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湘潭县石潭镇,自古繁华,唐代以前一直为县城所在地,今有“古城村”以志之。涟水自西而来,穿镇而过,向东汇入湘江。乌石峰凌空耸翠,镇内丘陵如黛,良田千亩,乃一风水勃郁之地。然千百年来,此地民风粗朴,生计艰辛,强梁匪患不少,而俊杰菁华难生。
1851年1月3日,石潭镇农民黄宣杏的妻子胡氏生了个儿子,不过弄璋并未添喜,对于这个贫困的家庭来说,多张嘴吃饭实在无法让人开心。但胡氏的嘴角却噙着笑意,她告诉老公:“我梦见一朵兰花,开得正欢时,孩子就生了。”黄宣杏依然眉头紧锁,他似乎没听见妻子刚才说的话,门外青山排挞,像一堵高高的墙,像一张关紧的门,无情地挡住了外面的世界。这一辈子他看山、爬山、砍山,却从未读懂过山。山是他绕不过的命运,也是他解不开的情结。他给新生儿取了个名字:黄读山。
读山七岁时,母亲撒手人寰,兰香遽归空谷,童年的他成为一株苦根。十一岁那年,父亲好不容易把他送进私塾,翌年即与世长辞,少年的他成为一棵飘蓬。无衣无食,读书更是奢侈,他只能替别人家放牛,整日“读山”了。一日大雨,他随避雨的人群跑到私塾檐下,忽闻学堂里有人咏诵古诗“少孤为客早”,一下触碰到他内心最为敏感的心弦,顿时泪花闪烁,黯然神伤。雨更大了,打在他脸上,落进嘴里竟然满口咸涩。
他想读书,于是自动给一个富家子当书童,但人家不让他读书。他想学门手艺谋生,不料横遭鞭笞,昏死数次。这苦水里泡大的孩子,似乎连命运也要抛弃他,连苦日子都不让他过下去了。
但他的脑子里有另一根弦,那是隐藏得更深,更有韧性,只需轻轻一拨就能荡涤肺腑的一根弦。那天,这根弦终于被拨动了。他在篱间,见一树桃花为风雨所败,遍地落英,如白雪溷入乌泥,不禁失声痛哭。人生如逆旅,只有苦行;世间若火宅,不可久住,遂慨然有出尘之想。
这一年,他十七岁,投湘阴法华寺为僧。
“孤苦无依,归命正觉,岂唯玩道,亦以资生。”在他看来,归命正觉之道非玩所能致,生为道之本,资生才是正觉之途。
尔后数十年,即便成为一代高僧,即便诗名日盛,他始终一方面素朴为生,苦行养生,“树皮盖屋,仅避风雨,野蔬充肠,微接气息”;另一方面体恤民生,普度众生。他的“普度”绝不止于写经念佛的迂腐之举,更不流于燃香献祭的空洞仪式,而是忧国、怀民,希望国家强盛,人民能过上好日子。
二
湘阴法华寺的东林和尚接纳了他,赐名敬安,意即敬则心安。敬安谢纳,对师傅说:“无处安得此身,只好寄入禅门,希望能以寄禅为别号。”东林长老一听,就知道这个小伙子将来是大法器,在他这里蹉跎太可惜了。
冬天,东林派寄禅到衡山祝圣寺参加一个法会,由于他对梵音佛理的独到见解,深得祝圣寺住持贤楷禅师赏识,禅师特意为他举行受戒大礼。寄禅名动南岳。他在法会上得以结识高僧恒志,当场拜恒志为师,并随恒志来到衡阳岐山。
岐山为南岳七十二峰之一,坐落于祁东、衡南和衡阳三县交界处,海拔五百余米,古木幽幽,溪流潺潺,层峦叠嶂,冬暖夏凉。山腰有仁瑞寺。1648年,当朝进士毛卓锡为避兵乱来岐山开堂讲经,成为仁瑞寺的开山祖师。1866年,恒志高僧重振寺院,再阐佛法,从者云集。
岐山写下了寄禅人生中极为重要的一章。恒志是他佛学的引路人,精一是他诗歌的启蒙者,与了则是他最为珍爱的挚友。那时寄禅求知若渴,“千里怀耿介,中心如渴饥”。仁瑞寺的藏经楼汗牛充栋,不仅佛教传统典籍毕备,还有唐玄奘从印度带回的佛经原始版本,加上四季如春的美好风光,让寄禅兴会无穷,陶然自得。
恒志力主苦修,他要求僧众一律自己打扫禅房,烧火做斋,劈柴种菜。寄禅自幼含辛茹苦,苦行于他乃家常便饭,“开堂秉拂非吾愿,运水搬柴是我能”。寄禅一直认为,开堂秉拂并非真正的佛法,那也不是他想做的,若以开堂秉拂为佛法,无异于以指为月,捉字成书;但在运水搬柴的日常事务中,蕴藏着得意忘言、得鱼忘筌的大法喜。一天,他正在斋房为僧众添饭菜,不知是谁把吃剩的饭菜倒进狗钵里,恒志见到大声苛责,寄禅马上走到师傅身边,面无难色地把狗钵里的饭吃了。恒志问他,味道何如?寄禅回答:“味留舌上,道在心中。”恒志惊讶于眼前这个年轻僧人的进境,但他丝毫没有表露出来,而是厉声喝道:“味留舌上,仍有分别;道在心中,不见天日。”寄禅闻之,如日照高山,大喜温身。
寄禅只读了一年私塾,本是个半文盲,到岐山后虽熟读经书,但对诗歌一直很有隔膜。有次,粗通文墨的精一上人吟诗自娱,寄禅毫不留情地批评他:“出家人不究本分上事,乃有闲工夫学世谛文字耶?”精一笑着答道:“唯通世谛,方能悟世外。”不久,佛界诗僧聚集岳阳,举行盛大的诗歌研讨会,精一上人力劝恒志大师带寄禅前往。第一次见到烟波浩渺的洞庭湖,登临风月无边的岳阳楼,寄禅难捺内心的激动。高僧们忙着分韵赋诗,没有人管他,他悄悄来到一角,凝视着广阔的湖面,波光闪烁,浪涛拍岸,不禁意动神驰,口中不知不觉地念念有词:“危楼百尺临江渚,多少游人去不回。今日扁舟谁更上?洞庭波送一僧来。”有人连忙录下,报给组委会,得到众僧一致赞赏,尤其“洞庭波送一僧来”一句,被誉为神来之笔。这次诗会,不仅让寄禅大开眼界,更为重要的是,让他迷上了诗词创作。从此,写诗成为他人生旅程中的华彩乐章。
与了是寄禅的同龄人,或者比寄禅略大,或者比他早到岐山。他们一见如故,成为倾盖之交。他们曾一起行走在从湘江到南岳的路上,曾一起看云,一起枕石,一起临池,一起洗钵。寄禅在岐山待了五年后,开始云水生涯,而与了依旧留在仁瑞寺。十多年后,寄禅回到岐山,和与了上人话旧:“当时楚水岳云间,持钵从游鬓未斑。一十二年如电拂,白头相对话岐山。”又过了若干年,与了和尚圆寂,寄禅写了两首哭与了和尚的诗:“五月潇湘岸,含凄送汝归。哪知挥手去,永与赏心违。世事嗟难定,浮生转翠微。门前双杏树,犹挂旧禅衣。”
有人说,寄禅终生都未参透生死,动辄哭啊哀啊。其实,参透生死非为无情,诗僧不是浪子,高僧更不是枯木。我觉得,弘一大师、苏曼殊、寄禅,他们的可爱可敬之处,便在于情之所至,佛之所至。因此,他们才不会平静得没有愤怒,干枯得没有热血;才不会高深得只有经书,贫乏得只有僧衣。
三
要感谢岐山,一个年轻僧人在这里获得了身心的壮健。岐山留不住他了。在岐山修炼五年之后,寄禅要开始他为期十年的行脚生涯。
1875年,二十五岁的寄禅离开湖南,第一站是禅宗名刹镇江金山寺,旋即漫游杭州、宁波等地,遍参江浙名宿高僧。有一天,他游至曹娥像前,叩头流血不止。旁人惊问,他喟然长叹:“可怜千顷长江水,不及曹娥洒泪多。”触景生情,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没能尽到孝道,这是他无法弥补的遗憾。
1877年,他来到宁波阿育王寺舍利塔前礼拜,毅然于佛前自燃二指供佛。其《自笑诗》云:“割肉烧灯供佛劳,可知身是水中泡;只今十指唯余八,似学天龙吃两刀。”遂以八指头陀称于世。
天龙和尚是唐代高僧,他竖起一指让俱胝和尚开悟。俱胝和尚座下有一童子,他学师傅样,凡有问,皆竖起一指。一日,俱胝藏刀于袖,问童子:如何是佛?童子刚竖起指头,俱胝挥刀削之,童子负痛跑出方丈。这时,俱胝将童子喊回,再逼问:如何是佛?童子本能地竖起手指,却发现指头不在,豁然开悟。俱胝说,天龙和尚的一指头禅让他一生受用不尽——其关键在于去执。不执著于身,不执著于意,更不执著于事。寄禅燃指供佛,表达虔诚信仰的同时,也表明不惜此身,让身为佛用,身为世用,身为民用,这才是真正的佛身,是健全奉献之身,是高贵洁净之身。
寄禅变身八指头陀之后,声名鹊起。回到湖南,他先后担任六大丛林的住持:衡阳大罗汉寺,南岳上封寺、大善寺,沩山密印寺,神鼎山资圣寺,长沙上林寺。宁乡沩山密印寺是禅宗“一花开五叶”中沩仰宗的发源地,为唐代高僧灵祐所创建,僧众最多时达三千余人,极一时之盛,后屡遭兵火,日渐荒圮。八指头陀住持以后,立志复兴祖庭。不到几年工夫,密印寺规模已恢复十之八九,名流汇聚,香火旺盛,重新成为南方的佛禅重镇。
1882年,八指头陀还在宁波阿育王寺任打扫之职,当时在天童寺当香灯的幻人禅师,眼看本寺常被几家房僧轮流分肥,弄得乌烟瘴气、衰败不堪,力邀寄禅共同整顿庙务。八指头陀来到天童寺后,与幻人联手合璧,将内部恶势力铲除殆尽,震惊江浙。但两位均不居功,幻人去了上海留云寺,八指头陀回到湖南。天童寺的房僧,瞧见大德远去,私心炽烈,死灰复燃。幻人回寺当上首座,仍力不从心。1902年,幻人率领两序班首代表前往长沙礼请,八指头陀只好辞别长沙“八大丛林”之一的上林寺,赴天童寺担任住持。临别,他赋诗一首:
身似孤云无定踪,南来三度听霜钟。
人方见雁思乡讯,山亦悲秋见病容。
佳句每从愁里得,故人多向客中逢。
自嗟未了头陀愿,辜负云峰几万重。
诗中可以看出,八指头陀并不想离开故乡,毕竟他已经五十二岁了,身体一直不太好,也许冥冥中他感觉到,这一别即是与故乡的诀别。但他又坦然接受了自己漂泊的宿命,因为在这一宿命的背后,是无可推卸的使命。“自嗟未了头陀愿,辜负云峰几万重”,豪迈有如孤峰,从伤感中兀然拔起。
八指头陀在天童寺当了十年住持,任贤用能,清规整肃,佛门清明,宗风大振,一举奠定其十方丛林模范的基业,使天童寺成为近代禅宗最有影响的道场。
1908年,八指头陀发起、成立宁波僧教育会,他担任会长,创办僧众小学和民众小学,此乃中国僧学之始。僧学的创设,意味着佛门义理的规范化与系统化,同时揭示出佛法般若的开放性和普适性。
四
“洞庭波送一僧来”,这一劈空而撰的奇句让二十一岁的八指头陀诗名鹊起。宿儒郭菊荪听闻此句,惊呼“如有神助”,他赶赴岐山仁瑞寺,亲自送给八指头陀一本《唐诗三百首》。八指头陀接过这份厚礼,怯怯地问:“都说唐诗浩如烟海,怎么这本书只选了三百首呢?”菊荪答曰:“唐诗车载斗量,三五年也不能窥其全貌,但读此三百诗,即可入其堂奥。以你的资质,假以时日,完全可以脱俗成家。”
从此,八指头陀就成了诗的俘虏。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曾想到,他竟会成为中国历史上写诗最多也最好的僧人。
自《唐诗三百首》开始,他博览汉魏六朝至唐宋的名人诗集,旰食宵衣,过目成诵。与人交往,只要听说对方是诗人,辄低眉求教,俯首拜师。“为求一字友,踏破万云山”,“五字难吟稳,诗魂夜不安”“得句曾鸣夜半钟,一生心血在诗中”……苦吟苦练之后,八指头陀茅塞频开,两三年后,其诗已登堂入室,别具风致。1876年,他初到杭州,随兴吟道:“欲把杭州当橘州,闲身到处便勾留。此生不作还乡计,饱看湖山到白头。”那时青春年少啊,一股冲劲,远远把故乡抛在后头,与暮年时对故乡的依依惜别,恰成一勺之两柄。
有趣的是,八指头陀参禅习诗,有一样东西不可或缺,那就是花。花是自然中的精粹,是风景中的尤物,是生命中的瑰宝。花是美色,是妙理,是奇情,是神谕,它集纯真与迷幻、决绝与诱惑、怒放与凋谢于一体。释迦牟尼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迦叶破颜微笑,于是得佛心印。花既为佛宝,更是诗媒。太虚大师赞八指头陀为:“梦兰而生,睹桃而悟,伴梅而终。以花为因缘,以花为觉悟,以花为寄托,以花为庄严。”花,贯串了八指头陀的一生。八指头陀六十余年的岁月既有夏花之绚烂,还有秋叶之静美,更有冬梅之清绝。他的咏梅诗亦独步当时,堪称绝唱。
比如《白梅》中有句“本来无色相,何处着横斜”,禅意深远。隐士林和靖说“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他是以梅为妻,诗句中隐含着狎邪气息。八指头陀以“无色”暗指绝色,以“横斜”抖露神姿,羡而不狎,亲而不邪。接下来两句“不识东风意,寻春路转差”,“不识”实为深识,“转差”则是“恰好”,幽默中的自得,自得中的谦卑,有如银碗盛雪,不露痕迹。
《题寒江钓雪图》曰:“垂钓板桥东,雪压蓑衣冷。江寒水不流,鱼嚼梅花影。”主题类似柳宗元的名篇《江雪》,但柳诗以意境胜,八指头陀这首则以意象胜。柳诗意境阔大,重在渲染“独”;头陀诗意象奇丽,重在昭示“嚼”。所以,柳诗是一首静诗,静中含动;头陀诗是一首动诗,动中写静。
另一首:“人间无梦到山家,睡醒炉烟一缕斜,夜半溪声疑是雨,起看明月在梅花。”这是历来写梅最好的诗句,与宋代诗人杜耒的名句“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可并称双璧。
1881年,八指头陀的第一部诗集在宁波刊行,名为《嚼梅集》,他也随之被誉为“白梅和尚”。三年后,他回长沙,与笠云芳圃、邓白香、王闿运、叶德辉、陈伯严、吴雁舟等高僧名流时相唱和,加入王闿运创建的碧湖诗社。
1888年,《八指头陀诗集》十卷本出版,出版人叶德辉在序中说:“其诗宗法六朝,卑者亦似中晚唐人之作。中年以后,所交多海内闻人,诗格骀宕,不主故常,骎骎乎有与邓(白香)王(湘绮)犄角之意。湘中固多诗僧,以余所知,未有胜于寄师者也。”
五
八指头陀生于穷苦,而遭逢乱世。他在世的六十余年,中华国运衰颓,民不聊生,外则列强环伺,侮辱踵至,内则军阀割据,腐化丛生。他念兹在兹,大悲大悯,心中宏愿如擎天柱石,巍然独立:“我不愿成佛,亦不乐生天,欲为婆竭龙,力能障百川。海气坐自息,罗刹何敢前?髻中牟尼珠,普雨粟与棉。大众尽温饱,俱登仁寿筵。”是啊,国破家亡时,要做点法事、念点经书的高僧何用?要寻章摘句、不闻世事的书生何用?
“我虽学佛未忘世”,“尽有哀时泪未休”,“国仇哪敢忘须臾”……他告诉出家人,也告诉世人,自身清净并非没有用,但在浑浊乱世,只求自身清净是不可得的。他是冷眼的热心肠,他是入世的出家人,他是胸怀众生的独行客。
1884年,法国军舰袭击台湾、福建,正卧病延庆寺的八指头陀得此消息,心火内焚,唇焦舌烂,三天三夜无法入眠,一心思忖如何防御敌人的大炮,因盲于军事,不得其法。他竟霍然而起,欲挺身出见敌人,与之徒手奋击,为友人所阻。此举虽天真,却见血性。
1894年,八指头陀大病后毅然回到长沙,探望甲午战争的幸存者,他悲壮地写下诗篇:“一纸官书到海滨,国仇未报耻收兵。回看部卒今何在?满目新坟是旧营。”
1900年,八国联军进犯北京,沿途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咽血和泪写下“强邻何太酷,涂炭我生灵。北地嗟成赤,西山惨不青。陵园今牧马,宫殿只飞萤。太息卢沟水,惟余战血腥”的诗句。
1906年初夏,宁波师范学堂师生七十余人上天童寺山采集植物标本,八指头陀率监院僧出迎,并致祝词。在这篇祝词的序言中,八指头陀慷慨陈词:
“盖我国以二十二省版图之大,四万万人民之众,徒以熊罴不武,屡见挫于岛邻,唇齿俱寒,遂自撤其藩属。路矿之利几为尽夺,金币之偿无有已时。彼碧眼黄髭者流益将以奴隶待我中华。于是有志之士俱夺袂而起,相与力革旧习,激发新机,凡可以富国强兵、兴利除弊者,靡不加意讲求。驯至妇人孺子亦知向学,热心教育,共矢忠诚。今君等劳筋饿肤之日,即古人卧薪尝胆之时。磨砖尚可作镜,磨铁尚可成针,学佛且然,强国亦当如是。噫!睡狮将醒,猛虎可驯,大局转机,山僧拭目。”
“路矿之利几为尽夺,金币之偿无有已时。”让八指头陀最为痛心的是,外敌强侵,却内乱纷纭,发国难财的不知凡几。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签订后,八指头陀不禁长歌当哭:“天上玉楼传诏夜,人间金币议和年。哀时哭友无穷泪,夜雨江南应未眠。”1901年,李鸿章又签下《辛丑条约》,八指头陀拍案而起:“谁谓孤云意无着,国仇未报老僧羞。”
辛亥革命后的1912年,全国各地佛教徒代表在上海留云寺筹建中华佛教会,八指头陀被公推为首任会长。国体改变,使得旧时的贪官劣绅摇身成了民国新贵,他们以办学校、兴教育为名,向佛教寺院开刀,欲攘夺僧产销毁佛像,为自己开辟生财之道。佛教面临灭顶之灾。八指头陀先赴南京谒见临时大总统孙中山请予保护,再于11月1日抵达北京,偕弟子道阶法师前往内务部礼俗司,要求政府下令禁止各地侵占寺产。但商谈未果,他愤而辞出,1912年12月2日夜,圆寂于北京法源寺。
有关八指头陀的死因,传说有三:一是煤气中毒身亡;二是为佛请愿,遭内务部礼俗司司长杜关掌掴,气极而死;三是袁世凯妄图称帝,想利用八指头陀的德望,示意他上“劝进表”——劝袁世凯登帝位,被八指头陀拒斥,于是派人在斋饭里下毒得手。
11月6日清晨,八指头陀在寺院内散步,听到乌鸦聒噪,蓦然有感。他心思凝重地回到禅房,铺纸磨墨,写下自己的感受:
“晨钟数声动,林隙始微明。
披衣坐危石,寒鸦对我鸣。
似有迫切怀,其声多不平。
鹰隼倏已至,一击群鸟惊。
恃强而凌弱,鸟雀亦同情。
减余钵中食,息拔人中争。
我身尚不好,身外复何营?
谁悯失乳雏?百匝绕树行。
苦无济困资,徒有泪纵横。
觉皇去已邈,谁为觉斯民?”
这是八指头陀的绝笔诗。在诗中,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又似乎根本没考虑自己的安危,而只是像往常一样,以一颗悲悯之心,济贫扶弱。
终归不久,大师就去了。他的死也成为千古之谜。八指头陀的诗文历经战乱仍能完整地保存、流传下来,多赖他的好朋友杨度之功。1919年,杨度在他的《八指头陀诗集序》中,提到一则往事:
“民国元年,忽遇之于京师,游谈半日,夜归宿于法源寺。次晨,寺中方丈道阶法师奔告予曰:‘师于昨夕涅槃矣。’予询问病状。乃云:‘无。’”
一个“无”字,说明不是煤气中毒,更不是气得胸膈作痛,因为那都是“有”。“无”是什么呢?谁也不知道。我们知道的是,八指头陀用一句诗、十个字概括了自己:
“传心一明月,埋骨万梅花。”
好一个“白梅和尚”,好一个八指头陀,他消隐在明月中了,他遁迹于梅花中了,我们看不到他,只听到他的朗声吟诵:“新者自新,旧者自旧,知新不新,知旧不旧,洗尽繁华,野风吹放。”
(《海外文摘》文学版201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