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杜诗,至“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两句,再次惊为天人。 老杜是天人,这个认识早就有了。这两句许多年前就读过。只是,最牛逼的作品总会让你在每次仰望的时候都忍不住喟叹。因此,斗胆开口,说说这两句好在哪里。 石上藤萝月。石上哪里会有月亮? 妙,就妙在这个月字。古往今来,写月的诗一万首都不止,谁能在石头上写出月亮呢?老杜。 要我等写,“石上藤萝影”,已经好得不得了了,可以冒充半个白居易了。 小时候,读过一首对联,欢喜不已: 风声度竹有琴韵,月影写梅无墨痕。 俗人想不出这个意思。纵然被人指点出,要外行写,也成了“月影画梅”。须知,“画”和“写”绝然不同。“画”是有规划的,“写”是任其所之。文与可画竹,胸有成竹,叫画。郑板桥画竹,胸无成竹,叫写。人籁是画,天籁是写。 这首联好。可和杜甫的“石上藤萝月”一比,逊色了。 杜甫五个字,实际上是“石上藤萝月照影”七个字的缩写。可是,一缩掉后两个字,味道大出。《射雕英雄传》里黄蓉为洪七公做一道菜:二十四桥明月夜,将火腿剖出廿四个圆孔,将豆腐抟成廿四粒小球,放进去蒸,及至蒸熟,火腿的味道全入在豆腐里,火腿却弃去不食。这道菜是金庸从《红楼梦》里学来的,刘姥姥进大观园时,尝过一道菜就是这么个做法。单食火腿,没什么特别;单食豆腐,更不特别。可入了火腿味的豆腐就不一样了。“月影写梅”,为一个“影”字耽着了,像舍不得火腿,豆腐就没那么好吃。杜诗,就是弃去火腿的豆腐。 石上的不仅仅是藤萝,还有月。月下的不仅仅是藤萝,还有石。 藤萝、月、石,这三种搭配,值得玩味。就像烧菜,茄子、青椒、西红柿,三样整出来一道烧茄子,好吃。若是茄子、青椒、鸡蛋,就坏味了。 石,五行属金,略带土性,在卦为艮,有金的坚硬,却无金的锋利。 藤萝,五行属木,在卦为巽。巽就是入,藤萝就是入味的豆腐。 月,五行属水,在卦为坎。坎水,性流动,故而,月既如幽灵深深嵌入石和藤萝之中,又如清霜轻轻涂在石和藤萝之上,还如薄雾缭绕包裹在石和藤萝周围。 只一个“影”字,太泛,太抽象,任何实物皆有影,月却是具体实在的,独一无二的。 金生水,水生木,石上有月,月下有藤萝,三样浑然天成一幅好图画。多一分则太浓,减一分则太淡。 虽说多一分太浓,老杜却偏要多他一分出来。故而有“已映洲前芦荻花”。 “请看石上藤萝月”一句,其实只写一个字——“影”,把影写尽了,写到无可再写了。可老杜下去更来一笔写“影”。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前人画马,要画“八骏图”,八骏,才能万马奔腾。 画虎,两只都太多了。因为虎是山中之王,既是王,便不可以有第二个。佛经中讲,一时一地,只有一佛出世,绝无第二佛。 老杜上句已写“影”,下句复写“影”,岂不画蛇添足,犯一山二虎之大忌乎? 非也。俗话说,一山不能容二虎,除非一公和一母。 “影”有两种,一谓“阴影”,一谓“倒影”。老杜上句写“阴影”,下句写“倒影”。此非“一山二虎”,乃“背面傅粉”。 何谓“背面傅粉”? 《红楼梦》里,黛玉评湘云《供菊》:“据我看来,头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阳忆旧游’,这句背面傅粉。‘抛书人对一枝秋’已经妙绝,将供菊说完,没处再说,故翻回来想到未折未供之先,意思深透。” 不惟诗中如此,小说里也极常见。 《三国演义》,关羽斩华雄:“曹操教酾热酒一杯,与关公饮了上马,关公曰:酒且斟下,某去便来。出帐提刀,飞身上马,众诸侯听得关外鼓声大振、喊声大举,众皆失惊。正欲探听,鸾铃响处,马到中军。云长提华雄之头掷于地上,其酒尚温。”不写二人如何打斗,关羽如何神武,只写“众诸侯听得关外鼓声大振、喊声大举”,关羽之神武尽在其中。 《水浒传》,杨志和索超斗武,先前杨志和周谨斗武,全正面写,及至和索超斗舞,二虎相争,正面再无可着笔处,却从背面劈开,写李成闻达看得如何,阵上军士看得如何,梁中书看得如何。“背面傅粉”。 老杜“背面傅粉”傅到哪里呢? 傅到“已映洲前”为止。也就是说,“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九个字是一幅完整的图画,“芦荻花”则是后来的事情,可以从“已映洲前”处破开。 老杜的诗味道太醇厚,此处便是一例。 洲前映着芦荻花,说得通。洲前映着藤萝月,依然说得通。藤萝月怎能不映在洲里,可是我写诗会写“有一条洲,洲前映着石头、藤萝、月亮,还有花”吗? 这样写,就不是诗了。诗坚决反对语法上的完整,语法上的完整就意味着意境上的破坏。 就像一幅裸女的画图,全裸了,一览无余了,就坏菜了。此时无声胜有声,诗里有码胜无码。有火腿味,但火腿已经不在了,大好。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大好。不惘然,就不好了。 杜诗还有: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你说是丛菊两开呢,还是泪两开呢?是孤舟一系呢,还是心一系呢?都是。 如果说成“丛菊和泪各两开,孤舟与心都一系”,滚犊子吧,不要学诗了,诗不是这么写的。 所以,已映洲前的,不仅有芦荻花。石、藤萝、月,种种都映在了洲前。 换句话说,这两句,是个流水对。 何谓“流水”?有一泻千里之势,谓之流水。流水是一条,不是两条。对联本是并列关系,将并列转而为递进,就是流水。 律诗中二联要对仗,首尾两联却不要求。老杜逞才,往往在首尾二联也对仗。别人逞才,叫卖弄;老杜逞才,不叫。——你仔细一看,它不是对仗,还是流水嘛! 一个学诗的人,上联写“桃红”,下联对之以“柳绿”,完蛋了,全诗逼格跌破两千点。——这叫“合掌”。合掌的诗是不能看的,它是死物。流水则相反。 老杜诗: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这是颔联。要求对偶的。但它是流水的气势。如改成“却看妻子愁何在,但见爷娘喜欲狂”,就“合掌”了,死掉了。而“漫卷诗书”四个字,画龙点睛,活了起来。 同诗的尾联,原不要求对仗,老杜云“即从巴峡穿巫峡,却下襄阳向洛阳”,形式上是对仗,而意思上属流水。全诗八句,从“剑外忽传收蓟北”到“却下襄阳向洛阳”,整个都是流水,一泻千里,势不可当。 “石上藤萝月,洲前芦荻花”,这十个字,本是对仗,老杜加了个帽子,“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便成了流水。 还须注意,藤萝、芦荻,四个字极其出色。 藤,写秋,可比石、月、花、洲都传神得多。 马致远《秋思》,上来就“枯藤老树昏鸦”。 秋的苍凉,秋的坚劲,全在一个藤字。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藤不会摇落变衰,虽然藤也是草木。“藤萝芦荻”四个字,全是草字头,全是草木,可不同的草木,在秋的肃杀之气下,却有不同的气质。 大狂人徐渭,字林之侠客,号“青藤”。其诗云:“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可单一个“藤”字,未免太苍凉,故救之以“萝”。大师往往喜用名词多过形容词,马致远“枯藤老树昏鸦”,一幅图画六个字,要借三个形容词来表现秋。杜甫“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十四个字不假借一字形容。就像怀藏无价之宝的待贾者,东西摆在这里,爱看就看,爱买不买,绝不费一个字解说。故而,“青藤月”、“野藤月”、“枯藤月”老杜一概弃之,只采一个温润的“萝”字。 “藤萝”,是一样东西,即“紫藤”。“藤”和“萝”,却是两样东西。因此,杜诗变富有的变化的味道。 如“藤”和“萝”是无关联的两样东西,则太密了。石、藤、萝、月、洲、芦、荻、花,分开细看,有八样东西,真可谓“密不透风”。可“花”是虚的,“藤萝”、“芦荻”又能合在一起,不过石、藤萝、月、洲、芦荻,五样。 白居易《琵琶行》开篇云: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点明秋,用的是“枫”和“荻”二种。 老杜此二句,用了“荻”,却弃了“枫”。“枫”不能用,坏味道。 “枫”是红色,表现激烈的情感,可以思念,可以怀人,却与老杜此诗调子不睦。 小杜诗“霜叶红于二月花”,还满含着激情;老杜此诗,已不需要述说激情,前诗“丛菊两开他日泪”已激情满溢,此诗只是苍凉之后的平和。所以用了“藤萝芦荻”。 “芦荻”俱是草本植物,生于水边。《水浒传》里,梁山泊式微,魂归“蓼儿洼”,我读到“已映洲前芦荻花”一句,随即想到“蓼儿洼”。蓼便是一种生于水边的草本植物。秋宵的水边,零落的芦荻,正是凋衰的气象。 最后,说说“请看”,“已映”四字。 这四字,是写诗的大忌。 尤其是“请看”。谁写的诗不是给人看的? 难道王之涣要“请看白日依山尽,却见黄河入海流”? 这种地方,万万不能学。一学就死,就下十八层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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