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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陆焉道:“世上本无庸人,只看你用得是否得当。曹得意以后有大用,且先留着。”

春山想不明白,只好点头遵是,明日就去办。

初一,景辞将箱笼都收拾妥当。她的意思是这些不必都带走,估摸着过不多久,她就得回宫来住。

这一日她辞过太后,经园外回廊出慈宁宫,恰遇上迎面走来的身披绯袍、头戴素花四梁朝冠的陆焉。离着约二十步远时,他停了下来,弯腰避到一旁。景辞迎面上前,他低头时只瞧得见她身上的十幅月华裙,素白的裙面下缝镶着羊皮金,微风吹来,色如月华。这皎皎月华却停在他眼前,似明月蓦地照亮树荫下的一片晦暗。

两人相顾无言,她憋着一股气,又没个发火的由头,只得硬生生吞进肚子里,心底里嘀咕,世上哪来这样的人,多瞧一眼都让人生气。

景辞提步要走,白苏同春山都松一口气,不料她才往前迈一步便停了下来,望着陆焉弓成平梁桥似的背脊道:“你抬起头来。”

他似有几分犹豫,但仍旧依言稍稍抬头,依然保持着目光落地、下颌收紧的恭谨姿态。

景辞拧着眉,目光落在他额角伤疤处,问:“这是谁干的?”

陆焉心中微叹,但回话时仍旧不疾不徐:“是微臣近日行路不慎跌倒所致。”

而景辞呢,她胸中原就藏着一簇火,没法发泄,他这藏藏掖掖的一句话,端的是给她添了一把柴,她心中的火苗噌地一下便蹿了上来,让她恨不能烧了一整座春和宫。

她今日穿鹅黄团花短袄,领上襟扣镶一层软软狐狸毛,腰间月华裙灵秀飘然,出云髻点翠蝴蝶簪,圆润小巧的耳垂上坠着孔雀石耳坠子,远远瞧着是一位足可入画的美人,可她一出口却是惊人:“我看她是活腻歪了!白苏,取我的鞭子来!”她一跺脚,便要冲去西边人迹寥寥的春和宫,找一日哭三回的喻婉容算账。恶狠狠的语气,配着红艳艳的唇,倒显出几分女儿家的娇憨来。

见她不管不顾就要走,陆焉也忘了礼数,他一把握住她手臂。景辞回头,气冲冲瞪他:“你放开!”

陆焉言语恳切:“臣微末之身,不值得郡主如此。”

景辞甩开他的手,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她甚至不清楚自己气的是什么。他愿意让喻婉容糟蹋那是他贱、他活该,关她哪门子的事?她想不清楚,或许是看见真相也不愿意承认,最后,景辞恼羞成怒,继续口无遮拦:“你就算是条狗,也是我的狗,她喻婉容打狗不看主人的面子,就是找死!”

陆焉原本拉她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缓缓收在身边,苍白的面容清清冷冷,任谁也猜不透这张青白面皮下是恶鬼还是神佛。只见他带着自嘲,勾了勾嘴角,竟还能笑出来。

“郡主贵人多忘事,微臣这条狗,早在六年前便认了春和宫喻贵妃做主子。郡主为了条不听话的狗同春和宫起冲突,不值当。”

她自知失言,但不肯认,依旧强撑气魄:“我的事情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我倒要看看,你这条春和宫的看门狗,今日是不是要改性子表忠心,替你主子拦着我!”

白苏在一旁急得满头汗,忙去拦景辞:“郡主,这可使不得,咱们今日可是要出宫的,耽误了时辰要不得。”

眼见着回廊尽头,似有人说说笑笑而来,景辞依旧不避不让。两人僵持在路中央,陆焉只得道一声“郡主恕罪”,就一把拉住她推开西厢一间起居室的门,再砰一声关上门,留着白苏同春山,在回廊上面面相觑。

景辞还在耍小孩子脾气,一进门便忙不迭地甩开他:“你放手!陆焉,你好大的胆子,敢阻我的事!”

他长叹,无奈地望着她,还似旧时:“郡主这又是何必……”

“我就是任性,就是骄纵,就是不讲道理!我原就是仗着太后宠爱,满京城横行无忌。怎么,阁下是谁?来管本郡主的事?”她倒豆子似的说完了这一连串的话,气呼呼、肆无忌惮地对着他使起性子来。

陆焉道:“微臣办差不利,受主子责罚,原就是理所应当。微臣乃卑贱之身,郡主实不必为此发怒,不值当。”

又是“不值当”三个字,他将自己踩进泥地里,卑微到一文不值。她说他是条看门狗,他便是,她说他下贱,他也应着。全然是油泼不进、水浸不入的一颗铁豌豆,早不在乎这一层脸皮及二三两不值钱的尊严了。

她回头看他额上伤口,一道半指长的疤,结出的痂落了大半,露出粉红光鲜的新肉。似一块上好和田玉,让喻婉容敲出条裂缝来——她简直暴殄天物。

“你既自甘下贱,我又有什么好说,只当我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

陆焉俯身,又是一拜,道:“郡主疼惜,微臣铭记在心——”

“疼惜?简直笑话!”仿佛被踩中痛脚,她忽然间高声反驳道,“我是早看喻婉容不顺眼,正巧碰上个机会,想让她吃点苦头罢了。哪里……哪里就是什么疼惜……”

陆焉无奈:“是,是奴才失言……”

“什么疼惜,你少自作多情!”她语气急切,着急反驳,一面还兀自沉浸在她认为暧昧不清且言过其实的两个字里,捧着一张红得发热的俊俏脸,喃喃自语,“你原就是个伺候人的奴才罢了,我管你做什么,不过是看你可怜……”她再摸一摸滚烫的面颊与通红的耳根子,安慰自己,“我定是又犯病了,也不知你给我下的什么毒,这般厉害,再发烧要烧坏脑子的……”

陆焉瞧她双颊绯红,忧心她旧病复发,伸出手来探她额头。

丝丝凉意透过她饱满的额头流进她那颗扑通扑通乱跳的心里,耳边的孔雀石耳坠轻晃,她仰起脸望着他。陆焉……兴许是日常多见他弯腰躬身模样,此刻的他似乎比记忆中更高大些,她抬起头,才不过到他人中处,眼前两瓣唇虽薄,但中间那颗唇珠引人流连。他的脸多数时是一丝血色也无,白得似鬼,更衬出双眼深邃,狭长眼角渐渐有了纹路,于他微微笑时,唱诉岁月茫茫,白云苍狗。

而这双眼,温柔而专注,眼角一颗泪痣,似一滴将落未落的泪,写尽了人间愁绪。

他望着她,几分狼狈,几分羞赧,还有几分莫名悸动。仿佛有人锁住他的喉咙,攥住他的心,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挤在一处。他听得清她的心越跳越快,越跳越快,似乎那颗心立时就要越过嗓子眼落到他手心里。

她似乎听见钟声,咚地一下敲在头顶。霎时醒过神来,猛地推开他,也不知哪来这样大的力气,一把将他推到门上,背脊扣上浮雕木门,动静大得令春山一跃而起,生怕屋里的人一言不合真打起来。他又不敢贸然敲门,只得壮着胆子贴门去听。里头人喊了句“我没病,你才有病”,门便开了。他摇摇晃晃跌在门框上,看着白底金边月华裙一晃而过,裙子的主人撇下白苏径自去了。

春山忙起身问道:“义父,您没事吧?”

陆焉似乎笑了笑,说:“走吧,太后还等着我回话。”

春山纳闷,哪有人挨打挨骂还偷着乐的,可见跟对了主子,义父不是一般人,能人所不能,忍人所不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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