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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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和宫里,喻婉容终于哭累了,茶盏瓷瓶砸了一屋子,满地碎片,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曹得意左挪右挪才找到个能跪的砖,头磕得砰砰响,照这么个磕法,人都得傻了。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一来他并非春和宫的奴才,太后处置喻婉容,也没牵扯上他;二来喻婉容虽未被褫夺封号,但已经丢了权柄,齐王明年西行就藩,圣上责令她闭门思过,可没给期限,许多人就是这样思过到白头,死前也未能翻身。不过——他斜过眼睛瞄着一旁一声不吭的陆焉,喻贵妃有他,莫说是闭门思过,就是被打入冷宫也能有复宠的一日。
曹得意还是好言好语求饶,省得日后难相见。
“奴婢有罪,奴婢该死,娘娘且打死了奴婢吧,都是奴婢办事不力害苦了娘娘,奴婢活着还有什么用处,早该死了——”说着,他扬起手,啪啪啪地左右开弓,扇得自己牙都掉了一颗,和着血水吐出来。他还得哭,还得继续扇,这总比被拖出去打板子强。
“你滚!别再来春和宫奉承本宫,你也甭想走本宫的路子接你干爹的官!”她手指大门,面目扭曲,活似女鬼,“滚!下贱种子,滚出春和宫去!”转而喻婉容像是才发现一旁沉默不语的陆焉,她抓起高台上供奉菩萨的小香炉朝着他头上砸,“你看什么?没用的东西!本宫垮了,你另攀高枝呀!见利忘义的贱骨头,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心里头那点子小算盘。怎么,你是打算去给皇后卖命,还是想爬上龙床?”她真是昏了头了,自乾元十三年得宠之后,别说栽跟头,就连跌一跤陆焉都能给她垫着,她何曾受过如此大的冤屈?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家出身,气急了便口没遮拦,多粗多野的话都敢说。
不承想陆焉不躲不闪,生受了那只鎏金香炉,一炉子香灰并着血,从额角流到眼角,染得瞳眸一片鲜红。
地上的曹得意吓得大喊着“奴婢告退”,爬起来提着袍子便跑。
陆焉还是玉雕似的静默,也不肯抬手擦一擦滴在脸上的血。
喻婉容终是累了,她呜咽一声扑倒在床上,嘤嘤地哭着:“是我不该,我不该听曹得意撺掇,更不该疑你。若是我早听你的话,不去声张此事,何至于此呢……”她擦一擦泪痕,露出一张惨白脸孔,朝他伸出手来,长长的甲套如利刃,泛着冷光,“你生我的气了?”
陆焉紧抿着唇,拱手道:“微臣身上污秽,怕脏了娘娘的手。”
她便拧了眉,恨恨地道:“本宫叫你过来!”
他便上前去,伸出手,让她攥紧了,指甲套上的镂空花纹硌着她的皮肤,让她觉得格外冷:“我明白的,天底下只有你对我好,全心全意的好。若不是你,本宫还是延禧宫里的喻常在,傻傻地守着一炉子香灰,到死也见不着皇上。”
陆焉低头,看她环住自己的腰,扑倒在自己身前,他抬手抚过她头顶散乱的发髻,低声道:“一切都是娘娘的福祉,天命如此。臣蝼蚁贱命,当不起娘娘这话。”
她仰起脸,望着他,眼睛里都是茫然无措,哪里还有贵妃娘娘的风貌。
“陆焉,你帮帮我!你帮帮我!我不想燧儿去陕安府,也不想一辈子被关在春和宫里……”她说得哽咽,断断续续,好不可怜。
“娘娘放心,臣——一定尽心竭力辅佐娘娘……”他轻抚她的脸,两片薄薄的唇上下开合,缓缓在她耳边说。
他像是阿芙蓉,有毒,却上瘾,让人欲罢不能。
日子翻过这一篇,宫里好歹清净一段时日。喻婉容像是终于学乖了,她老老实实待在春和宫里不再哭闹。曹得意是被骂了出来,但却不见他同陆焉撕破脸皮,两人反而同往常一样和和气气,或许是正应了景辞说的“如胶似漆”。
月底,景辞的咳症总算好了,她梳洗整齐到慈宁宫见过季太后。她母亲永嘉公主与当今圣上皆是太后所出,但母亲命薄,生产后亏了身子,养了两个月不到就撒手西去,太后怜她孤苦,便自小接进宫里,她在慈宁宫就近住着,景彦七岁大便做了太子伴读,镇日里跟着太子满京城胡闹。
太后见着她,便是“心肝儿肉”地揽到怀里,瞧着她小脸儿尖了,心疼得又骂了喻婉容一回,补药赏了她一堆,又问她缺了什么,想吃什么,一定要好好补一补。景辞白日里犯困,精神不济,勉强扮个快活模样强撑着说话:“我原想着天渐凉了,打算挑个新鲜花样子绣上,做双软乎的袜子孝敬太后,这一病倒耽搁下来,回头我可得赶赶工补上。”
“哀家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以后这些费功夫的事都让宫女去做,你熬坏了眼睛哀家可要心疼。”
“哥哥姐姐们都是极孝顺的,我也是琢磨半日才想着要做袜子,一来是太后贴身之物自当仔细,二来袜子也简单些。太后是知道的,景辞笨手笨脚的,不敢跟姐姐们的手艺比。”
“好东西谁都能做,难能可贵的是你这份心思。”季太后瞧着慈善,对景家的几位姑娘都是极好的,但倘若家中没有伯父镇守西南,恐怕景辞亦难有此殊荣,“下个月二十九是你们府里老太太生辰?”
景辞忙打起精神笑道:“是呢,正是下个月二十九。不过老太太吩咐过,不让大办,只请了相熟的人来家中,凑在一起说说话罢了。只是景辞要向太后娘娘讨个旨意,祖母寿辰,景辞需回府中相伴才好。”
“也好。”季太后道,“这些年你都在宫里陪着哀家,也该去你们老太太跟前尽孝。”
景辞虽万般不想回家,但世人的规矩如此。她偶尔胡闹一次无所谓,却不能在孝道上有分毫差池。
何况,她只在力所能及时胡闹。
难得和风煦日,晚风柔得令人欢喜。陆焉今日回了城西宅邸,这座宅子建在恩亲侯府宅与靖海侯府宅之间,两个侯爷一个是无功无德外戚封侯,一个是没落潦倒开国功臣,谁也瞧不上谁,谁也不爱搭理谁。他选在此处,大约是因为此处原是武英殿大学士杨国桢的府院,后杨家落罪,满门抄斩,这宅邸也荒废下来,多年无人问津。三年前,江西承宣布政使许荇将房契地契压在大吉盒里送到他手边,入住时宅邸已被翻新成今日模样,覆篑土为台,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虚实相接,生生在京城造出一个小江南来。
额角的伤口上过药,已淡了许多,不似早几日狰狞骇人。
春山在身后一下一下梳散他的发,想起花厅里垒得半人高的礼,小心地试探道:“义父,您今年生辰真不办了?”
下月十五是陆焉二十九岁生辰,但他早早放出话来说不宴客,京内京外想走西厂提督这条路子的大老爷们急得抓耳挠腮,离十五还早着,他们便急急将贺礼送上门来,更有个丁忧三年的外官送上一对扬州瘦马供厂公大人消遣。
陆焉道:“今年年成不好,宫里的贵人们都想尽办法节俭开支,我这不零不整的还办什么。”
他惯常如此,出头的事让东厂去办,他坐收渔利即可。
春山迟疑道:“那……小院里那几位姑娘留是不留?”
陆焉淡淡地道:“曹得意不是喜欢这些玩意儿?挑个好日子,把人送到他府上。”
春山诧异:“曹得意?那人……”他原以为陆焉根本瞧不上曹得意,又何必便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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