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仁嘉回病房挠了一下午的玻璃。
既生瑜,何生亮?
多好的病房都比家简陋,不过一床一桌一椅。医生说,病房要简单,才能保证病人休息。吴邪坐椅子上吃饭,袁野只好坐床上端起杯子慢慢喝水。吴邪那边吃得干了,扭头就着袁野的杯子饮一口下去,毫不忌讳。
他们总这样,小时候谁的爸妈不在家就去别人家找食吃。吴邪妈妈比较有闲,经常对着一桌子吃得呼噜呼噜满嘴流油的孩子感慨:“一窝小动物似的。”挨个摸脑袋,个个都可爱。有时候,天晚了,他们就干脆睡在谁家阿姨那里。叔叔回家一看,床上并排多了几个小脑袋,没出巢的小狮子似的挤在一起酣睡,可爱到爆。叔叔们一般是挨个亲一口,扭头抱了被子和阿姨去睡沙发。
成年人的忙碌会让孩子们更早地承担责任。
比如深更半夜起来撒尿,袁野总会记得叫上齐麟一起,回来还不忘给吴邪拉拉被子。所以吴邪童年梦回,总是看到哥哥清秀稚气的脸,不太冷的时候她会蹭过去,要个亲亲。
他们是货真价实一桌吃,一炕睡的情分。
一奶同胞无过于此。
如今走干净了外人,一对异姓手足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默默良久,袁野开了口:“娃娃今天这么多话。”无疑是陈述的句式,他觉得吴邪今天是反常的。
吴邪闷头嚼丸子,特努力地嚼,跟丸子有仇似的。过了好半天她才出声,但声音很稳、很清亮:“你放心。检查不算太坏。外周血白细胞分类浆细胞是百分之二十,骨髓浆细胞有点增生不太严重。没发烧没出血。看来辐射剂量没想象的大。诊断刚刚下来,医生的意思先做缓愈治疗,剩下的……找骨髓配型,移植之后你就痊愈了!”
袁野慢慢地“嗯”一声。
他这妹妹聪明绝顶加上拈重若轻,多大的事在她眼里就是几个步骤,按部就班来就好。吴邪过日子好像做实验,研究天时分析地利制造人和。该死的符合客观规律。从小到大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年纪轻轻是公认的党和人民的好儿女,所有人眼里靠谱得一塌糊涂的好青年。她好像还没挫过,所以今天还这么自信满满。
袁野苦笑了一下,说:“好!”
吴邪不再说话,低头大口大口地吃东西。饭盒里的丸子禁不住她这么吃,三口两口就见了底儿,袁野随手递给她面纸。
吴邪擦了把脸,扭过头:“哥,抱!”
袁野愣住。
吴邪自十二岁的某天起突然不再和他亲昵拥抱。开关闭合一样利落地完成了从黏人幼儿到矜持少女的大幅度跳跃,丝毫没给他适应的机会。时隔十年,这孩子忽然又活回去了,同样让他不摸头脑。在基地的时候有一瞬间他曾经疑心:娃娃是喜欢自己的,不是哥哥妹妹的那种喜欢……
但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他没机会证实。
现在,他也不想再证实了……
她总是这样,不给他适应的机会。
袁野还是会笑,说:“你都多大了你?”还是伸开了双臂。
他不太能拒绝她,他是她叫了一辈子的哥哥啊。
吴邪开心地扑过去,把自己深深地埋在袁野的怀里,小狗一样地蹭啊蹭,然后满足地抬头笑。
袁野好笑地拧一把她的鼻子:“一会儿让你们领导看见小吴工这么撒娇,成什么样子?”
吴邪懊恼地把脸缩回去,鼻子贴着袁野的锁骨摩挲着:“让他看好了。撒娇也得发工资!”
袁野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娃娃是大姑娘了!以后不好这样了!”但是没有撒手。
吴邪安静了好一会儿,突然说:“哥!我的骨髓跟你配不上。”
袁野安慰地拍拍她,“嗯”了一声。
不奇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骨髓配型成功概率是十万分之一或者更小,他俩配上的概率跟遭雷劈差不多。中国人都说:需要缺很大的德,才会遭雷劈。
吴邪自顾自说下去:“小时候哥总来我家吃饭,我爸那么喜欢你。我真的疑心过哥是我爸和你妈偷养出来的。”
袁野伸出左手揪吴邪的耳朵使劲儿拧。
吴邪忍耐并没落着:“如今验血了才知道……还真不是……我冤屈他们了。”
于是袁野的右手也伸出来了。
小吴工一声慨叹,终于被袁野掐急了。她翻身下来,和袁野并肩坐在床上,接着计算:“齐麟在海上漂着呢,还有一个星期靠岸。我让他上岸就去验血,还有他们那一船人,都去!不过我估计也够戗。那一船歪瓜裂枣恐怕是配不上你。”
听着她算计衣裳一样码人头算配型概率,袁野心里五味杂陈的,干脆连“嗯”都省了。
吴邪接着说:“你们领导明天过来。说你因公负伤,家里正发动全体同志给你配型呢。”顿一顿,“我们基地也是,凡是热血生物都验血去了。你也别太着急。”
袁野想一想,说:“给组织添麻烦了。”
吴邪不耐烦地挥手,她就替组织做主了:“不麻烦不麻烦。你爸妈后天过来。不过他们至多跟你是半匹配。”犹豫一下,还是说出口,“哥,你说阿姨……也不知道能不能再给你生个弟弟或者妹妹出来……”
袁野一口水哽住:“我妈都五十多了!”
吴邪很认真地看着袁野:“就是六十多,能生也得考虑!人命关天!你倒是说说看,是叔叔不行了,还是阿姨不行?你不好意思没关系,我去找他们谈。”
袁野有点脸红:“也不是!哎!你不许去!”
吴邪那边越想越多:“你爸妈这些年真没养过私生子在外面吗?你别摇头,也许他们没告诉你。”
袁野忍无可忍:“吴邪!”额头上青筋都蹦起来。
吴邪无辜地抿抿嘴角:“没有就没有。急很么急!”她低下头嘀嘀咕咕,“大不了,我再想别的办法。”
袁野有点怒:“你还能想什么办法?”
吴邪眼珠乱转:“我……”
袁野当机立断:“你住口!”
好歹是吴邪还是记得不能和病人拌嘴的,气鼓鼓把一肚子的话又咽回去了。
有点尴尬,两个人背对着背怄气。
好一会儿,袁野把喝水杯子递过去,声音稳稳的:“娃娃,你别自责。泄露之前的事情是我应该做的。谁让咱赶上了呢。应该的。现在吧……这毛病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哥知道你也算尽到心了。也不用……哎……你就别……做人,总要有顺其自然啊……”
吴邪扭过头来,满脸不同意:“赶上了,咱就得面对。要积极不要消极,能想的办法都要想啊。再说什么叫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就是分析规律利用规律!都成事在人某事在天,咱国家就别发射卫星,别搞原子弹了!你想想,打有人起这么多年,大伙儿干的就是请大山垂头,让大海让路的事。哥!你得有信心!这坎儿咱过得去!”
袁野按按额头,被她头头是道弄得太阳穴隐隐地跳。
吴邪虽然是个特有主见的人,但是极识趣。看袁野气色不好也就住了嘴,反手按着他往床上躺:“能睡你就睡个午觉。赶明儿你们领导来了,我们领导来了,叔叔阿姨来了。想睡也得支应着。昨天你睡得晚,再歇会儿吧。”
袁野看着她胡乱地拍着他的胳膊,好像小时候不着调地哄着那个布娃娃,心又软了下来,突来的烦躁也渐渐地退下去了。
青天白日,被人强按在床上睡觉挺无聊的。袁野让自己躺舒服了些再一次打量着阔别了多年的妹妹。他很少这样从下向上看着她。阳光下的吴邪眼睛亮亮的,嘴唇红红的,神色犹如孩童般纯真无邪。
他想,她还是个孩子而已,就翘起嘴角笑一笑。
于是吴邪也朝他笑一笑。
两个人默默无语地笑着互相看,看着看着,就真的笑出了声。
不为什么,就是想笑。笑了就不生气了,他们从小就这样。
袁野试图和吴邪聊个天:“没想到小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这么多。”
吴邪不笑了,把杯子抱在怀里,慢慢地吮,声音凉凉的:“我记得。哥事多,恐怕就不记得了。”
袁野愣一下:“怎么不记得了?”
吴邪空空的眼神看杯口,还在伸着舌头舔:“那你还记得什么?”
袁野闭着眼睛想一想,然后笑着说:“我还记得……我还记得那年……我爸妈、叔叔阿姨、齐叔叔他们都忙活演习去了。临走让我管着你们。你,我,齐麟一起住在我们家。那年你也四岁了吧?你爸妈在你就乖乖的,大人走了你怎么也不听话,开始是不好好吃饭,得我一口一口地喂。到了晚上不好好睡觉,晚上打雷又闪电的你光着脚跑到我床边哭着要妈妈。我好说歹说最后让你含着我手指头,你才不哭了。哄好了你,我不放心抱着你去看齐麟。齐麟从小就比你省事,人家撅着屁股睡得那叫香,那么大的风雨,他压根儿就没醒,睡得口水流了我妈一枕巾。”
吴邪撇个嘴:“他省事,我费事。”说着重新拍上他的胸口,“今天我哄你睡!找回来!我哥从小到大可亏大了!”
袁野就让她捶。他双手叠在脑后,翘着嘴角躺着,舒服地眼睛都眯上了:“你本来就费事!还不能说!那年过年我和齐麟说高叔叔家的妹妹头上戴花儿好看。你气得什么似的,哭着把别人脑袋上的花儿都揪下来,扔到地上踩!让高叔叔一家子下不来台不说,你自己还怄气!一直到了十五都不理我,看见我就撅嘴。”说着说着他自己也笑,“这你还记得不?你啊,就是任性!”
吴邪有点脸红,拍他的劲儿也大了些,解恨似的。
袁野翻半个身更方便她拍一些,全然不在意。
过了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再出声。
屋子里安静到吴邪想袁野一定是睡着了。
谁知道袁野突然叹口气,说:“哥要是真死了,你这任性的脾气自己记得改一改。还有……替哥照顾照顾我爸妈……”声音很平,很认真。
吴邪就怕这个。
她这半天插科打诨,连真带假的就是想逗他哥笑一笑或者让自己保持着一个微笑的表情。她自己都说不清这么做是想让哥好过一点,还是怕自己会再哭出来。
怕什么来什么。
他究竟是厉害些。只这一句话,就让她全然破了功。
吴邪有点慌乱地去堵袁野的嘴,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来自己会哭出声,她说:“哥……你不许瞎说!”
袁野沉沉地看了吴邪一会儿,点点头,终于闭上了眼睛。
看着他安然睡去,安静到甚至有点安详的表情。
吴邪有一瞬间的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