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农团就进来土改了,因为寺院嘛都是大地主啦,就把寺院的地契带佛经都拿出来烧 ,好多都是宋版的。毛泽东不管,站在院儿里看烧经,还要问人家,跟方丈说话,问 他:你看这些佛经该不该烧呵?老和尚说:这东西有成就有灭,有聚就有散,有生就 有死,生之日就注定了死之时……给毛泽东来哲学。毛泽东马上更具体了,他问: 那你说蒋介石该不该死呵?来别他。就是说这经书烧了你这么说,那蒋介石也这么处 置呢?毛泽东就别他。那方丈说:这是我们佛门以外的事。 M:哈哈,他倒是脑袋清楚,也可以说也可以不说的时候,他就不说了。 G:这是典型的毛泽东的风格,就你一听压根儿就是他,专门捣乱。 还有一个人叫李晓霞,在贵州山里乱跑,一直到我们去那会儿才刚刚从山里跑出来。 老太太特别老了,一个老红军。那人原来在遵义成立了一个自由协会,她十六岁的时 候,读了马克思的书,自己在中学成立了一个自由协会。那会儿红军还没来。后来红 军猛不丁来了,她就当了苏维埃的头儿,跟着红军走。她说当时都跟邓颖超什么一起 的,红军政治部的。后来第二次占领遵义的时候,毛泽东就让她留下来,给她一百个 人,说让她成立游击队。她就急了,她说:你们一走我就完蛋了,你不是拿我当炮灰 么?毛泽东刚开始还说:我们要相信革命成功呵,一定会会合的。她不信,她说:会 合不了的,你们一走我就完蛋了!因为国民党四十万人在周围,你想她还有什么希望 呵?后来毛泽东忽然就一拍桌子说:让你当炮灰你就当炮灰!她特别不开心,她知道 这下完了。 她记得有一回行军的时候下大雨,毛泽东“叭叽”摔了一个大跟头,没人扶他;边 上的人都笑他,周恩来还拍着手说:再来一个呀!再来一个呀!那时候他们关系都很 随便。在她的印象里,遵义会议就是一群年轻人在吵架。当时她作为好像政治部的成 员列席了会议。她上去扶起了毛泽东说:你们这些人没良心的,人家脸都摔破了,你 们还笑!当时其实周恩来的力量比毛泽东的大,他是军委主席。而今天,她说毛泽东 居然那么无情,说“让你当炮灰,你就当炮灰”! 后来她特惨,丢下来之后,几生几死;直到后来,她知道毛泽东已经得了天下,她也 再不去找他了。因为她真的心凉了。解放以后,毛泽东得了势,她一直被人追杀到文 化大革命,一直躲在山里,不能出来。到七几年,毛泽东死了以后,杨尚昆的夫人去 贵州,问起她,才把她从山里找了出来。后来他们那儿杀乱了,刚开始还是红军杀白 军,白军杀红军,后来就乱了,你杀我全家,我杀你全家,反正,翻来翻去,公仇私 恨,无穷了,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反正一有机会就开始杀。文化革命后期她还躲在山 里呢。后来给她找出来,想起她是个老红军,给了她三间房,六十块钱。她说她看见 杨尚昆的媳妇,握着手就哭,没话。她那一辈子过的。 她和我们一块儿走,在山路上,坡地台阶上,健步如飞,走得特快;我们说她身 体好,她说:“是说我走得快吧?”她说:“我要不跑这么快,早没命了。”她恨毛 泽东。 那会儿红军走了,她带着一百个人在山里打游击,实际上是掩护红军撤退,国民党都 知道,在全县通缉她,还画了像。她这儿有个痣,很明显,在下巴上。有一次她被逮 捕了,她就用指甲把痣给抠了。她说那会儿真没辙了。抠了那个痣,当下一脸血,半 边脸都肿起来了,而且也感染了。后来居然他们还找了个认识她的人,曾经是她的同 学,后来嫁给了一个官儿。那人其实认出她了,她看看李小霞,就朝她唾了一口说: 李小霞哪是你这个丑样子呵!她暗里救了她,还帮她找了个干爹,当地民团的团长, 后来又把她放了。实际上她是当地绅士阶层的,她爹是一个中学的校长。 对毛泽东知道得多了就会觉得毛泽东这个人挺有意思的,有一种真性情。他革命的时 候,“用兵以奇”,非常开心;但到治国,他就不耐烦了,“治国以正”是周恩来的 事儿。他一个劲儿地说“真老虎”、“纸老虎”,说别人,实际上是怕自己被世界驯 化,失了真性,不是真老虎了。他坚持捣乱,到后来对捣乱也厌倦了。他晚年的时候 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就知道他在看古书,字都快看不见了还看。...... 这个人你看他作为一个统治者,他不喜欢贾政而喜欢贾宝玉,这已经非常说明问题了 。他并不是一个要考状元的人,一个要建立国家的人,他喜欢造反、破坏,恰恰他的 命运特别奇怪,他一下就到达了权力的顶峰。他实际上永远是一个反对上面的造反者 ,那么他一下到了顶峰上,周恩来又帮他维持着,那么他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反抗规 律,及至反抗冥冥,而这冥冥是无可反抗的,因为反抗本身也在冥冥之中,就像孙猴 子在如来掌中翻跟头一样;他知道,但是他还是要翻,倒要看看大巴掌拿他怎样;实 际上他不甘心是个孙猴子,他要把如来闹出来,或许他就是如来呢? M:冥冥这个词只是中国的概念,还是在西欧这里也有的? G:这是我想的一个词。其实任何一个人都意识到了,无论是尼采还是康德,还是老 子,都意识到了,意识到他们思想的光芒和万事万物,皆源于此。老子说:吾不知其 名么,强字之曰“道”;说的就是这个东西。 “道”的能量产生万物。佛理也讲触目生色,触耳得声,这便成为一个个缘。正因为 这个缘,所以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个过程,成为“道”显示的一个现象。 按说我们是全不知的,但是偏偏人获得了一种智慧,能够感应到,在与本源分离的时 候,留下了记忆,使他能够看到物象的虚幻和美丽,能够品味作为冥冥的无数独一无 二的作品之一的涵义。 像释迦牟尼,他最早不能接受生老病死,对这个过程,他整个不能接受,一下他就疯 了,出家了,从皇宫跑到树林里去了。然后他细想这个事,想到三十岁明白了--他 领悟了全过程,才发现过程是没有的。他从树林里出来,告诉人说,这件事其实毫无 意义。孔子也知道这个事情,他不说;他说四十而不惑,他到六十而知天命,五十就 知天命了,到了七十能从心所欲不逾矩。 毛泽东到晚年是从心所欲但却想超过这个“矩”,超过上天设下的这个天命。我想他 的死是非常黑暗的,因为他过度了,太固执了,不仅违了人的生存法则,而且破了人 的精神法则。他这么强的自性的东西呀,实际上跟那个禅宗和他喜欢贾宝玉什么的都 看得出呼应的。他的那个自性有点奇怪,不取不舍,他跟眼前的一切都没关系,他可 以影响这些东西,但这些东西影响不到他;他可以影响现实,但是现实干扰不到他。 因为他站到冥冥那里去了。他站在那里,他可以影响这些东西,因为从冥冥到精神到 现实逻辑,它是顺着的。现实却够不着他,他在冥冥那边呢,就叫作“立乎不测”嘛 。“不测”是从人世这边看的,冥冥看他当然一清二楚,这也令他就要“逾”这个“ 矩”,就让天命看看。 人们看毛泽东没有原则,实际上他恰恰合了这么一种东西,叫作“无所驻处是真心” 。但这种无处停留呵,如果你要没有一个真强的本性的话,一下你就落入空空之境了 ,这空空之境就是什么都没有,那一下就一片黑暗了。可是作为佛教来讲,它还有另 外一重生生之境,这生生之境就源自本性。实际上毛泽东几乎是一个很少有的,依然 按本性生活的政治首领。有一个毛泽东检阅红卫兵时候的镜头,那镜头给我的印象很 深,他笑得跟菩萨似的,挥动着他的帽子;然后红卫兵挤进金水桥里忽然都不走了, 一个劲儿地喊万岁,就不走了;毛泽东顿时就有了个表情,特别的不耐烦,他把帽子 这样,向下使劲儿地挥,那意思是让你们快走;那个样子简直像赶苍蝇一样。我想他 对整个文化革命的态度,从此也就看得出来了。一般人老觉得他是有一个目的的,但 其实做这件事,恰恰只是他的一个形式,无关目的。 ......他跟嬉皮逗警察似的,忽然来一个:“打倒美帝国主义及其一切走狗!”发 一个怪论。基辛格后来问过他,他回答说:啊,那是我放的一个空炮!他喜欢和外国 人或者民主人士这么谈话,因为他觉得他们是外边的人。他跟党内人士从来不谈,严 格保持沉默;党内人士,是他显示统治的一个形式。但是他寂寞,他得找点儿莫名其 妙的事儿来谈,他必须分散他反抗冥冥遭受的绝望。 M:他那个死的时候,周恩来一死,他也死了。 G:材料上说,周总理死了,他接着继续看书;他那时候害病也很厉害,身上也很疼 ,但他一直看书,看大字书,看到最后,死了,什么也没说。他对国家的事儿一点儿 也不管,就是他的游戏已经做完了。他瘫痪以后,他的脑子依然非常尖锐,非常清楚 ,而且越来越清晰。尼克松的女婿去看他的时候--实际上他是艾森毫威尔的孙子还 是儿子?尼克松的女婿。毛泽东那个时候邀请他去是因为对尼克松有好感--尼克松 女婿的回忆录是这样写的,说他们开车进去的时候,天很冷,但发现军队整整齐齐地 坐在广场上,八三四一部队,正在听《鸟儿问答》那首诗,《元旦社论》;他这个时 候觉得特别不快,觉得进入了一个统治者的领域,而且他觉到邀请他,不是因为他是 一个美国人,而是因为他是尼克松的女婿,自尊心受损,所以他决心见了毛泽东不笑 。然后就进去了,果然发现有几个摄影机在后边跟着,毛泽东躺在椅子上,实际上已 经基本瘫了。他决计不笑,不能让人照相。毛泽东看见他第一句话问的是:你在看什 么?他说我在看你的脸,你的脸上半部很好。他就这么直接地说。其实毛泽东喜欢人 家用这种方式说话,毛泽东就微微地好像快笑了说:这是一张大中华的脸。这个脸什 么戏都可以演,美国戏,德国戏,法国戏,都可以演。但是你们演不了中国戏,你们 鼻子太高,这个没法儿切了;我们呢,可以粘一个鼻子出来。毛泽东就这么跟他开始 说话。然后他又问他:尼克松怎么样?他说尼克松因为“水门事件”快下台了。他说 :“那是放屁!”这时候小艾森毫威尔就觉得特别不高兴,因为这样好像是对美国宪 法不恭,对整个美国都不尊重。毛泽东说:那是放屁!反正他跟外国人的交往到后来 ,越来越趋向直接。当然他早期有点风度,尽开玩笑呵,接见日本人,日本人跟他说 :美国人不喜欢我们。毛泽东就说:啊,他们喜欢有色金属,不太喜欢有色人种。说 这样的笑话。但是到了晚期,就完全是一句句这样直接的对话了。然后他看着毛泽东 吃药,拼命的手发抖,怎么也吃不下去,好像拼命才咽下去一口。--毛泽东想赖着 不吃,那个护士对他很厉害,一定要让他吃。他花那么大的努力,集中精力,集中所 有的能量来吃。这时候艾森毫威尔忽然就有个心酸:他的精神居然还这么强大,而他 的躯体已经完了。 M:他其实已经控制不了了。 G:毛泽东死没有留任何交代;周恩来还有个交待,说共产主义一定要实现,要将骨 灰撒掉。它们形式不同,但都是“白茫茫大地好干净”。周恩来一直坚持到最后还唱 了《国际歌》,死了。这个人了不起啊,实际上他一点儿、什么也不信,他怎么可能 信呢?但是他要把这个事做到底,让这个形式看起来圆满。毛泽东和周恩来比较起来 ,实际上,不原谅毛泽东的人多,不原谅周恩来的人少。但是会过去的,中国人一定 会原谅他的。 M:原谅毛泽东呵? G:是的。为什么会原谅呢?就是咱们上次说的,中国人的道德标准,人民的道德标 准,它就是一个,就是欣赏李逵、诸葛亮、孙悟空、关公、济公;你这个人做彻底了 ,你把你自己押出去了,豁出去了--如果说不论周恩来、毛泽东攒了多少金子,盖 了阿房宫,那就不行,他觉得你这个人不纯粹,和他一样,那又何必呢?--实际上 你这个做彻底了,你过五关斩六将也罢,杀八百里也罢,这时间一久,都无所谓、不 重要了,只要你做得彻底了,中国人就能原谅。而且论演戏,比起闹假戏,真,要难 得多呢。 M:其实这在口口游行的时候就已经体现出来一点儿了。虽然主要是针对贪污腐化那 些。 G:这显示了一个潜在意识。实际上,毛泽东的魅力和周恩来的魅力,影响是长久的 。我们所谓,说的魅力,就是精神。精神体现在他们的人格上和他们的所有作品中间 ,包括万众协同的秩序和光辉恐怖的无政府状态。那是他们个人的精神也是民族整体 的精神。人们最终会发现,在这一切折磨过去之后,那种一如芙蓉出水般的真切的性 情。 就像洛尔迦说的,时间很久才造就了这样一个人。 M:对。 G:为了显示给我们,上帝不仅造了一个,而且造了一双。这个上帝就是中国的精神 。所以我想想,我还是挺满意的,因为能够看到。 M:活在这个时候? G:现在想起毛主席语录来,有很多觉得挺有意思。“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打得赢 就打,打不赢就走”;“反对自由主义”什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知不对, 少说为佳,明哲保身,但求无过,......这是第几种?”“他写了几封信,因为工作 忙,只回过他一封,还不知他收到没有。”“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 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我死了还有儿子,儿子死了还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 穷尽的”;“有在自力更生的基础上光复旧物的决心,有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能力 。” 也不跟你讲道理,什么民主呵,什么就是:“别了,斯徒雷登”!他说:“封锁吧, 封锁个十年八年,中国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他没说中国人是不是死光了,“人总 是要死的。”他说。 M:他也不想。 G:就像他一升旗,他自己说:升得好! M:他等于没有操纵过国事,就周恩来在那边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