的
微笑。”
“主水,别说了。”浅右卫门出言制止,不过儿子却不肯听。 “没关系的,父亲。看得出来,这位先生虽然是美国人,却十
分理解日本。就说给他听听吧。” 主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又问了一遍: “在你看来,我们的微笑像是在嘲笑你们吗?”
我一时词穷。在我们外国人看来,确实觉得日本人全都是笑 着的。也有人说这是因为日本人眼睛细小并且向上吊着的缘故,我 却觉得不仅仅是这样。大略扫视一下世界各国的人们,日本人确实 给人感觉他们是常常面带微笑的民族。我自己对此是很喜欢的。不 过,有的外国人并不这么认为,这也是事实。
“我们公司的理柏社长,似乎很讨厌我们的微笑。比如说, 父亲作为分公司总经理,当着社长的面责备总公司的专横做法时, 社长却说,面带笑容批评他是对他无礼,是在嘲弄他,因而大发雷 霆。理柏社长不是很理解日本人。我认为,父亲只是身为武士,为 了在任何时候都不失礼,极力不让自己的感情外露,这番努力在对 方看来就是一直在微笑,不过,对于外国人而言这似乎是不可理解 的……退一万步说,就算要把这种武士的礼数看做是‘笑容’,这笑 容的含义也是——‘如果因为我表露出自己的感情而扰乱了你的心情, 才真是万分抱歉,所以,我要静静微笑着面对你’。”
“够了,住口!”这一次,浅右卫门十分严厉地制止了他, “说这些干什么呢?在这位跟我们的问题毫无关系的先生面前,放 肆宣泄自己的感情,不是彻底扰了人家的心情吗?这能说是遵循了 武士的礼数吗?”
主水被父亲的话惊醒,咬住嘴唇,对我深深鞠了一躬。 “万分抱歉,我对您说了这些……” 我也跟着俯下身:“不不,不敢当。” 真是了不起的父子俩啊。就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他们是真正
的武士。只要是对日本稍有了解的人,不用我说也知道,在日本, 直到现在依然存在武士。当然,封建制度已经不存在,现代日本社 会确实是建立在民主主义的基础之上,但武士也在民主社会中得以 存续,就像英国的贵族一样。他们作为司法、教育、政府,以及私 营企业中的干部,在社会重要部门任职。就在不久前,一位旧日的 藩王大人——也就是地方武士们的王,成为了日本首相,他原本就 是通过民主选举产生的国会议员。
就像美国宪法保障民众佩枪的权利一样,武士们也被允许 佩刀。山田父子并没有梳发髻,衣着也是像办公用品推销员一 样的西服,但腰间却端正地挂着刀。不过,现代武士的刀都用 布裹起来,在这个世所罕见的和平国家里,拔刀相向的事情很 少出现。刀充其量是作为象征,现代武士们要切磋较量的主要 是武士精神。
浅右卫门对我情绪的关照,正完美地体现了这一武士精神。接着,像是为了驱散有些冷场的气氛,他又微笑着说: “乘船进入观音市港口的外国游客们,总会从这个立在海岬突
起上的白垩石像联想到自由女神像,有点像到了小纽约的感觉吧。 怎么样,您不怀念故国吗?”
我虽然很感激浅右卫门为了照顾我的心情用纽约来举例子的好 意,但对他的话却不能苟同。从海上看纽约,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 座高楼大厦的要塞,杀气腾腾地盘踞在岩体上,与此时展现在眼前 的日本海岸线的美景实在不能相提并论。我之所以没有选择在横滨 下船换火车,而是特地换乘屋形船从海路来观音市,其实就是为了 能够饱览岛国日本美丽的海滨风光。
被常绿的杉树、橡树以及月桂树等植被装点得青翠欲滴的山 丘连绵起伏,同碧海苍洋勾勒着舒缓交错的波浪。白色沙滩的对 面,可以望见挺拔的青松,更有粉樱繁茂如从天边垂落。沿岸散 落着风化岩和小岛,晴空白云映衬下的山丘俯视着海岸线,丘上 一角屋檐隐约可见,那是神道教的神殿。——这番景象,宛若奥林 匹斯山。
对,如果硬要用一个国家来类比这独一无二的日本海滨风光 的话,恐怕不是现代的某处,而是远古时代的希腊吧。东洋的奥 林匹斯,所到之处皆是神仙居所;远东的阿卡迪亚,和平的牧歌 式乐园……
怀着这种感慨,我又突然想到,对了,恰似远古时代的希腊, 日本也是一个众神居住的国家。对于基督徒来说或许难以理解,不过在佛教里,并不像其他宗 教一样有所谓“神”的概念,有的只是悟到真理的觉者,他们被称 为佛。佛教的教义,简单地说,就是让我们成佛的教诲。所以说, 在这个意义上,信奉佛教的日本没有神存在。
然而另一方面,日本又是神道教国家。神道教自古以来就是 日本的民族宗教,其中竟然有八百万神。如果说日本有一亿人口的 话,简单一除,日本差不多每十二个人就能分到一个神。按比例一 个足球队加上教练,就有一个神仙跟着。恐怕就是诸神聚集的古希 腊,也没见过神眷如此隆盛的光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