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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章

陆焉一抬头就见她撑在床沿,身子前倾,这一歪头,瀑布似的长发都落到右肩,一双亮晶晶的眼眸映着他一瞬间的仓皇与怔忡。片刻后,陆焉又笑开了,依旧是往常的模样,往常的笑容,伸手虚扶在她背后。

景辞却不踏脚,依旧笑意融融地望着他:“陆大人,这顿饭我不敢吃,等太后回宫我可是要去哭上三五个时辰的,万一让你们看管起来的这几日,我没清减个三五斤,反倒养成大胖子,到时哭起来还有谁信?陆大人别着急,明日呢,照例我还要病上一场,再找喻贵妃讨几棵人参灵芝炖汤喝。娘娘若是不给,我就得以死明志。放心放心,我戏码多着呢,不在乎这一场两场,只等我上吊的时候陆大人拨冗来观礼就行。”

这话她说得轻松,仿佛是在同陆焉谈今年的茶明年的桑,不过家常。

她不哭,太后哪有由头查办喻婉容?人人都有既定角色,人人都在做戏,谁比谁轻松?

陆焉倒也不急,他扶着景辞起身,诚心劝诫:“主子身体不适,那便是底下宫人伺候不周,郡主身边虽说都是定国公府的家生子,但入了宫,还需守宫里的规矩。”

景辞坐在妆台前,略偏着头瞧他:“那我这厢先谢过陆大人,她们自小跟着我,闲散惯了,把她们交由陆大人调教调教也好。只不过这阵子我得自己叠被穿衣,夜里害了风寒,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如此一来,我这病还不知要拖多少时日,要吃多少人参,遭多少罪。”

陆焉道:“郡主放心,臣定将她们调教妥帖再来见主子。郡主若不习惯旁人,臣自当留在碧溪阁,伺候郡主起居。”

他抬手,几个小太监便进门来拿人。啪嗒一声,景辞手里的象牙梳被掷在桌上,她猛然站起身来瞪着陆焉。

陆焉略略低头,视线落在她衣摆上:“宫里的规矩如此,郡主勿怪。”

“吃饭!”景辞咬咬牙,这是针尖对上麦芒,谁猜到他半分不让,“我倒要看看这是不是黄金米、瑶池水熬的粥,非喝不可。”

陆焉从善如流:“微臣伺候郡主用饭。”

景辞这厢胃里气鼓鼓,吃什么都没意思,她草草喝了两口便搁了筷子了事。陆焉立在一旁问:“郡主不再进些?天大的事搁在近前,也不能同自己作对。”

景辞瞄了他一眼,原想说“见了你便饱了”,可眼珠子一转又换了笑脸:“有陆大人秀色可餐,又何须食人间五谷,我多看你两眼便什么也不必吃了。”

春山背后一个激灵,只怕义父气着了,要杀人屠城。

陆焉接过帕子,擦了手,目光落在桌边收拾碗筷的白苏身上,他淡淡道:“微臣惶恐。”

但凡伶俐人都能听出来提督大人话里的愠怒,可偏偏还有人要往枪口上撞。景辞探过身来,顶着一张粉嫩面皮,笑嘻嘻地说:“我原是食不知味,见着陆大人才好些,看来今后我可缺不了陆大人。”

陆焉低垂眼睑,恭恭敬敬地道:“微臣惶恐,明日自当伺候郡主用饭。”

景辞这才笑开了,乌亮亮的眼珠盯着陆焉,瞧着他怒极再忍的样子,好不快活:“行了,都撤了吧,今日我得早早休息养足精神,等着明日再赏陆大人绰约风姿,可餐秀色。”

“微臣告退。”陆焉低头,依旧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令人参不出喜恶。

半夏端一盆温水来,嘀咕道:“郡主,您明日不会真要等陆大人来伺候吧,奴婢看陆大人的脸色可是吓人得紧。”

忍冬道:“听说但凡落到西厂的人手里,便没有一个能全须全尾地出来。曹纯让都比不上这一位心狠手辣。”

半夏道:“奴婢瞧陆大人生得极好,倒不像如此狠毒之人。”

景辞伸手去掐半夏的脸:“怎么,你这小妮子还看上人陆大人了?回头把你赏给他做对食你乐意不乐意?”

半夏忙不迭地躲开:“您说什么呢?我这不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再说了,陆大人这个活潘安也未必看得上奴婢。”

忍冬倒有几分忧虑:“奴婢只怕郡主此番得罪了陆大人,往后若叫他拿了错处,怕是……”

“不怕,任他有天大的本事,却也越不过佛祖的五指山。”景辞换了寝衣,躲进被子里,“且等着吧,等圣驾回宫,还不知道他陆焉能活几日。”

快天亮的时候,景辞烧得浑身滚烫,她迷迷糊糊听见白苏支使半夏去请太医,又听她说半夏同院外看管的太监起了争执,一时之间谁也出不去。她想要睁眼,眼皮却有千斤重,挣扎了片刻,她又昏睡过去。再醒来时许太医正诊脉,说些风邪入体,理当疏风散热的老套话。

景辞撑着身子想起来,外间大约是听见动静,只觉得有人撩起床帘,一把捞住她要将她扶住,而她烧得不省人事,前尘旧事都忘脑后,顺势便倚在他怀里。滚烫的额头贴着元宝领外的一截裸露着的皮肤,烧得人心慌。

“有劳许太医先开方子。”他抬高右手,让她靠得舒服些,白苏想来搭手帮忙,他道,“不必,你随许太医抓药。”

“是。”白苏一番犹疑,抬眼望了望床上半梦半醒的景辞,咬咬牙退了出去。

陆焉这才低头看怀里的人,巴掌大的小脸烧得通红,似饮烈酒,醺醺然地望着他,又似望向远方:“陆焉,我这回可是真病了。”她也不称他陆大人了,委委屈屈的小模样,像个半大的孩子。

陆焉拂开她额上碎发,冰凉的指腹滑过她热烫的肌肤,让她觉得说不出的熨帖,“臣知道,许太医已经去开方子了,郡主安心睡下,醒时吃几帖药就好。”

景辞皱眉,嘟囔道:“我头疼得厉害……”

他似乎是略叹了一声,那叹息声细不可闻。他扶着她躺回床上,一双惯常杀人的手骨肉匀称,瘦长有力,他轻轻按揉着她的左右太阳穴。本以为她被伺候得舒服了,能静上一静,未承想她却闭着眼仍在嘀咕:“你原就是我的人,升了官就摆起谱来,伺候不好照样拉你下去打板子。”

陆焉的手顿了顿,继而似笑非笑地答道:“是,臣该死,郡主恕罪。”

外间的风都停了停。

晌午前内务府管事的太监都到碧溪阁小书房里回话,这期间景辞醒过一回,进了些汤水,白苏瞧着左右无人,低声同景辞说:“奴婢在太医院等许太医抓药,让锦衣卫肖总旗拦下了,问说郡主的病况如何,想是荣二爷听见风声,着急了吧。”

景辞饮茶漱口,问:“你怎么说?”

白苏道:“奴婢回肖总旗说郡主已无大碍,过几日便好。”

“嗯。”

她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年前她被太后指给了永平侯次子荣靖,荣靖现领南镇抚司一职,正五品,掌本卫法纪,兼理军匠,责成皇帝禁卫。近年北方无战事,锦衣卫正是武将镀金的好去处,南镇抚司又不似北镇抚司执掌诏狱,得罪的人不知凡几。可见永平侯虽辞官养老,但仍可说是人情练达,老谋深算。

到底是多事之秋,老狐狸都进洞休养,懒得蹚这浑水了。

“你扶我坐起来些。”景辞道。

白苏抽了两个厚实的垫子塞在景辞腰后,一面理被角,一面说:“才出太医院的门,奴婢又遇上黄进良,馨嫔娘娘也差人来问,郡主的病要不要紧,还问太后几时回宫,有话没有。”

“三姐姐还是同往常一样,捺不住性子。她问的不是我的病,而是找我要解药。柔仪宫里搜出来脏东西,她怕被牵连上。也不看看这一下子抓了多少人,真要算起账来,宫里恐怕连个烧水洗衣的人都没有了。她急什么呢?就是在我屋后挖出了‘宝贝’,喻贵妃不也还好吃好喝地供着我吗。”

白苏道:“奴婢也是如此说,郡主正病着,旁的事情管不了,请黄公公少安毋躁。”

景辞道:“说得好,晚上那帖补药就赏你了。”

“奴婢可要不起,郡主且喝了吧,早早好起来,等圣驾回宫,还有的忙呢。”

“得啦,别啰唆了,我自己省得的。陆焉呢?还没走?”药,她想起来就觉得苦。

白苏答:“陆大人忙得很,一上午进进出出的人就没断过。连曹得意都来回话,不过他没说几句就被请出去喝茶了。曹得意这条哈巴狗,陆大人多半瞧不上。”

“人都说半夏厉害,我瞧着你这张嘴也不输她。”景辞长舒一口气,胸口才好受些,她不由得感叹道,“西厂越发风光了,早十年谁想得到大邑朝会冒出个西厂来?总领两厂,压服锦衣卫,好大的声势,如果他熬得过,你们就得改称九千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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