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回忆:拉煤这活真不是人干的
时间:2013-04-12 1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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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乔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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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平顶山的许(昌)南(阳)公路上,大队的架子车来来往往,车轮滚滚,连绵几里十几里,是为一景。有人在下坡时将成队的架子车串联成一列“溜坡”的,有人把床单支成一面帆,“陆地行舟”的,还有一队几十辆车的车主主躺在车上呼呼大睡,任由小小毛驴低头拉车
一位在报社当总编辑的朋友问我,你说一件当知青时的经历,我就知道你吃过苦没有。
这位朋友是河南许昌人,从农村出来的。
我想都没有想就说,我去平顶山拉过煤。
只这一句,朋友说,你不用多说了,你真吃过苦。又说,拉煤这活,不是人干的。
下乡第一年的冬天,12月初,县知青办批给我们400斤知青生活用煤,我们又通过各种关系,总共拿到1500斤煤的批件。
我下乡的地方在河南社旗,这是个缺燃料的地方,既无林木可伐,也无煤矿可掘,日常生活用的烧柴被视为金贵。户家院子里柴垛的高低和种类,是富裕与否的具体证据,其重要性不亚于固定资产,放在经常项目下,与猪羊鸡和劳动力同列,可向亲家或媒人卖弄。这里距最近的煤炭产地平顶山有将近两百里的路程。搞煤难,难于上青天。煤炭是国家控制资源,基本不向农村户口提供生活用煤;农村生产队若向公社或县里申请副业用煤,无异与虎谋皮,还要承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危险。所以,当地生产队若想搞些烧窑、榨油、磨豆腐等副业,小打小闹的挣几个钱,政策逼着你弃良从娼,走歪门邪道去搞煤。知青下乡后,县革委按照省里的文件,规定知青可以申请生活用煤,由县知青办统一掌握额度,根据申请情况发放到知青组。这个“知青生活用煤”的文件到了公社,生产队长老砖头知道后,便来找我商量:知青定期以生活为由申请的煤,全部交给队里搞副业;队里存储的烧柴,麦秸、高粱杆、玉米杆,知青随便用。我同意了。
我们第一次申请生活煤,就批准了,而且总共搞到1500斤,老砖头高兴坏了。这些煤给队里搞副业用,差不多够烧一窑砖。因为煤的由头是知青,他便找我商量,问我能不能去平顶山拉煤。
生产队长既然放下身段请我,我当然一口答应,就说定了。老砖头又派给我一个叫大娃的青年。他说,大娃干活踏实,叫他给你曳梢,你情可劲儿使他啦。
女生们知道我要去平顶山拉煤,原以为我和她们闹不团结,要离家出走。心里有点害怕,打听以后才知道拉煤的缘由,个人炼了红心,又解决了我们这一家的烧柴,便感动起来。她们平时说话尖刻,总以“户主”自居,无理强占三分,现在知道我是来真的了,也会放下身段,好言好语抚慰。她们特地给我烙了几张油饼当干粮。范同学对我说,烙了5张饼,虽然不够来回,也够你吃几天了。油饼香味绕梁,竟一日不散。我受宠若惊,从此知道男人只有吃苦、干活,女人才会另眼看你的道理。除了干粮外,我还带足了包谷糁和红薯。一天三顿就吃这个,没有菜。
又去通知和我一块去的大娃。大娃是个光棍汉,比我大得多,那年我还不到二十,他都二十七八岁了;他姓张,本无名,大娃是长子的意思;大娃父母早亡,只身凑在叔伯家过日子,只知道干活、吃饭,晚上自己钻在锅对门睡觉;人家说都他缺心眼,逢到被人捉弄,也不恼,便嘻嘻笑,自言自语也不知说什么。他听说和我一块去平顶山拉煤,高兴的嘴合不拢。
我从队里借了辆架子车,吨车,装1500斤没有问题。第二天一早,寒气砭骨,我和大娃拉车上路了。
从我们村到平顶山,快点走,路上来回要五天,在那里等着装车要一天或两天,这样算下来,大概得一个星期时间。这一星期,白天拉车赶路,晚上就在路边露天睡觉。天气好是幸运,离家的人了,刮风下雪是常事,寒冷已经不算什么了。当然,天气不好,风吹日晒,拉车走路,再苦再累都能忍受,到了煤矿,懵懂着等多长时间才能装车?又低三下四,点头哈腰,被人无端责骂、喝斥时,那才是你真正受不了的,你才知道什么叫“农民”!那位朋友所谓“不是人干的”意即在此:人与农民之间,竟有天壤之别!
到平顶山的许(昌)南(阳)公路上,大队的架子车来来往往,车轮滚滚,连绵几里十几里,是为一景。有人在下坡时将成队的架子车串联成一列“溜坡”的,有人把床单支成一面帆,“陆地行舟”的,还有一队几十辆车的车主主躺在车上呼呼大睡,任由小小毛驴低头拉车,匆匆赶路,十分好看。我记得这次拉煤正是一场大雪后,路旁的水沟,远处的田野还有积雪。
我们随着大队往前走。过了中午停车做饭。外出拉煤,做饭就在路边的水沟旁,找几块石头支锅,一块铁皮挡风,四处抓挠些干树枝当柴火,做一锅包谷糁儿红薯,千万拉车的人都这样。大娃高高兴兴从一条破水沟里舀了大半锅水,点上火。我切了几块红薯下锅,他看着我嘻嘻笑;又抓了几把包谷糁撒进去,他还嘻嘻笑。这时候,我才发现大娃没有带吃的,除了晚上睡觉的一卷藁苫,他什么都没有带。
我当即就火了,问他为什么不带吃的?他振振有词,说,跟着你们学生出来,俺还带啥,你有的是啊!一句话,我竟无语。
饭好了,我也不管他,自己先盛一碗就吃起来。
大娃在一旁看着我吃,不住咽唾沫。我只好催他,你吃啊!他嘿嘿笑,又咽唾沫。——他连碗筷都没有带!
我吃了两碗,差不多了,大娃用我的碗,把锅里剩下的包谷糁吃的干干净净,估计有三四碗。怪不得他舀了多半锅水,原来早就存心。
第二天准备早饭时,我发现5张油饼只剩下两张,还缺了一角,那几张遍寻不见。心里一惊,忙问大娃。他嘻嘻傻笑,说,恁不是叫俺吃嘛,俺又吃了点。原来,头天晚饭,我想着跑了一天路,就撕下一块油饼给大娃,想犒劳他。大娃接过油饼,卷把一下就塞进嘴里,眨眼功夫就进肚子里。我看着直笑,没有防他。谁知这家伙以为开禁了,半夜自己摸黑打开干粮袋,抽出两张饼,吃了个净光。
这可把我气坏了。一个星期的干粮下去了一多半,往后几天怎么过呢?可是,又有什么办法?还得继续往前赶路。我只有不断数落大娃,不断嘲笑他,自己出出气吧。大娃也不恼,只和我嘻嘻笑,面无愧色。
一路艰辛,不必细说。我们是下午到平顶山煤矿。来拉煤的人很多,到处都是架子车,乱哄哄的,没有任何标牌指示。地上尽是积雪和煤灰浑搅的泥泞。我费了好大功夫,将各种打听来的消息过滤、对比,才找到生活用煤的煤场。
接下来就是排队、领号,再排队,再领号……至于为什么排队,为什么领号?没有人告诉你,想问问,得到是白眼,好一点的还有鼻孔里哼一声。但是,我还是赶在太阳落山前,办完了装车的所有手续。接着,我和大娃拉着车去排队。今晚肯定装不了煤,但是,必须排上队,赶在明天上午八点上班装煤。
装煤的地方需要排队,不仅人排队,车也要排队,横七竖八的,没有秩序,问谁都不搭理。我找到队尾,叫大娃排上队,就赶紧与前后左右的人熟悉,自我介绍,散了一圈烟,就知道谁是张三李四了。其实都是农民,有不少还是本县的,周围三五里的乡亲。人们过来从我的烟盒里抽支烟,点着后,告诉我这里的各种规矩。
太阳西沉,冷风已经吹过来。
这时,前面的车队骚动,有人喊着,排好队!排好队!队伍开始慢慢向前移动。顺着过来一个人,三十或五十岁的年纪,像是有家有小的人,穿着大衣,套着红袖标,歪戴着一顶制帽,嘴角耷拉着半截烟卷,一看就是煤场工作人员。有人小声向我介绍,这人在煤场专管装车,正式职工,凶蛮异常,喝了酒便要骂人。
不喝酒也骂人。有人轻轻说。
红袖标手里掂着一根竹竿,一路走,用竹竿敲着车子,娘、奶奶的,专在下三路找词儿,不住口骂。
突然,有人发一声喊,前面的人拉着车便挤上去,后面的人不顾已经排好的队形,从我身边越过。我也赶快向前挤过去。
红袖标赶到前面,破口大骂,手中的竹竿敲打着车子啪啪响。
前面是一片水洼,煤灰与泥水搅成一片,人们顾不得了,踏进水洼里排着队。我咬咬牙,不敢有丝毫犹疑,拉着车一步踩进水洼,泥水没过小腿,立刻浸透鞋袜,冷气瞬间传到膝盖上,刺着骨头疼。
队伍混乱的拥挤停止了,幸好我已经走过水洼,没有泡在泥水里。再看看后面,排队的农民老老实实站在在泥水里,一动不敢动,还有人赤脚,可能鞋子掉了,一条单裤挽起来,双腿在冰凉的煤水里浸泡着。大家都不说话,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进到这片水洼里,但是,谁也不敢离开。只要你离开,后面的人马上顶上来。
红袖标掂着竹竿又过来,站在水洼边,对着泥水里排队的农民破口大骂。这个人根本不是在维持秩序了,完全是一种变态心理。他用竹竿敲打泥水,故意将泥浆溅到那些农民身上,如果一次溅的不够多,他会第二次,第三次,又从地上捡起煤块,砸到那些人身旁,往那些人身上溅煤泥浆,还专门寻找大个儿的煤块。
日你妈的X……日你亲妈的X……他大声骂着,把最后那个写不出来的词儿,用爆破音从嘴里喷出来,很响亮。
站在泥水中的十几个农民,都是些壮实的汉子。夕阳的余晖下,黑红的脸膛泛着光。这些人,组织起来可以移山填海,可以征服世界,可是现在,他们只能默默站在一片泥水里,被冰水浸泡着,被一个猥琐小人,一个他们的同类,恣意凌辱。
那个红袖标的背后是煤,煤是国家资源,被政府掌握,被一种权力掌握。红袖标以为他就是这权力的代表,所以,他可以为所欲为,想骂谁骂谁,甚至想打谁就打谁。
站在泥水里的是农民,他们背后什么都没有。虽然是农民,但是他们没有土地,也没有粮食,更没有权力,属于他们自己的只有两只被捆着的手,和一张可以张开吃饭的嘴,所以,他们被赶进一片泥水里,遭人侮辱。
那个人围着泥水洼转,敲打着泥水,大声叫骂。周围一片安静,所有的人都看着他骂人,看着他捡起一块一块煤块扔进水里,溅起老高的水花。连站在泥水中的十几个农民,也默默看着他,也不知道躲闪。我觉得那种安静不是爆发前的沉默,绝对不是,只是死水般的安静。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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