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节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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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当众表演,若在我们中原,是连想也不敢想的事,简直有伤风化大逆不道,但谁敢保证,如果有这样的表演,我们不会是一边用最恶毒的话骂着,一边私底下眼巴巴地偷窥?
直到现在,那半个世纪前楚地巫女轻灵曼妙的“踽步”舞姿还不时地在我脑海中浮现,那悠扬、超脱的鼓乐声还不断在耳畔鸣响。无关教化的舞乐,会将人内心的 一切杂念都清洗得干干净净,使人的心胸直接对大自然敞开。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自然万物都可以进入人的灵魂,而人的心灵又可以通达一切。
人完全可以因了一种恍兮惚兮的东西,变成一个与万物融为一体的人,达到一种若有若无的境界。这种境界好像在自己心中,又好像是在旷野里缓缓流动的微风之 中。荆楚大地那种充满动感的原始音乐与秋夜月亮静谧的光芒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它们都是自然的产物,都是天地的符号,是神灵给予人们的信息。
我在荆楚一代自由地行走,也结识了一些技艺高超的楚国乐人,一开始他们对我充满敌意,但逐渐熟悉之后,知道我不过是一个来自中原浪迹四方的异域探奇者, 既非北商亦非北吏,便也敞开胸襟热心传授我一些楚乐、楚歌的道理。楚乐非常丰富,钟、磬、鼓、瑟、竽、篪、排箫等乐器的演奏独具魅力,比中原花哨得多,尤 其有趣的是,楚人的家庭“乐队”特别流行,全家男女老少一块上阵,鼓、瑟、竽、箫齐鸣,自娱自乐。楚国朋友还教我说轻快绕口的楚方言,害得我至今想忘都忘 不了,有时候会梦呓。
我也结识了一些不凡的楚国匠人,像漆匠漆父,像泥匠泥郢,我认为他们都是手艺绝精的艺术大师。漆父制作的凤纹漆盘、虎座飞鸟堪称独品,充满了楚地巫风的神秘感。
而老泥郢,穿长袍大袖给泥墙刷石灰,而袍袖不污渍半点白痕,却又刷得又快又好。据他说还有手艺更神的木匠朋友,单名石,人称匠石。一个徒弟不小心,溅了 一滴石灰浆在他鼻尖上。他不愿意拭擦掉,那样做他认为有损职业荣誉。待鼻尖上的石灰浆干透了,凝成白痕一点,他叫徒弟去请著名木匠大师朋友。匠石来了,泥 郢两手叉腰,站了个骑马桩,大声说:“锛掉吧!”匠石右手握着长柄锛子,侧身挥臂,旋转成风,闭紧眼睛,只用灵耳倾听,逐渐逼近老泥郢的鼻尖。就那么嚓的 一声,鼻尖上的白痕不见了,而鼻尖完好无损,老泥郢则站在那里,脸不改色心不跳,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传说神得很。
就这样不知不觉在荆楚如痴如醉徜徉了一年,在楚地唯一不敢恭维的是它那湿热的天气,动不动就下雨。
一位楚国箫师朋友要到长江下游的越国去以乐会友,他见我对风俗娱乐文化兴趣十足,很是感动,便提议问我愿不愿意同行。越国风俗文化和楚地相近,还要开化得更晚一些,那里肯定又是一番更浑朴的天地,便欣然答应同行。
越人的丧礼让我印象深刻。有一次,我看见有许多人围在一座茅房前的空地上,有歌有舞,音乐悠扬而清亮。以为与楚人一样,又要举行什么祭神仪式了,一位小 伙子与一位姑娘跳得最为起劲,声音唱得最高。谁知一打听,原来是那小伙子和姑娘的母亲死了。母亲死了不但不举行隆重的丧礼、哭泣,反而聚众歌舞,欢笑不 绝。在中原的礼仪中,最为严格而且普遍的就是丧礼。丧礼以哀为主,如果村上死了人,则邻里都不歌唱,所谓“邻有丧,舂不相,里有殡,不巷歌。”而越地的蛮 民却举行如此奇特的“歌舞丧礼”,来歌颂答谢亲人一生的功德。
他们对待死亡,没有中原人那样恐惧。他们在活着的时候在恬静平安中享受生的快乐。而对待死亡也是恬静平安。我们中原人那么重视丧礼,其实反映了我们在内心深处对死亡的恐惧。而对于越人来说,死亡只不过是又回到所来的地方去,就像迷途的孩子找到了自己的家一样。
并且,越人也没有父母卒守孝三年的礼法,那小伙子安葬了自己的母亲一个月之后就与他心爱的姑娘结婚了,我还参加了他们户外野地上简朴而又热闹的婚礼,说是冲喜。那天我被豪爽善饮的越人灌得醉乎乎的,在席间听人吴侬软语嬉闹着,眼睛眯着眯着就进入了梦乡。
与楚越人在一起住的时间长了,我觉得自己也成了一个“准蛮子”,精神逐渐与他们接近,乃至同化。在中原读书时经常萌动的那种圣人礼义的反感,在长桑先生 那儿听到的关于至德之世的传说,好像在楚越南蛮身上寻到了知音。天下人如果都能像楚越国民这般,具有高尚的品德而不讲什么虚伪的仁义礼智,世间一切的羁绊 和纷争都会顷刻间灰飞烟灭。我真得不愿看到战乱烽火阴影下饥馑逃荒的乞夫,乡村荒芜毁败的田园,那些惶惶然疲于应征的丁卒。
我 越 来越觉得我不能再在这儿留恋下去了,虽然我知道,这儿是像我这样的任性放达的人一生一世最适宜待的地方,但是我必须回到中原去。我虽常揶揄故国人的迂腐和 奸性诈情,但我还是热爱我的国土国民,虽然战乱昏君小人把个国折腾得百疮千孔,但国族血脉深处的根基质地原是如此坚韧得不可摧毁,我也惊诧我也服膺,我的 灵魂告诉我,你有与生俱来的使命,带着你的梦想,回到生你养你的故乡,藻雪礼教重负下人们的心灵,播传楚越健康自然的生活方式,愿普天下人都能像楚越人这 样活得轻松、愉快、自在。
这种欲望愈来愈强,中原中原,归去来!
我告别了仍在越地访乐的楚国乐师朋友,踏上了归途。
至今我还记得,我是在第二年春天回到宋国的都城商丘。水路旱路交替盘桓,但一路山水风物的享受远远大于路途的险恶与艰辛。
故土依然是一片萧条破败的景象,与楚越一带的广阔富饶无法相提并论。但是,这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一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看到家乡的一切心里自有一种 既悲又喜的感受,我还是有些激动。昔我往矣,秋风瑟瑟;今我来兮,杨柳依依。出门几年,似乎忘记了家乡的一切,完全沉浸在楚越蛮民的淳朴之中,其实故乡的 一切深潜心底:草木茂盛的蒙泽,清澈多愁的濮河水,慈祥盼儿归的母亲……
是啊,母亲,你还好吗?南游几年,我变得又黑又瘦,不像原先的庄周,倒更像个南蛮子,不知母亲和兄长还能一眼认出我吗?
等赶到比离开时更加破败的家中时,才得知老母亲已于两年前去世了。由于我的突然消失,母亲日夜挂念,伤心却不曾言语外显,他知道我的倔强。虽然后来两位 兄长从老长桑那里打听到了我的行踪,但无奈母亲已病入膏肓。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我感到有两行灼热的东西,从眼中滚落下来,粘在我肮脏的两颊上,我呆呆地 愣在院中一句话也不说。
我依稀看见白发苍苍的母亲从堂屋里走出来,表情怪怪地看着我,然后又飘飘然回到堂屋去了。我想叫一声娘,但浑身无力,张不开口。我恍恍惚惚想起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母亲教我认识草木的名字,力排艰难送我进学堂,夜间织布等我晚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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