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看不下去,冲着那人大喊,你住手! 我操你妈!我操你亲妈!我也用他骂人的话狠狠骂他。还有几句更恶毒、更狠的话。 四周仍然静悄悄。那人停止了骂,泛着眼白朝我这边看,大概没有想到竟有人敢骂他!眼光里透着奇怪,又四下看看,看看站在泥水中的那些农民,是不是看错了人? 我放下架子车把,接着骂,看啥?就是我骂你!骂你个王八蛋!骂你个狗操的!你妈的,就会欺负农民! 我骂着上前一步,叫他看清楚。虽说我尽情大骂,其实心里有点害怕,不知道怕什么,也不知道怕谁。但是,我实在忍不下这口气了,只管提高嗓门骂。 那人又看看我,缩缩头,转身走了。 站在泥水里的十几个人依然默不作声。四周也没有人称赞我,甚至连句鼓励的话也没有。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 其实那天晚上我一点都不高兴,我的义举没有得到任何热烈响应。替打抱不平的那些农民,拉着车子走出水洼,走过我身边时,连一点表示都没有。一直到天黑透,才有人过来对我说,你是知青,他不敢惹你。还说,你戴个军帽,他一看就知道是学生。 第二天上午开始装煤时,我才发现,其实装煤不需要排队,只管拉车进煤场装车,装完了过秤才是最后一次排队。我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糊里糊涂排了一夜队,弄的满腿泥水,脚已经冻的麻木了。除此之外,还装了一肚子气。 过完秤,发票上盖个章,这车煤就是我的了。 出煤场的时候,我看到出口处一边是准备进场的车队,一边是拉着煤车正在出场的车队。进场的农民还能看清楚鼻子眼,而出去的人,都是满脸灰黑,满身泥水,只露出一口白牙。我突然想到,这些进来和出去的人,他们有同一的身份:农民。我又同情他们。 回去的路上,过了叶县,我看见路旁的沟里,翻倒了一辆拉煤的架子车。车身压住一头驴,车把刺进驴的后腿,鲜血不断流出伤口。车主人干急,只顾叹气,四周的人谁也没有办法。我停下车,站在路旁看着那头垂死的驴,它不断抬起头,摇晃着脖子,看看它的主人,看看周围的人,又虚弱的垂下。 车主人说,它跟我三年了,没少出力,干啥活都下死力气,吃啥都不挑。驴也张嘴,想叫两声。主人赶紧蹲下摸摸它的脖子,从一个布袋里掏出一把豆料喂它,说,最后再吃两口料吧。 驴平日是吃草的,干活时混些许豆料,纯喂豆料,就算过节了。 我和大娃拉着车继续走,我一直想着刚才看见受伤驴的情景,心里很不好受, 又没有人可以诉说,只有默默走路。 大娃在前面拉梢,突然回头,看着我嘻嘻笑,又看着远处,说,咱曳梢的, 就跟那驴一样。 这句话,敲得我心咚咚响。我抬起头,愣愣的看着大娃,似乎今天才认识他。 他接着说,咱就是头驴,只顾往前走,上坡,鞭子抽到身上也不知道,赶到前面就为吃顿饭。 在这样的语言面前,我心怀敬畏,连一句话也不敢说。 大娃是个只知道干活、吃饭,其余什么欲望都没有的人。我们出来拉煤,他只带了一卷藁苫,连被子都无。第一天夜里,他把藁苫就地一铺,脱了鞋垫在头下,蜷着身子就睡了。 那可是十二月的冬日夜晚啊! 有一个半夜,我被冻醒,看看四周露宿的拉煤人,不少被冻醒的人在悄悄说话、抽烟。我看大娃,蜷着腿,缩着身子,一动不动。 我默默看着他,实在不忍,就推他。大娃咕噜一下翻身,问,咋啦?我问,你不冷?他说,冷啊,冷又咋啦?我说,你过来,咱俩合盖一床被子。 大娃一听,咧嘴笑,二话不说,横着身子骨碌过来,过来扯着我的被子往身上一裹,翻身又睡。 我躺在大娃旁边,看着夜空的星星,睡不着。大半边被子都被大娃卷走,寒气侵入肌肤,更兼他身上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虽然背对着我,身子却紧靠着我。 我就这么似睡非睡过了一夜。 早上起来,我们吃了饭,拉车继续赶路。前面路旁又聚集起大群的人,架子车把公路都阻塞了,来往的汽车鸣着喇叭,也寸步难行。 我扎好车,叮嘱大娃守着,到前面看究竟。 原来,昨夜一辆拉煤的架子车,因为支车的棍子折了,架子车砸下,将睡在车下的拉车人砸死了。因那人没有同伴,今早谁也没有发现,各人匆匆赶路。等到有人看见路边一辆车的底盘平放着,下面似有东西顶着,才想起看一眼。一看,发现下面砸着个人,早就硬了。 我挤进去看时,架子车已经抬开,拉煤的人围着看。那人是个稚气未消的孩子,不会超过20岁,浑身无伤,估计是内脏出血。 我回去把看到的告诉大娃,他听了没有表示。我们拉着车经过事故现场,围观的人已经散去,只有一辆架子车搁在路边,那个被砸死的孩子盖着床破被,静静躺着。 大娃看着那孩子,回头对我嘻嘻笑,说,死啦……死啦……他一路重复这两个字,一直到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