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想把他推醒让他永远喋喋不休地继续拿她的糗事开心取笑。
这样她才能安心。
然后她才有机会慢慢求他,求他不要死。
第三章 看着你牵别人的手
当袁野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吴邪并没守在他身边。眨眨眼睛,袁野确信自己睡了一个悠长慵懒的午觉。这屋子朝向很好,温暖的秋阳直直地晒满了病床,照得他身上懒洋洋的。
午后躺在床上休息对袁野来说是陌生而不踏实的。下午的太阳照在身上,让人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他好像已经忙足了一辈子:日复一日的理论学习、体能维护、空中格斗让他总是忙碌而紧张的。就在一周前,他还带着编队练习空中加油,巨大的加油机颤颤巍巍地在前方撒下一大片阴影,加满油的歼击机从身边呼啸而过,灵活的苏三三尝试着在模拟航母甲板上着陆。从高空看起来,跑道好像一条笔直的线。
袁野习惯了忙碌而充实的每一天。
伸出手,让手指阻挡一部分阳光,雪白的病床上出现一个手指形状的黑影。袁野微微翘着嘴角,用手指比了一只雄鹰的形状,在天空中飞啊飞。
他还不能适应自己将作为一个病人长期卧床的事实。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因为不知道吴邪去了哪里,所以袁野坐起来向四周看。
也许是睡得太久了,微微抬头,他会觉得有一点点头晕。头晕伴随着些微的恶心,袁野微微地皱了皱眉。他的身体一直很好,体检的时候被评定为甲级身体。对着镜子,他还是能看到自己强健的体魄和肌肉的形状。
袁野恐惧地疑惑着,这具身体会怎样生病到死去?要多久?会不会很痛?
莫名其妙地觉得有点冷。
袁野很怕。
这两天的坚强全是在吴邪面前装出来的。
他不知道自己装得好不好,也不知道怎样继续装下去。
他更加没把握明天看了自己爹妈和领导怎么说。
“爸、妈、中队长。不好意思,意外事故,他们都说我要死了,顶多再麻烦您三年左右。实在是对不起。”然后再看情况是敬个礼还是鞠个躬?
袁野吸吸鼻子,觉得简直荒唐透顶。
想了很久,他决定还是去做点什么。
吴邪是他的陪床,这两天都睡病床边不远的折叠床上。那床白天要折起来,屋子显得很局促。其实他住院的单间已经算条件不错,有独立的卫浴设施。来得匆忙,吴邪并没带什么东西,洗手间里只有她一个小包包,鼓囊囊的应该装着女孩子用的东西,放在门后,神神秘秘显然是背着他的。
女孩子长大,好像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
袁野笑一笑,想起来十二岁的吴邪还百无禁忌地身着内衣夤夜之间去敲他家的玻璃。
现在还记得那时候的样子,袁野住二楼,小小的房间,带一个小小的阳台。暑假的夜晚忽然传来清脆的玻璃敲击声。从窗子看出去,葱茏繁茂的深绿背景树木在琼脂一样的吴邪身后摇啊摇。
月亮照在身上,她像故事里的绿叶小精灵一样漂亮得闪闪发光。
小精灵五官皱成一团向他求救:“哥,帮我擦点红药水!我爸知道了唠叨死我!”
当初就不该放她进来。十二岁的女孩子,已经发育的凹凸身材,只穿着贴身的小衣裤趴在他床上耍赖地打滚。抬起头,她眼睛里有满满当当的纯净童贞。
“哥!给上个药!”
无辜地把她雪白修长的腿伸到他鼻子尖。
粉嫩可爱的脚趾,小鸽子一样圆润的脚踝,小腿内侧有一块殷红的擦伤——雪白朱红,血玉一样微微肿胀。
忽如其来的面红耳赤,燥热而难堪。
十七岁的大男孩懊恼地扔给妹妹个药瓶子,自己扭头冲进厕所洗冷水澡。
劈头盖脸的冷水砸下来,浇灭燎原的熊熊野火。
袁野心头血热加上羞耻自责。
他居然对妹妹有不洁的念头!
冷水激起了层层叠叠的鸡皮疙瘩,也激掉了他眼里羞愧的泪水。
小小少年莫名其妙地难过起来,委屈、羞耻和说不清的恼怒。
在厕所磨叽了很久,袁野终于擦干了自己,鼓足勇气走出去。
袁野对自己发着狠:一定要把吴邪坚定不移地轰出去!哪怕威胁她去告诉她爸爸!
他定睛一看,怒气横生!
万万想不到,人家小祸精已经抱着他的枕头大模大样地睡着了!
睡着了也好看,她那样乖乖地趴在他的单人床上,酣然入梦,均匀地呼吸,娇憨地微微翘着嘴角。
袁野怒气冲冲地推她,连名带姓地叫她:“吴邪!醒醒!起来!回家睡去!”
吴邪迷梦里不堪其扰地躲,柔柔软软的抗议几乎是湿润而委屈的:“我困……我好困……要睡嘛……”她的声音总是让他心软。
这小东西好像永远能体会到袁野的犹豫和纵容,并且不失时机地腻到哥身边被他宠爱。觉得他不再阻止,她干脆翻个身,挤到他身边,心安理得地继续睡。
离她这么近,近到能够看到她漆黑浓密的睫毛,近到能闻到她身上清清浅浅的沐浴露味道,近到她的呼吸麻麻痒痒地悉数吐在他的脸颊上。
看着看着,袁野忽然郁闷了。
摸出来从老爸那里没收的烟,偷偷躲到阳台上点一支。
很呛!
袁野努力地用气息控制那一点点红色烟火,让它忽明忽暗。
夏天的夜里草虫唧唧,有白色的烟雾从眼前袅袅升起。
少年才发现隔着烟雾看月亮,再没有那样多的清辉明丽,只剩下朦胧晦涩的一片白。
如同一段青春躁动的心事,暧昧不明。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袁野这边正在对自己赌咒发誓以后不再纵容娃娃扑上来亲亲抱抱!严厉阻止!要把男女授受不亲提到例行教育的日程上来,天天讲,月月讲!得让这一路跳级的聪明孩子有个自我保护的觉悟!
谁知道他还没开始说,吴邪忽然打死也不肯再挨他一下了,举手投足和他生分得要命。
那样礼貌又矜持。
人家就那样一夜之间,把自己当大姑娘了。
十七岁的袁野怅然若失了很久……
然后他就考军校,当兵去了。
二十七岁的袁野碰掉了吴邪的小包包。回忆让他有些眩晕。也许是放了太多的东西,包里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撒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出乎意料,包包里压根儿不是女孩子的零碎,而是一本本小册子。雪白血红,凝重大字:《什么是白血病》《血癌的治疗和护理》《骨髓配型实践》《脐血与干细胞移植》。
一本本地拿出来,小包包就一点点地瘪下去,像一个心虚了的孩子。
袁野轻轻地抿了抿嘴角,把吴邪的小书本原样放了回去。
吴邪还没回来,袁野张望了一下,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她会不会在陆仁嘉那里?
不负责任的陪床同志回来刚刚赶上吃饭。袁野买了木须肉和瑶柱汤回病房来。吴邪很大爷地坐在桌子边晃着腿满口嚷饿。袁野随手塞一个馒头到她嘴里,然后打着她去洗手。吴邪毫无愧疚地鼓着腮帮子咀嚼,不好好吃饭还指手画脚地向袁野献着宝:那些个大大小小的塑料袋子。袁野流着冷汗想,她是不是把超市搬了回来?
吴邪去买了东西。除了新鲜的水果,她还买了刮胡刀和去须水。吴邪总在不经意的地方表现她的细腻体贴。明天袁野的领导会过来协助处理善后。
吴邪想,她哥是想打扮得精神些的。
吃过了饭,她甚至把他的军装拿出来洗净熨平,心里琢磨着怎么劝说医生可以允许哥再穿一会儿。她无端地觉得:哥定然喜欢这样。
刷过了碗筷,袁野决定帮着吴邪把屋子也收拾收拾。两个人合力,很快就把病房弄得井井有条,再加上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军装。
这屋里恍惚有了点节日气氛,好像明天是袁野的什么大日子一样。
忙完了,两个人对面坐着,都有点紧张。
明天就是袁野的大日子。
他的领导会过来,父母也来,其实吴邪的领导也会过来。事发突然,有太多的头绪要理。
两个人默默无言。吴邪有点邪恶地想:这架势倒好像她要和哥申请结婚。劳动了双方领导和各自亲人。随即,她无声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袁野剥了一只桂圆随手塞进吴邪的嘴里,看看左右无事,干脆说:“要不然早点休息?”
吴邪乖巧地点点头。
不一会儿,他们就熄了灯。
许是白天睡得太多了,袁野再也睡不着。
他十分忐忑,中队长会怎么说?爸这两年犯旧伤身体不特别好……妈……妈会不会直接哭出来?妈要是真哭出来,可怎么办?
袁野完全没有把握。
明天……要来好多人……
擦把脸,原来死也这么麻烦。
“嘎吱”一声,吴邪在黑暗里翻了个身。她声音很清亮:“哥,你好起来,就什么事都没有。真的。好好睡吧。”
袁野含混地应了一声:“嗯。”
那边小床上已经传来吴邪均匀平稳的呼吸声。她睡得很沉,天下太平的样子。
屋里外面都很安静,只有风轻轻打着窗棂。
听着听着,袁野也睡着了。
次日天明十分,袁野就醒来了。他略一动,吴邪也睁开了眼。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一笑。既然醒了,就干脆起来。
有点像小时候上学时那样次序着用洗手间,老规矩:妹妹先来。
吴邪好像没发现她的小包的秘密被发现,而且贴心地给袁野打了足够多的热水梳洗。
这次袁野用时更久一些。刮胡子换衣裳,人靠衣装马靠鞍。袁野收拾好了之后直接帅瞎了陆仁嘉一双钛合金的狗眼。
可怜的娃不过是晃过来给吴美人送几个橘子的,结果丫捧着一颗哇凉哇凉的心,回病床上蜷缩着去了。
吴邪倒是挺愿意招惹陆仁嘉,送到门口还嘱咐一句:“慢走啊,再来玩!”
弄得来查房的主治医生周大夫都八卦了一下:“群众关系真好啊。这么快就和皮肤科熟了?”
吴邪“嗯嗯啊啊”地答应着,眼睛朝外瞟。
一个熟悉的面孔,在门外一闪而没。
吴邪向周大夫打个招呼,跟了出去,半天也没回来。
周医生进门的时候,看见袁野坐在椅子上翻阅个小册子。
医生办公室里,气氛有点诡异。
吴邪和她大师兄杨卓一站一坐。杨卓比吴邪大七岁,是他们项目的副组长,他们毕业于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专业,他们都在那冰天雪地的地方学习了六年以上,他们有共同的研究生导师,血统纯正的系出同门。
杨卓四平八稳地摘下帽子,端起茶杯慢慢地喝。吴邪咬着嘴唇在他身边站着。
等杨卓那一杯茶喝得差不多了,他才开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家里很忙。”
吴邪的眉头跳一跳:“等他好了,或者死了。”
“确诊了?”轮到杨卓的眉头跳一跳,“不要紧的吧?”
吴邪对他没好气:“那么大剂量的辐射!他要是铁的他就发光了!能没关系吗?”
杨卓百思不得其解地转过头看吴邪:“我就想不明白了……你们跑到那里去做什么?”
吴邪一时噎住。
杨卓是个俊秀的男子,伤在脸色太过苍白,太阳底下看,他就连牙也是雪白发光的,这家伙即便穿军装也少了点英武气。杨卓的神情更像个哲学家、先知,或者算命的。吴邪曾经千百次地觉得,如果穿上主教的团绣袍服,师兄很像某个教堂里流光溢彩的壁画圣人,或者伪装成王子的吸血鬼,要不干脆就是天堂里诱人堕落的蛇。
他们已经认识足够久了,久到像厌恶自己一样厌恶对方,久到可以了解到对方心思最隐秘的角落。
吴邪相信,如果时空可以倒流,她宁愿没有碰到过杨卓。
她深信不疑,杨卓也是如此。
吴邪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她站在一丛青葱的灌木后,看哥低头亲吻着一个女孩子。
十七岁的袁野有颀长的身架……
那个女孩高高个子,发育完满好像一朵怒放的花儿。
小小的吴邪背着沉重的书包,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他们好像漫画书里相爱的人一样和谐美丽。
仿佛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吴邪用小小的手掩住了口,倔犟得不发出任何声音。她眨了很久眼睛,终于没有跑过去,对哥说:“我又跳了一级。”
她只是默默地走开了,悄无声息。
九月和暖的秋风吹过丹桂的甜甜的香味,石榴树上结满了殷红的果实。
一种莫名的失落和忧愁充满了从小被万人宠爱的小女孩的胸膛。
酸酸的、涩涩的。说不清,道不明。
她自己都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好端端变得那样不开心?
再后来,吴邪就碰到了杨卓。
高挑帅气的少年斜斜地靠着路边的大树,问那个女孩:“喂!你愿不愿意做个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人?”语气轻佻邪气,好像他在扮演上帝。修长的手指抖索一下,厚厚一沓纸。
吴邪扫一眼,满满当当都是自己的资料。她不惊奇。
杨卓伸出食指按住吴邪的额顶,仿佛为孩童点朱开智:“十二岁读到初中三年级。这样聪明的头脑,是上帝的礼物。不应该被浪费。”
吴邪安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明亮的眼睛深得像潭水能客观地反映出人世间的万事万物。
看着她,如同看着雪白挺括的书写纸。殷实细腻的纹路有完美的质感。让人忍不住有书写的冲动。
杨卓受蛊惑般低下头,几乎和吴邪额头相抵,问:“吴邪!你想不想做一个伟大的人?制造能毁灭世界的武器,用你的聪明做资本,让所有人都畏惧?比如爱因斯坦。”
吴邪沉默地看着他,不眨眼,不回答。
“可爱的小孩。”杨卓微笑着抬起头,蔑视地看着远方嬉闹的学生,“或者你想做一个平凡的傻女孩,只能依靠胸脯和大腿惹人喜欢?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
不期然脑子里浮现出被哥亲吻的女孩子的样子,她凹凸有致的身体和嫣红色可爱的嘴唇。
吴邪忽然觉得胸口好闷。
她皱了皱眉。
就这样,杨卓和吴邪相识于一个校园里花草飘香的午后。
他对她轻声哄诱:“来吧,不要辜负你的聪明,这是上帝赐予你的礼物。请跟我走。”
杨卓至今还记得当时吴邪那样懵懂地仰视着他,神情纯真宛如上帝迷途的羔羊。
似乎是思量许久,她伸出了柔嫩雪白的手,说:“好!我和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