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块黑窝头安慰了他,长长的
斜坡不再辽阔,四十五度
不再呈直角。
他刚刚哭过,在光滑的草绳里哭
在北风的棉絮里哭
他的兄弟打了他,他不该出门
就喊饿,但今天
一阵和煦的南风安慰了他
河柳安慰了他,他刚到
堤的南岸撒过尿,那泡尿
也安慰了他。他不小了,北平
降下了五色旗,县太爷
改称县长。刚刚,一位安徽的盐商
给了他一口馍,这馍馍安慰了他
母亲做的鞋子安慰了他,每天
在长长的河堤上推和拉,在南岸时
一阵轻快的下坡安慰了他
下坡,他的梦里
都在下坡,因此,他的梦也
安慰了他。刚刚,地主家的长工
带来消息,母亲让他早点回家
这消息安慰了他,最严寒的冬季
已经过去,柳花开,槐花开
茅根长出喜人的芽,这乐观的
季节在安慰他。他不想再找地方
去哭,不想再与兄弟
争吵,长兄为父,难免出格
今天,他想听话,系紧腰里的
草绳,十一岁有把子力气
上坡或下坡,推或者拉
这谋生的游戏安慰了他
民国二十一年,袁大头已
变成冤大头,这消息像笑话一样
安慰了他。
2
共和元年(公元1949),帝登基于天安门。国色变,耕者有其田。有地富横行乡里者,杀之于田畎。启武娶妻邵氏女,貌姣好,惜跛足。有男二,女三,后皆成人。改元后,启武以家贫,得地数亩,耕作为生。
翻身记
一个男人扛着一副犁从地主家出来
他酷似我爷爷,满心的喜悦带着一丝愧意
另一个跛脚的女人,裤脚肥大,头上一枝花
后面跟着我咕咕叫的姑姑
钟声,枪声,喇叭,“有仇报仇,有怨抱怨”
我爷爷紧闭柴门,带领一家人喝粥
夜里狗叫,不是鬼子进村,是乡上的书记
有人了解他的底细,让我奶奶不要出门
一个地主被杀了,带来了更多的地主
这胆小的男人伸出一只脚,另一只脚留在身后
一个富农被打倒了,另一个从政治上重新站起
我爷爷挺了挺腰杆,有点硬,有点疼
开会,开会,大字不识的人读书三部
家谱的位置换成了毛主席
爷爷,你告诉过我你是何时吃饱的吗?
你告诉过我你从来不缺阶级的敌意
第一个春天里麦子长出了种子,第二个春天
种子开始发芽,这是小麦的哲学,主义的胜利
一个男人偷偷趴在水缸上哭,你哭什么呀
你哭什么呀!
他就是不停地哭,不停地哭
哭他的祖坟长在了麦地里!
3
共和四年,上行“肃反”,下“农业合作化”诏,土地公有。启武以贫苦而性善,根红而苗正,委以民兵连长、小队长之职。九年,行“大跃进”策,人民公社化,“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越半年,“反瞒产私分”诏下,民有饥色。启武以先进故,言于县衙之八千人大会,揭缺粮之状,乡民之饥,旋被下狱。是年冬,民大饥,赤地千里,野有饿殍。
粮食记
有时给你一点教训,让小小的信史
变得生动。八千人啊,民兵连长同志
八千人等着你去说谎,八千人
等着你来犯错
但我们没有粮了,这千真万确
我们无法过冬了,这千真万确
我们的孩子在挨饿,这千真万确
八千人抓住了你的脖子,将你垂直地
从同志打回敌人
这黑暗的牢房,地主的粮仓,你再熟悉不过
民国二十八年,你从这里得过施舍
民国三十八年,你从这里领过麦种
现在,你有一种强烈的
互称同志的愿望,但一生的谎言
都说遍了,仍然不够
你努力回忆:藏在屋顶的钟
藏在泥墙里的铁
藏在女人身上的棉花
但仍然不够,不够伟大,也不够正确
不够与这个世界团结起来
“过去,可不是这样的。”
现在,你是在
阶级的边缘,乡村政治的脸
说变就变,你要相信
粮食来自天上,吃饱了饭的人民
是多么的露骨,你要相信
你的小儿子就是喜欢啃树皮
你的大儿子不是水肿是阶级的虚胖
你的老婆子不是不能生她只是
政治性的月经不调
你要相信,所有的铁都属于集体
所有的碗都团结为公社,现在
你要大声赞美那雪白的粮仓
那逃亡的麻雀
当口号变作口粮,乌鸦倒在
阶级的虚线上,你该怎么办呢
民兵连长同志?
你要大声赞美、欢呼、万岁!
4
共和十七年,文革始行,天下争颂“某某某是世界人民心中的红太阳”。启武被贬为生产队牛倌,入住牛棚辄数年。然其天性乐观,对牛弹琴,练就耕作绝技。余年幼时,尝与其同宿牛棚,祖孙二人,其乐融融矣。
牛棚记
现在,爷爷,请你跟我来
到我的童年,在一间
牛棚里,在几根牛尾间,我们来倾听
那集权的钟声,牛虻与耗子的合唱
在这有限的重逢里,让我们
屏住呼吸,在我扁桃体
淡淡忧伤中,共度
集体的夜晚,牛轭的夜晚
是的,我干过不少坏事,你
不在时,我让牛与马交配,我砸碎过
生产队的犁,往食堂的锅里撒尿
我偷过苹果花,那是因为我饿了
我偷过香油坊,那还是因为我饿了
我不饿的时候,偷偷用牛绳荡秋千
现在,我希望你能回来,特别是
在这祖孙的夜晚,听你唱小曲,唱
社会主义好,你一唱我就哭
哭我离家的父母,哭我赌场里的爸爸
多有意思啊,你说,你迷人的大手
将所有的牛眼擦亮
爷爷!我喊你仿佛
你还可以听见,还可以回头
微笑。我闯过几次大祸,这你知道
我往小学校门上抹屎,你对校长说
屎是个好东西
我偷你的钱买画书,你说
书是个好东西……哎,老头儿
我这样叫你是不是很亲切,很无礼
现在,我希望你还能哭着回来,带着
你童年的那根草绳,带着你的
小鼻涕,我们一起来回忆
昨天的你,今天的我,仿佛
你就是你哥哥的小兄弟而我们之间
也并没有隔着一个父亲和儿子
——我们来一起唱: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好!
5
共和二十七年,帝有疾,帝崩。二十九年,行改革开放,土地承包。启武以其耕作之技,交誉乡里。三十八年,赵亲王立,改元小康,然物价飞涨,民怨鼎沸。三十九年春,启武以肝疾,入乡医,不愈;入县医,不治。抬至家中,腹水如鼓,逾月而终,享年六十有六。终前,语其长孙曰:“吾一生,苦甚!汝当努力为学,食官粟。”
墓边记
总之,我没有说出我想说的,除了几滴墨水。
我没有说出枪口,它有时指东打西;没有说出
死亡,毕竟,在成堆的死亡面前
我叫不出那些名字。我没有说出墓碑
在成片的麻雀眼中,我也没有说出贫瘠
毕竟,活着的还有大片的乌鸦,我说不出口。
我说得出口的只是你,草绳的爷爷,黄土里的
咳嗽。今天,我要跪下说,以你爱听的呜咽
说:草民的一生,土坷垃的一生,以及白霜中
干屎的一生;说:梨花的一生,白铁皮的一生
谷仓耗子的一生,补缀的一生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更尖锐,更深情
你死了,死的意思是
我们终于有了同一个父亲
而我还活着,还可以说:启武兄
在这块集体的土地上,你就
凑合躺着吧,这里有你的祖宗
有你的父母,有你
爱吃的青草和盐粒,作为你的孙子
我既不是在歌唱,因为歌唱里没有敌人
也不是在哭泣,因为哭泣是个负数
我在抽象地思念你、还原你、答复你!
(2009、4)
诗批评:《大雾》里的朵渔,望眼朦胧(附录)
按:朵渔有许多好诗,其中一些篇章中的敏锐诗情,可以融化和滋润铁板一样的生存硬土,但《大雾》这首诗好的走向了极端。在《大雾》里追寻人格独立和灵魂自由的朵渔,恐怕也会在宿命上成为一个孤军深入大雾的急先锋,似乎已经被大雾蒙蔽了望眼,在生存境遇上迷路了。
《大雾》
—对话:索尔仁尼琴
你走后,雪里梅耶夫机场的
大雾正在弥漫
三月十四日,六月二十八日,甚至就在
昨天,我看到我的祖国
因愤怒而腾起的烟柱
不像是一种枯竭,不像是后现代
窗外,送葬的队伍正在出城
我想起你离去时的
背影,枯燥、乏味,喋喋不休的纪念
你在西方呆久了,会烦;在十九世纪
呆久了,又会导致胡子疯长
二者的结合,正像我目前的
境况:一身道德的臭汗
无所不在的饱嗝
每天和国家对饮,听她吃青菜
是一种折磨,听他爱国、骂娘、流鼻血
是另一种折磨,听肥皂剧的
终曲,哭声那么平庸,就像俯卧撑
只做了三个,我感到困惑
昨夜你走了,将梦境
打包带走,很好,很强大
于是每一个问题
都成了孤立的问题,每一棵树
都有了它自己的主权
和辩证法
如今,团结如仪的只有水泥
和谎言,我经常感到无路可走
准确说,是道路太多,每个人
都有一条路、一个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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