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从现在的材料看是周恩来在做一切事情。周恩来做的比刘少奇,比任何人做得都 多。 很明显的是“九.一三”事件之后,周恩来原本跟军队没有直接关系,但他迅速地 就控制了全国。毛泽东完全撒手,只能说个“天要下雨,娘要改嫁”。这是他的话, 一听就是他的话。 周恩来控制全国那个能力之强,所有林彪的人都听周恩来的。可平常他根本没怎么吭 气儿。关键的时候,他就拿起来了。毛泽东的统治技术是另外一种。他们这都够了段 数了。当时有人向周恩来报告林彪的飞机已经起飞,是不是应该打?其实是他--吴 法宪放的,他又害怕了。周说:“你是空军司令,你可以决定。”活活把他吓死。 毛泽东庐山会议以后开始怀疑林彪。他就开着火车在全国乱走,忽停忽跑。忽然到了 湖北找那个党委书记,说那时候井岗山那,有个什么人犯一个什么错误,忽然停住, 一分钟看着他一句话都不说。那个人汗就下来了,然后就把他知道的所有事儿都说了 ,什么试验两栖坦克呀,林立果来过呀,就全说了,乱了套。毛泽东就是这样,要么 就骂娘:我要推翻政府,重上井岗山,组织红军……给你胡说。底下听的人,叶剑英 呀,也都没辙。要不然就不吭气,真跟你动真的,就不吭气了。周恩来实际上也能这 样,虽然他做着一切琐事儿,但是掌握控制人心的能力呵--它跟冥冥控制人精神 的方法是一样的。 他许多事儿并不是直接去做的,让它自己达到。 M:所谓超外的能力。 G:形成对你心理上的强大威慑;不战而取者上嘛,孙子兵法。毛泽东是深谙此道的 ,压根儿不跟你搅和具体事儿。 人类一直在为自己设计生存的道路,而上天早已从中把毁灭安排好了。 这是不能学的。你不可能再用一个方法重新创造这个东西了。 M:不能学,学不来的。 G:越是强大的精神,也越是会产生奇妙多变的形式,也越是不可重复;因为那个精 神不会再有了。一般人对于理想主义的想法,往往,比如说,毛泽东的方法论呵,毛 泽东的思想呵,不过其实讲的都是形式上的东西;而所有这些形式呢,都不过是他那 个精神随时蜕下的壳,凭它是抓不到那个精神的。这些个形式上的东西呢,往往不过 是用来给别人看的。他好多话你仔细听来,他没说假话,但他也没说真话。比如他说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他让你是动力,不是方向盘,更不是 司机,这像是一个开发能源的说法。他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也真是他的一个 想法,当然同时也是他蒙混人的一个手段。他喜欢这样,把世界分成真老虎和假老虎 两类,真人和假人两种。中国传统说的真人和伪人。 M:这个时代之后,恐怕就是个平庸的时代。 G:是呵,因为消耗太大,大家顶不住。这就是____(原:邓小平)的统治成立 的原因。 也难说,口口一个闪回,又光芒四射了一下。不知道以后上天会把这种冥想和疯狂降 在谁那儿,有时候会强大到人类整个都成了只是一个形式。历史就是这么一个生动而 无可奈何的变化过程。对于理性的世界,这种精神是危险的,因为在这时我们只能记 住反抗的野火,生命随时在付之一炬中间。可是毛泽东说了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 西风压倒东风,不是这种精神压倒了形式,使形式不断成为它的形式,就是形式压倒 精神,控制住了精神,使精神屈从于固有形式的范畴。 …… M:……太阳系和其它系构成了一个十字架,一种吸引场地形成了一种灾难。 G:不过人对冥冥采取,大半人采取实利的态度,一种本能的恐惧--人之外居然有 另外一种不仅观照人世,而且……(录音中断) 实际上毛泽东意识到的东西跟高能物理学,现代物理学的发现是很像的。那个东西 就跟那个“熵”啊什么的,是很像的。他说“反正物质不灭”;他说的那个“物质不 灭”是中国传统的“物质不灭”,是那个“独立不改,周行不殆”的东西,无首无尾 ,棉棉若存的那种东西。所以毛泽东到最后所能选择的语汇,一个是“矛盾”,一个 是“变化”。 但这也很可怜,他年轻时候的那种“自信人生二百年”的志向没有了,到中年“要扫 除一切害人虫”的半真半假也没有了。他一直是不断地要一个更大的形式,可是后来 变了。这个男性是很有意思的,他喜欢大的形式;那么不论他获得怎样的智慧,对他 都终将是虚妄的。 他自身不能够涵住这个精神,而必须将它辐射出去,成为一个形式,成为一个妄想, 他才能够充分地作为他自己存在一个刹那,在不断的辐射和形式变化中,他的精神才 能得以一个个瞬间的安定。这点和西方哲学的感受有点像。 而中国女性呢,很清楚,就像女孩儿的感觉,忽然春天开始了,感觉到所有的事情, 这时候,她相思,不是有一个对象的,而是一个冥想,轻轻地聚拢和散开,非常的安 静,跟佛教的那个心境十分吻合,寂寞,自在;还有就是她的精神能够升起来,成为 一种满含生命的照耀,使生命自身获得欣赏和美感;有时候,女孩儿有一种无缘无故 的忧郁和快乐,她能够体会到自身中的甜美;这种东西是往里走的。而男性的是要往 外走。 一切都要过去。说“过去”,是因为我们在一个固定的形式之中看问题。实际上精神 是不会停留在任何已成为形式的形式中的--无所驻处是真心。八三年我读惠特曼和 庄子的书,感到了这种精神的存在。惠特曼,那个《大路之歌》,楚图南译的《草叶 集》;实际上《草叶集》是讲从上帝到草叶,从步枪到子弹,从生到死,都是一致的 ,都能感觉到生命的鼓舞。那么这个《大路之歌》给我的印象很深。他说:他早上起 来,走在大路上,黄土的路上,忽然感觉到又自在,又轻松,家里的一切埋怨一切事 情都跟他没有关系了。他说:从此我再不仰望星辰,我知道他们的位置十分合适;从 此我再不寻求幸福,我知道我就是幸福…… 他一下就获得了这个感觉。然后他继续往前走,走到树荫下,他觉得所有树、果实和 叶子都有思想,静静地落下来,他说:恰好,我就接住了。接着他说:我的号召,是 战争的号召,我召唤着反叛的行为。他又说:在人家迎接我的地方,安排好了床、住 所和食物;他说:我只匆匆和他们拥抱一下就离开了他们,我不能在这安排好的地方 停留。他这个时候已经成为了这个精神本身了。最后那段话是说:让工具放在工厂里 ,不要使用;让教师们讲课,教室的门开着;让律师辩论,法官们判决--在这一切 到来之前,我就把我给了你,给了你黄金一样宝贵的爱;你也把你的手给我吗?你和 我终身相依而不分离吗? 这是《大路之歌》。整个这个诗非常长,它实际就是说在这一切文化形式产生之前, 我们的生命是在一起的,跟整个的这个世界原本是没有关系的。惠特曼写的这个东西 里既有战争又有悲哀,什么都有,但是他是从一个特别不可思议的角度来看这一切的 。他写一个老人,他长着很漂亮的胡子,划着船,他有五个儿子,也长得非常好,也 划着船……或者他写一个奎克教徒,一个老太太,说她坐在宽大的廊子下,戴着奎 克式的帽子,脸像天空一样晴朗。她的孙女在纺线,她的孙子在种麻……他写道:这 是大地柔美的性格,这是哲学不愿超过也不能超过的境界。就是这种美丽和沉静。他 说:这是人类的真正的母亲。 惠特曼刚开始写时也不是这样的,忽然到了三十多岁就变了,整个都变了,一直到死 ,保持着这种信心。其实他在生活中间糟糕透了,简直是一塌糊涂,也没工作,也没 钱,也没有人嫁给他。可他一直保持了这种信念。最后在他七十多岁的时候,他和他 的几个朋友一起喝酒,他说:不论你们怎么想,我对将来充满了信心。他说的不是“ 将来”这个词,是一个很奇怪的词--“即将”,对,--“不管你们怎么想,我 对‘即将’充满了信心。”这句话他是对他自己说的。这是一种真实,跟别人没有关 系。 《大路之歌》里还说:人人都说这个地方是没有的,但是我用我的脚试过,这个地方 是最可靠的。他让人跟他走,但没有人跟他走,于是他自己去了。 老子也说过这样的话:我的道,甚易知,甚易行,但世人皆不知皆不行。因为走这条 路确实是豁出去了,没有强大足够的精神不行。在别人没有这个精神的时候,他们不 知道你在做什么,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只能解释为这些人是理想主义者,或者他们发 疯了。 对于这些人来讲,生命不过是他们寻求理想的一个过程、一个启示,整个生命曲折苦 难,都是启示,他最终的目的是那个光芒;而人类的目的是繁衍下去,所以老给搅和 了。 人类要是不被精神搅和的话,也会死伤大半,也要被人类本身的吞嗜性和杀戮性吞掉 大半。而这精神性和物欲性在人类历史中间又往往给混在一起了,你弄不清蒙古帝国 到底是怎么回事,伊斯兰帝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实际上阿拉伯帝国也罢,罗马帝国 也罢,唐代也罢,实际上都是有一个核心是属于这种精神的--忽然有这么多人聚在 一起,协同一致,而且如此地不畏生死,气概轩昂,它必是有一个核心精神的;就像 百万雄师过大江,那时候打炮根本没用!所以毛泽东最喜欢这个东西,他恨死现代科 学了,对原子弹真正是不感兴趣,他觉得那东西简直是耍赖皮,是科学对精神的一个 无理制裁;居然科学的能力超过了精神,不能忍受。 所以毛泽东一直说:只要有了人,一切人间奇迹都能造出来。他说我们也要搞原子弹 。有了原子弹,他又开始说: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他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 一直在强调这些,他用不同的词来强调。......他不喜欢商人,不喜欢经济学。尤其 是当他面对着生死这个最基本的问题的时候,一切其它复杂的问题就都不存在了。. ..... --就好像我们现在在讨论吃饭的问题吧,怎么吃,或者经济逻辑,或者要去升上一 级,什么的,很具体,很复杂,很难;但这个时候有人拿着枪进来了,这些问题就都 没有了;只剩下一个问题:他到底开不开枪? 所以对于毛泽东,他面临的就是这样一个空洞。“他开不开枪?”--而上天让他把 枪握在自己手里。 对于那个来临,我不得不承认,我们的诗无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