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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米诺重新拾起电话,刚要张嘴说什么,里面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米诺吗?我是巴特。”

“巴特?”

“我是巴特叔叔。还记得我吗?”

“巴特叔叔?……巴特叔叔,真的是你吗?你现在在哪里?”米诺感到难言的惊喜,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冲击得几乎致晕。这是一个近二十年未曾出现的人,而在她挂了另一个电话之后突然出现了。

“我就在离你家不远的地方,靠近窗户,透过玻璃,你可以看见。”

她看见窗外的一缕光线下,映出一个男人的身影。她用瞬间的时间来搜索记忆中的那个身影,那身影似乎要比现在的身影高大、壮观,也许现在这个身影才是真实的。那时她太矮小,需要仰着头才能望全一个成人。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记着你,米诺,那时你还是个小孩子。二十多年了,我真想看看我的诺诺长成什么样了。”

你的诺诺?我怎么会是你的诺诺?你只是一个被我称作叔叔的男人,一个背着我散步救过一只猫的叔叔,我们没有亲情没有爱情,有的只是一种飘然若虚的友情,这友情可能不会被众人认可为友情。米诺第一次被一个父亲之外的男人这样称呼,极为不习惯。一个新疆姑娘,她所接受的传统教育,她所处的闭塞地域,让她听到任何一句来自异性口中有些亲昵的话,都会敏感地在心中竖起一排无形的栅栏。

“巴特叔叔,”她仍这样叫,“这么多年,你都在哪里?你过得好吗?光太亮,我看不清你,你变老了吗?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我挺好。我知道你二十年来的成长经过,我还知道这个夏天属于你一个人,所以现在来找你。”“你到底是不是巴特叔叔?我怎么感觉在听一个绑匪的声音,你别吓我。”米诺的心被什么莫名地揪了一下。“还记得我告诉过你吗?爱猫的女孩都很敏感。猫会捉耗子,而你会捉男人。”“你真是巴特叔叔?”“对。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的电话。今天我还有事,明天早晨我会来看你,到时细说。再见!”话筒在米诺的手中落下时,并没被放回原处,电话一直是占线的声音,响了一会儿,便悄无声息,没有任何声音再能进入。“哦,再见!”米诺神情恍惚地挂了电话,似乎还没缓过神来。

人们终于发现了基因,发现基因是不死的。我,一枚不死的基因,游走在整个房间,游走在我愿意进入的每个人的体内和心灵。

房间不大,有些拥挤,而我却感到了空前的空旷。我的智能和体能都在这份空旷里来回收缩,在丝丝缕缕的呼吸里,一种“静”被慢慢地割裂。我的思维冲出玻璃,触摸着每一棵树的枝叶,那些细小的叶脉仿佛是我思考边界的一枚枚小曲别针,将我思想里的生活和梦境一页页认真地别起来。这并不意味着什么,不过,这倒让我更明白一棵树和一个梦的差别。我扑向晨曦,扑向围绕着墙壁的天空流云。

我看见了自然的美景和人为的美景。

我看见一个丰满的女人微颤着乳房在幸福地忙碌着。没有什么敢和女人比试“幸福”。我用手轻轻捋了一下那陌生女人的发丝,她丝毫没有觉察。我亲吻着她在晨光下闪亮的脸,我感到一阵眩晕的舒展。我钟爱每一个忙碌的人,甚至钟爱那位日复一日都在专心拾荒的年老背影。我悄然飘进一个女子的房间。那是一张单人床。她已经醒了,睁着眼睛在等待闹钟的响声。我悄悄把闹钟的定时关了,看她是否会永远等下去。她伸出胳膊,看了一眼时间,脱去了睡衣,露出了她的整个身体,她低下头,认真地戴上文胸。然后,她的手又交叉地伸进里面安抚了它们一会儿。我再一次感受到女人的幸福。男人有可以安抚的尤物吗?男人有宝贝,但没有尤物。他们眼中的尤物依然是女人。

我感觉着爱情,感觉着生活,感觉着这些忙碌的灵魂和秘密。我想起了巴特,他今天要来。一个阔别二十年的男人今天要重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一个男人,在你年轻的时候,他就已经老了,而你只记得他年轻时的样子和气味。他的声音已经变得陌生和老到。你感觉当年那个救猫的男人似乎是被梦埋没了。你拉开抽屉,从床底下拖出一只陈旧的箱子,那里有你过时的秘密。你从最底层一遍遍翻寻,你想翻出什么,想翻出有关巴特的一切,而你压在箱底的那一叠叠文字却都是与巴特毫不相关的。你在文字里根本找不到巴特,因为你与他在一起的时候你还不识字,你还不懂得用文字去记住一个人和一件事,这是你长大后对儿时的一点遗憾。你只能拼命累积你头脑里现成的记忆,而那却是少之又少的几个镜头而已,模糊至极。

你的手里握着一叠封存了多年的求爱信。那情书写得实在太美太诗意,你舍不得丢弃。你读过那么多书,却从未读过如此优美的情书,你像珍藏一篇篇美文那般珍藏它,那男孩的眼神像一把柔软的刻刀一点一点将记忆嵌进你的心碑,你拒绝不了。你想起那男孩的名字就浑身一哆嗦,他叫佟寒。

“明天是周末,你有时间吗?”

那时她刚工作,被分进一间阳光普照的办公室。他经常会来这间办公室,他看着她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透亮的笑容。她从不知道他对别的女孩是否也这样。

“我明天还有别的事。怎么?你有事?”她坐在那儿,傻傻地问。明天她真有事。明天是她的“私日”,她哪都不愿意去,只想乖乖地裹在被窝里休息。

“哦,我们几个人约好去东湖玩,我想邀请你跟我一块去。”

“我以什么身份受到你的邀请?”她调皮地歪着脑袋问他。佟寒是她所遇到过的最英俊而又是最“愚”气的男孩,他的举手投足一言一行都显得那么得体和舒服,他的眼神里总有一股逃避和躲闪的意图,谁都捕捉不到他真正的目光。有一天,他们坐在光秃秃的山岗上看中国新疆南部特有的斜阳,那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斜阳。周边漾起清淡的红晕。

“那斜阳可真矜持。”她捂着嘴,笑着说。“它的矜持都显得那么暧昧。”佟寒喜欢在斜阳下寻找奇木怪石。他找回的石头是那么吸引人。他寻找石头时的神情有些怪诞,有些疯癫。

“别人看见这样的石头,都弃之不理,为什么到你手里,就变得像一枚隔世的艺术品?让我看看你的手是不是有什么魔法。要不,你就是巫师,会巫术。”

“你才会巫术。你们女人都是巫婆,可以把自己一张扁平的脸在十分钟内变得立体而明朗,可怕。”佟寒嘴边牵起一种怪异的笑。“你在说谁?”她有点敏感,不高兴地问。她刚把手伸向佟寒的手,听到此话,又收回了手。

“没说你,你还称不上女人,充其量是一小女孩。我在说我妈的女儿,就是让我喊她姐的那个女人。我讨厌她,却又感激她,而我的内心却又希望这世界没有她。”

“怎么?你怎么会对你姐姐有如此复杂而又莫名其妙的感情?”

“傻丫头,你什么都不懂。”

“你告诉我,我不就懂了吗?”

“走,我们该回家了。”

她时常陪着佟寒来看斜阳,在斜阳底下看他忘情地捡拾一些不起眼的石头。“我们认识多久了?”她问。“两个人相识,时间已经不成为时间,我感觉我和你就是这样。

你呢?”

她没说话。她那时思想太单薄,在佟寒面前,她说不出什么更优秀的话来,她只好不说。她总盼望自己有一天能说出超出佟寒思维的话,让他大吃一惊,让他刮目相看。

“其实,我不愿意回家。”他用手扶住肩上的石袋,仰望天空,做了个回旋的动作。

“为什么?是不是想和我多待一会儿呀。”米诺的笑里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媚气,她压根儿就意识不到,也没人告诉她。别人只喜欢那笑,被那笑吸引,却不知为什么。

“我们今晚不回家了,陪着斜阳一起度过,好吗?”佟寒心里有一股缓缓奔涌的暖流。“好啊,那你得保证我的安全,别让狼把我叼走。”在没有树的秃山坡上,夕阳像一个偷窥者的眼睛从天空的缝隙里悄然隐退。“为什么不愿意回家?是因为你姐?”她不经意地说了一句。“你有秘密?人应该有自己的秘密。人如果没有了自己的秘密,活着就没尊严了。”米诺说了一句来自潜意识里的话,她没预料到这句话给她带来的分量。

“你?”佟寒有些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个如精灵般的女孩。“可是有的秘密太沉重,你甚至都无法面对,想要逃跑。”佟寒迟疑了一会儿,他被米诺突如其来富有哲思的语言弄懵了,一个在他眼里小小的女孩怎么会这样说话?

逃跑对每个人来讲都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仅仅是方式问题。可是在现实中,逃跑比面对更累,更需要勇气。你没勇气面对,那你更没勇气逃跑。

“你为什么不问我,我的秘密是什么?”

“秘密就是秘密。这世上最不能问的就是一个人的秘密,一问两个人的关系就变味,再说,秘密就走样。所以,我喜欢秘密自己公开,对一个人,或者所有人。”

“你是我遇到过的最智慧的女孩。”

“我提醒你一句,以后千万不要轻易用智慧这两个字去评价一个人。你知道吗?如果一个词用得太多,就失去了原有的意义,再不显其贵重了。不过,我还得感谢你把这两个字花在我身上。”米诺若即若离地一努嘴。

“米诺,我们能不能不要那种客气?我是说,我们能不能更亲近一些?”

“我们不是已经坐得很近了吗?我们的衣服都挨着衣服了,你总不会要求我们皮肤挨着皮肤,让我坐到你的身体里去吧。”

“我希望你能进入我的身体,我们如影随形,直到老死,变成灰,我的灰和你的灰都不会分开。”

“我不会进到你的身体,你也不会。我们不会死,现在不会。你的灰和我的灰颜色肯定不一样。因为我是女人,你是男人。女人死了会飘进天堂,男人死了会打入地狱。”

佟寒被米诺搅得暂且忘却了他那个沉重的秘密。

“我不想飘进天堂,我希望能在这个世界多住些日子。”你有些飘忽地说。

就在那天,在那个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夕阳里,在那座埋藏着好多石头的山岗上,他吻了你,吻得很深很久。你因那吻从内心里承认了自己的爱情,你更紧地搂住了他……

你被一只手托住。一根男性的手指轻轻触摸着你年轻光洁的皮肤,轻触着微微颤抖的皮肤上的每一个显得无辜和单纯的毛孔。你那时还没有学会穿胸衣,你单薄而柔软的上衣被他轻轻掀起了,你有些虚脱地微闭着眼睛。你在想象自己的一双乳房的模样,你曾经低头注视过它们,你爱抚过它们,你也在镜子里从不同的角度观赏过它们。你曾经对镜子说:那是你身体上最心爱的两只尤物。欣赏自己的身体形同欣赏自己日渐丰硕的思想,这不是自恋,这是成长。你情愿自己被眼睛里包裹的所有内容欣赏,你感觉到被欣赏的那部分在悄悄地变凉变得害羞而有所渴望。你右边的乳房被全部温暖地覆盖住了。你紧张得不敢出声,而你又是那么想发出声音。不知为什么,你不敢,你的唇微启着,你的头软软地伏进这个男孩的怀里。终于,有一种意识暗中指使你必须推开这个男孩,不允许他再更深地入侵。

你们坐在一块石头上,那是一块很光洁的石头,不知道被多少人坐过,或者也如你们这般,可能还有人借着它完成过自己的爱情。想着,你的脸有点发烧。而当你推开他的决定还没付诸行动时,你先被他惊恐地推开了。你感到巨大的羞辱。

他那份惊恐吓住了你,是无辜的惊恐:哦,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总觉得背后有人在指使我。没事,我送你回家。

你忘记了刚才的羞辱,双手捧住他的脸,温柔地问怎么了。那是你平生第一次追问一个人。你知道了属于他的全部秘密。于是,这些秘密又变成了你的秘密。

那也是你们最后一次一起去看熟悉的斜阳。

你没有应邀随他去那个叫做东湖的地方游玩。那里有闻名全球的香妃墓,你知道那个动人的传说,你也知道那香妃的香味。有一次,你回父亲的老家,在回来的列车上碰到两个不远千里来寻香妃的老外,他们用不怎么流利的汉语问了你半天,你才明白他们在问你香妃身上的香味是什么味,让你告诉他们。你被这个问题难住有五秒钟,眼珠子一转,张口就来了一句颇具洋味的汉语。你坏坏地说:“你们买一只新疆最漂亮的母羊,抱着闻一闻,就知道了。”当时旁边的人都在悄悄笑,气得母亲把你赶到列车的洗手间关了一会儿,害得外面的人进不来,你倒闻了好久的骚臭味。

想起这件事,你忽然想笑,没等你笑出来,你的思绪又转移到佟寒的身上。那是你的初恋你的初吻,你没法控制久远记忆的侵吞……

你在被窝里躺了一天。确切讲,你是在被窝里趴了一天,你用腹部拼命地压着床,你想把那种痛挤压出去,想把需要五天才能结束的漫长期限通过一天全部放行。

第二天,你就得到了佟寒的死讯。他们在路上出了车祸,别人受了伤,只有佟寒一个人死了。他们去哪儿了?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在一座桥上出的车祸,受了伤的和没怎么受伤的同伴都眼睁睁看着佟寒被桥下的急流掠走了。没谁能救得了他。

佟寒没来得及跟这世间诀别。他的家人非常尊重死去的儿子,把他写给你的所有文字,包括他带锁的日记全部交到你的手里,仿佛是在为佟寒实现一个小小的心愿。你一直保留着那些诗一般的情书,你只读完它们一遍,就珍藏了起来,压在箱底的最深层。还有他那本厚厚的带锁的日记,你没有动过,不是因为你没有钥匙。有钥匙和没钥匙其实没有什么质的区别。任何事物都不存在物质上的阻碍。要不就是,你想维护一种神秘;要不就是,你担心发现更多的、令人触目惊心的秘密,担心这秘密会破坏你一生的生命秩序。可怜的佟寒已经告诉了你太多,以至于你把自己的那份初恋情结缓缓收网了。他的离去没有造成你太深的痛楚是缘于他的秘密,你只是有些忧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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