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老杜可以写!老杜最传神的地方,正在“请看,已映”四字! 老杜手眼通天,有十八层地狱里翻身的手段! “石上藤萝月,洲前芦荻花”,作为五言,已经写尽了,写到极致了。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写到极致,便不能翻身。 石、藤、萝、月、洲、芦、荻、花,十个字中有八种意象,实在太密了。 书法上讲:疏可走马,密不透风。故有“计白当黑”。杨风子《韭花帖》就是典型。 “请看,已映”四字,正是计白当黑,是虚笔。 学书法,能学怎么书写,却不能学怎么留白。不书写的地方,就是留白。 留白的功夫,比守黑难得多。 “请看”二字,是白之又白,学了用在诗中,就是赘字。 “已映”稍好一些,尤其是“映”字,实实在在。 “映在洲前芦荻花”,好不好?不好。“在”是完完全全的赘字,凑字数的。 “早映洲前芦荻花”,好不好?不好。“早”有装逼嫌疑,似乎在骂读者后知后觉。 “初映洲前芦荻花”,好不好?稍微好些,有点像诗,但味道太淡了。 “已映洲前芦荻花”,太好了。“已”和“早”意味相近,却不露锋芒。“已”字呈现出一种“过去时”的时态—— 洲前的芦荻花,石上的藤萝月,都如千般往事一样,过去了。 虽然过去了,却依然在那里,似乎从来就有,又似乎亘古不变。 诗家曰:郊寒岛瘦。 老杜,寒处比孟郊更寒,瘦处比贾岛更瘦。 可没有人说杜寒杜瘦。 因为老杜是没有特色的。 没有天才的诗人不具备自己的特色,除了老杜。 正如没有天才的书家不具备自己的面目,除了王羲之。 颜柳欧赵、苏黄米蔡,各家都有自家面目。王羲之没有。 所有名家的书法,把自家面目去掉,剩下的好处,都归王羲之。 所以,王羲之是书圣。 杜甫是诗圣,也在于此。 王闿运说老杜:李杜极其变态。 不是说李杜非常变态,而是说所有变化之能事,李杜做到了极致。 正像胡应麟对老杜的评价:地负海涵,包罗万汇。 若单求自家面目,立到后来都是病。以书家论,远的如何绍基、康有为,近的如林散之,舒同,都可谓“郊寒岛瘦”,除了“寒”和“瘦”外,再无别的面目。纵然如此,也算成名成家,正如“病梅”,曲、欹、疏,却好看。 孙过庭说“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可“复归平正”几乎只是理论上的存在,因为一旦有了自家面目,便谈不上“复归平正”。孙过庭的话还有些抽象,更具体的,是于右任的说法,“侧锋取媚,终为外道”。 如此看来,不瘦,不寒,而能卓然独立的,唯有“圣”的境界。 正所谓: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 配得上这个境界的诗人,杜甫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