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您的作品一直没有离开农村的土地,但您和很多 写农村的方法是不一样的。我们注意到,您的作品如果连贯起来其实就是农村的心灵史,不知道您是否有意在这方面创作一部完整的,比如表现百年农村心灵史的作品? 答:你说的是《静静的顿河》一样的作品吧。其实我们国家六十年代是有人可能完成这样的作品的,但时代限制了他们的才华。从新中国成立到现在,又是五十多年,这五十多年的乡村生活,其实并没有得到深刻的表现,如果能把这五十多年写出来,肯定是了不起的,这五十多年发生了多少悲喜剧荒诞剧啊?写出来,很可能成为经典。但我也有些疑问,当今这个时代,这样的书还有人看吗? 问:现在的读者并不拒绝经典,而且目前也没有经典可以期待。 答:读者对经典不要有太大的期望,每个时代,能产生几部经典就行了。即便发动全国的 来制造经典,即便设上几亿的文学基金,给 们提供优裕的创作条件,也无济于事。经典恰恰是在油灯下窑洞里写出来的,经典是淡化了经典意识之后写出来的。经典都是 孤独心灵的产物,轰轰烈烈,标语口号,披红戴花,敲锣打鼓,那是大炼钢铁,不是写作。 有电灯的地方没有童话 问:关于您的作品,我的一个阅读记忆,好像您的小说中所有的动植物都是活的,都是有生命的。《檀香刑》《四十一炮》《生死疲劳》……,似乎小说中每一个物件都是活的。在您的作品中,看到的是您对每一个生命每一个个体的灵性的表达和尊重。 答:台湾的出版社刚给我寄来了他们翻译的马尔克斯传,开篇第一句话就是“万物都有生命,问题是怎样唤起它们的灵性。”在我的写作过程中,并没有刻意要表达他们的灵性,那为什么在我的作品中有些动植物仿佛能够通灵呢?我想这还是和我的童年有关系。我11岁辍学,辍学后有过一段大约三五年特别孤独的时候。那时候还是生产队,11岁的孩子连半劳力也算不上,只能放一放牛、割一割草,做一些辅助性的劳动,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放牛。一天挣三个工分。牵了牛到荒地去,早上去晚上回,中午自己带点干粮,整整一天,太阳冒红就走,直到日落西山才回。一个认得点字的孩子,对外界有点认知能力,也听过一些神话传说故事,也有美好的幻想,这时候无法跟人交流,只能跟牛、跟天上的鸟、地上的草、蚂蚱等动植物交流。牛是非常懂事的,能够看懂我的心灵。这样一直到15岁,成了半劳力,可以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了。这三五年真的是太孤独了,想说话又没有说话的对象,有时候在田野里大喊大叫,更多的时候是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缓缓飘过的白云,看天上鸣叫的小鸟,胡思乱想。我对鸟也很了解,像云雀。它在天上叫我就能准确地在地上找到它的巢。我曾经把麻雀的幼鸟放到云雀的窝里,看着云雀把它养大了。我就猜测云雀母亲看到自己养大的这个怪物后的心情。84年我写了一个中篇《球状闪电》,那其中很多动物植物就都有心理活动。听到的故事对我也有影响。农村是泛神论,万物都可以成精,比如一棵大树,百年之后就是老树精了,我们村头就有这样一棵树。还有蛇。我对蛇的恐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而且有种心灵感应。村里的一个老坟头上面长了茂密的小树,我感觉里面有蛇,喊一声,果然就有一条小蛇游了出来。小时侯为什么我是不受家长喜欢的孩子呢,就是因为我的胆子太小,想像力太丰富。割草的时候胆大的孩子很快就割满一箩筐回家了,我总是很长时间还割不满。有草的地方我就害怕有蛇、有刺猬,但又盼望着草里有小鸟,发现有小鸟就爱不释手,怎么还能割草?发现蛇就不断地摸乱头发,因为传说只要头发的根数被蛇数清,人的魂就被蛇摄去。然后就召唤孩子们来打。只要发现一条蛇,一个上午就过去了,哪里还能割满草筐?小时候我每时每刻都感到怕,至于究竟怕什么,也说不清楚。孤独的童年生活和听了太多这样的故事,导致了我不怎么和人交流。这和城市孩子不一样。所以我想,是不是科技越发达的地方,这种人和自然的交流就越退化。 问:但这种人和自然的交流对文学创作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答:(笑)所以我认为,要训练一个 的话,小时侯应该把他放到一个没有电的地方。晚上太明亮了,童话就没有了,想像力也就萎缩了。有一年和王安忆一起去瑞典,我就知道了丹麦产生安徒生是和那时侯他们特别落后有关系。因为他们靠近北极,有一个漫长的冬天,白天只有3、4个小时,晚上一家人围坐火炉,这不产生童话产生什么?如果到了北京上海,灯火通明,每一个角落都照得纤尘毕现,童话就消失了。所以有电灯以后就没有童话了(笑)。 问:我看过一个材料,说王安忆最喜欢的 就是您。 答:这是北京晨报前几年登的。我想那是王安忆答问问时随口说的。马上被问话者捕捉了,变成了一个标题,显然缺乏深思熟虑。 问:可我感觉王安忆说话是很慎重的,她不会随意说,也不会说违心的话。 答:我觉得她这么说,是因为我和她在创作上反差比较大,离得比较远。如果一个人发现别人的东西写得和自己很相似,他是不会喜欢他的。我写农村,她写上海,她当然也写过农村,她是写苏北的。但是我觉得她是用城市的眼光写的,当然写得也非常地道,但是还是不一样,视角不一样。 问:我感觉您和她之间还是有共通之处。就是作品中对心灵、对世界、对每一个生命体都非常关注,是一种内心的真诚的关注。 答:我想这是任何 都不能忽视的一个问题,就是对人物内心的关注。我记得文学界上个世纪80年代有个讨论,就是文学要向内转, 应该从人物的内心出发写作。 问: 要具备一种能力,能深入到人物的内心深处去。 答:或者说在某一瞬间自己的内心完全和人物的内心同化,这和戏剧演员在舞台上的移情还不一样。《檀香刑》中刽子手浸泡檀香木时的心理,完全是一种想像,我相信历史上没有过,杀一个人哪用得着那么费事。 问:那是一种近乎宗教般的情结和举动。 答:它要求写作的时候要自信。而且某个时候,我就是他,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认为我应该得到这种荣耀(被太后赏赐)。那么细节紧接着就来了,既然我是把刽子手这个职业看得无比荣耀的,那我就是在替皇帝做事,我就是国家法律物化的表现,国家法律最后就体现在我身上。既然如此神圣如此庄严,那檀香刑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刑具的制作都是非常庄严的事情。 问:您给他找到了庄严的依据。 答:对,为了发扬刽子手行当的职业精神。也是一种表演。受刑执刑都是戏。 小说的第一因素是好看 问:《檀香刑》是想像力的大爆发,您的文学创造力也是受到人们承认的。但当代文学的想像力似乎成了一个问题。还有就是现在的作品中表现出的讲故事的能力。比如说,我们就可以说,答有很强的讲故事的能力,但似乎现在的一些 不屑于讲故事。想像力、讲故事的能力在文学创作中究竟有什么样的位置? 答:讲故事的能力就是想像力。有的人可以讲一个活灵活现的故事,就因为他有想像力。当然想像力比讲故事的能力要宽阔一点。语言方面调动词汇方面,都是需要想像力的。小说的结构,也需要想像力。语言方面,确定叙述的调门就好像电脑里确定了一套程序,它会自动搜索需要的语言。比如写一个省委书记,肯定有一套他的词汇,讲一个老农民,他也有他的一套词汇。但归根到底是需要想像力的。有些比喻,像《围城》里的,婚姻比做鸟笼,像这种精彩的比喻是都需要想像力的。如果对一个文本进行分析,可以看出,比喻用的多少,可以显示出这个 想像力的强弱。当比喻用得多而贴切有创意时,这个 的想像力就是比较强大的。当一个 在他的作品中没有用什么比喻或是一些烂透了的比喻,起码就是他的想像力和创造力不够。再有一个是故事的编撰。编得合情合理又出乎意外,这就是一种想像的能力。现在不少 编故事的能力都很强,写电视电影剧本时,主要是编撰故事。但有时就是差那么一点点,结果就完全不一样。 问:说到讲故事,现在很多 似乎不屑于讲故事。 答:有一种认为是,最好的小说是不讲故事或淡化故事的。这种淡化故事的倾向在80年代中期就开始了,它主要受西方的影响。一些人认为传统的讲故事的小说已经耳熟能详了,要进行小说革命,要全面革命。不仅革掉语言,而且要改变小说最基本的要素。有人就淡化故事,但淡化故事并不等于没有故事,没有故事短篇可以,像马尔克斯的《伊丽莎白在马孔多时的观雨独白》,就写一个女人看着窗外的暴雨胡思乱想。但如果是长篇,或是一个中篇小说,没有故事,那怎么读?而且在现在,它拿什么去吸引读者?我一直强调小说的第一个因素是小说应该好看,小说要让读者读得下去。什么样的小说好看?小说应该有一个很好的故事精彩的故事。因为所谓思想、人物性格的塑造、时代精神的开掘,所有的微言大义,都是通过故事表现出来的。而且做评论文章,单纯从结构和文体,也是没有多少话好讲的。所以我认为还是应该有故事,而且应该有精彩的故事。尤其是在长篇小说里,更应该有让人看了难以忘记的故事,这样才有可能产生让人难以忘记的可以进入文学画廊的典型人物,那些美丽的语言才有可能附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样故事淡化的短篇存在,像孙甘露的一些小说,《信使之函》等,但后来的第三、第四、第五篇还有人读吗?我觉得作为一种实验是可以存在的,如果所有的长篇所有的小说都这样了,那将是小说的末日。 问:您刚才说电视剧都在讲故事。但我的感觉是在滥讲故事,讲烂故事,模式化了。一方面现在的电视剧不好看,很多导演也把目光投向了 ,另一方面,小说家现在的写作也有小说剧本化的问题。您是比较早触电的 ,不知道您关注过这些问题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