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负者歌于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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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者歌于途
张秋寒
莫尔还没有女朋友。
顾客中固然不乏顺眼的,可是很少有人会在买完饮品或蛋挞收好零钱之后停下匆匆的步履和他搭讪。借着买东西的机会攀谈相识,似乎更像是电影里的情节。
店里除了我以外只有蒋丽莎。我是他妹妹,而他除了回家睡觉以外几乎从来不离开店里,接触不到什么异性朋友。那么,哪怕从逻辑层面上分析起来,莫尔也是会喜欢上丽莎的。
更何况丽莎本身其实很讨人喜欢。
丽莎来应聘的那天黄昏,暮雪下得正大,一进门就带入一股湿冷之气。
她和苏城绝大多数女学生一样,穿绒布面的棉袄,戴手织围巾,穿分不清真假品牌的平底雪地靴,两只就此宽宽笨笨的脚如同驼掌一般。
她指着落地窗上贴着的招聘启事问:“招人吗?”
一来,前段时间应聘上岗的女学生干了没几天就走人,事做得不多,奶茶倒喝了不少,没帮上什么忙反而打乱了我们原来的节奏,我个人不建议再招人,但是莫尔说再看看。二来,一个没有主语的句子听起来很难让人觉得有礼貌。
我正准备婉拒,莫尔却在柜台上遥遥向她举起了履历表。
填完表格,莫尔问她什么时候可以上班。她说现在。我适时补充道:“那今天也只能拿到三分之一的工资。”她说随便吧。
她进更衣室换工作服时,莫尔说:“这不公平,晚上是最忙的时候。”
我把收银柜一拉,指着薄薄的钞票和稀稀拉拉的硬币斜睨了他一眼,说:“真不知道你哪来的底气说这话。”
丽莎那一晚表现得很勤快,从始至终都没有坐下休息过,一直在收拾客人们的狼藉杯盘,拖地,间歇来帮我们收银,熟门熟路般地找到水池清洗玻璃器皿。
看到她的手被冷水冻成红萝卜,我生出一点不忍,说:“柜子里有胶皮手套,另外你可以烧一壶热水用。”
她说没事。
十一点准时关门,外面漫天风雪。
她在表格上填写的住址是澜光公寓,莫尔问她为什么不住在学校。她说宿舍十一点就不再允许出入。这个像是为我们店量身定做的理由在我听来绝非实情。
“好吧,澜光公寓。来回一趟茶叶市场的距离。”我说,“我跟莫尔送送你吧,虽然只是辆破普桑。”
“不用了,有末班公交。”说完她向站台走去。不知为何,那背影带着一种凄惶,像宿露就要从叶尖上坠落。
我们当时并不知道她男朋友被捕的事,所以只当这凄惶是每一个独行在冬夜街头的背影都会具备的观感。
后来的很多天里,蒋丽莎一直这样说话,做事。直到她主动和我开玩笑,我才感觉到她正融入我们这个小集体。
“莫妮卡。”
“嗯?”
“你比演《西西里》的时候胖了点。”
“好吧,其实做完了这只该死的樱桃慕斯我就要赶回意大利拍戏了。”
“哈哈哈哈。”大家都笑了。
“丽莎,我以后叫你Lisa吧,就当是陪陪我们这些连圣诞节都不能回家过的可怜人。”
“好啊。”她套上一次性手套过来帮我的忙。那天她的情绪之所以高涨,是因为她收到了奚文博从顾城寄来的信。她和我分享了这封信。信口有狱方拆检的痕迹,薄得透明的红线信纸上只寥寥数语,大意就是让她忘记他、重新开始生活云云。他都说出这样的话了,丽莎还这么开心,是因为她完全当他说的是废话。
“他犯了什么罪?”我忍不住问道。
丽莎伸出手指在空气中画出一个重重叠叠的“众”形树状图,意思是传销。似乎说出他的罪名,她始终不齿与不忍。
蒋丽莎说,她和奚文博是高中同学。今年她大四,到圣诞节,就整整七年了。
“七年之痒不仅仅是婚姻的形容词吧。恋爱也会有‘七年之痒’,友谊或者也有,商业上的合作伙伴或者也有。我们没完没了地吵架、闹分手,最终还是在一起,就和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的情侣一样。”
奚文博这个名字听起来很书生气,像是穿着青布长衫,戴着玳瑁框眼镜走在雨巷里的男子。丽莎说,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刚上高中的那年,奚文博入冬才不过向她示好,到了圣诞节,班上开晚会,讲台上烛光一片,讲台下黑灯瞎火,他就敢浑水摸鱼偷偷握她的手。这一剂猛药一下,她已然晕头转向,奚文博再巧舌如簧地大献一番殷勤,就被他连哄带骗追到手了。
班会上,老师一圈扫视,厚厚镜片反射着森冷寒光。
“有些人,自己不学习不要影响别人。”
奚文博下课问她:“我影响你了?还是‘我跟你谈’就等于影响你了?你要真是出淤泥而不染,我大概怎么也影响不了吧。”
丽莎闻言想甩他一个嘴巴子。什么意思,说她自甘堕落吗?是他自轻自贱才对。为什么老师说一句压根没有指名道姓的话他就往自己头上想?认定自己是害群之马?
“他说你不学习,你就学出点成绩给他看看。堵上他的嘴才是本事。”丽莎说。
奚文博当月的月考还是倒数第五,期末的时候居然挤进了前十五名。老师的嘴没有被堵上,因为他当众夸了奚文博几句。
丽莎晚自习传了个纸条给他:“可以嘛!”
奚文博回道:“我是为了堵你的嘴。”
当然咯,他喜欢的又不是老师,他在意的又不是老师。
他又说:“我没有影响到你哦,你还是好学生。但是你影响到我了,我考得好,算是近朱者赤。你就别再有什么压力啦。”
好吧。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有长进总归是好事,丽莎这么想。可是第二学期开学,一切照旧,寒假作业只字未动,入学成绩又是倒数。之前不过是一次意气用事的证明,告诉她,他有这个能力而已。现在,他还是觉得补补觉听听歌看看玄幻小说比解二次方程要受用得多。
丽莎说:“你以为你很潇洒?”
奚文博说:“随你怎么说啦。”
丽莎很生气,说:“你不能为我想想吗?你脸皮厚不要紧,我脸上无光啊。”
可是奚文博很开心。他觉得丽莎这么说是把他俩连在一起了,荣辱与共的意思。
丽莎到家时,她母亲正在打牌,二婶好像也在隔壁开了一桌。重重叠叠的洗牌声让这个聚居大家庭栖身的老洋楼如同市井口的棋牌室。
“王阿姨看到你和一个男孩子走在一起。”丽莎妈一边摸牌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没有啊。”她也自顾自地往楼上走,找间安静的屋子写作业。
“以后别让他送你到巷子口。难看死了。”
丽莎拒绝奚文博送她回家的那个晚上,奚文博说:“那你送我回家吧。”
沿河路的旧平房,门口有株很高的梧桐树,路灯被遮住一些,地上的光影因此也黯淡稀薄一些。奚文博掏出钥匙窸窸窣窣地打开了铁院门。
“进来坐啊。”
丽莎摇摇头。
“没事,我外婆很早就睡了。”
奚文博有个小小的房间,但算得上是别有洞天。地上铺着清一色的茶绿色泡沫拼板,墙上贴着斜纹的壁纸,水曲柳的家具都是老式的,但因为经常擦拭的缘故,发着暗沉幽微的光。西墙上有一个相框,挂着他和父母的全家福。大约是他六七岁的时候,穿了一件小小的海军服,额前留着桃形刘海。
“喝水。”奚文博递来他自己用的杯子。丽莎小小地啜了一口,心里麻麻的。
“放寒假我要到顾城去。”奚文博顺着她的视线,也怔怔地望着照片。
“去要钱?”
“嗯啊。”
他父母当年的事故赔偿一直还有几万块钱的尾款拖着没给,奚文博志在必得,说不跟他们算利息就是好事了。对于父母的事,他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很豁达,好像只要钱清了就啥事没有了。丽莎没见过他当初如死过一遍的样子,有时会骂他冷血。奚文博一笑置之,因为哭也无用,笑比哭好。
出门时,奚文博的外婆正好起夜到了院子里,佝偻着背从他们身边经过。大概是丽莎站在暗处,她眼神又不好,竟然都没有看到她,只嘱咐奚文博去关院门。然后又极缓慢地挪着细碎的步子往外走。丽莎最见不得老人身上的这种哀态,微微别过头去。
朔风苍劲,临别前奚文博在树下帮她整理围巾,问:“你跟我去顾城啊?”
“我妈不可能让我去的。”
“你想去我还不带你去呢。到时候我要是跟他们动手,你在旁边,反而碍手碍脚的。”奚文博眼睛说得翻翻的,丽莎知道他还是有点失落,又担心他真和人打起来,所以寒假的第四天晚上,她和母亲大吵了一架之后,出乎他意料之外地来到了火车站前广场。
奚文博见到她,抿着嘴强忍笑意,也不和她说话。丽莎说:“死相哦。”
顾城的讨债之行虽兜兜转转,好在没有发生预想中的肢体交流。拿到了钱,奚文博征求她的意见,看是不是在顾城玩几天,可以去滑雪。丽莎知道,如果逗留,不免要住宿,如果住宿,有些事就不远了。丽莎心中畏怯,但也不好明说,倚着外婆在家没人照顾的借口拉上他返程。
冬季的夜班列车穿过辽阔的华北平原,夜光如雾,天幕如穹。奚文博把羽绒服拉开,让她在他怀里睡。颠簸之中,丽莎迷茫地说:“到今年年底,就是世纪末了。”
他们在那一刻都有点迷惘。为着天地太大,时间太快,他们太小。虽未出口,可款曲暗通,也就心领神会。
年底澳门回归,又逢跨世纪,每一座城市,每一条道路都是喜眉乐眼的。他们在小店里吃麻辣烫,看电视里的直播。“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之类的台词一遍遍重复,丽莎低着头吃得浑身冒汗,抽卷纸时才发现奚文博在默默流泪。劝慰太假,插科打诨也不合适,她只有陪着他,不说话。
后来他们推着自行车去卿河大堤上看烟火。
烟火在天上,烟火在水里。他们在地上,是一道分割线。
今天是百年之前,明天是百年之后。他们在中间,也是一道分割线。
奚文博架好车子,俯下脸来吻她。那么冷的天,只有嘴唇是热的,只有你和我是热的。初吻的感觉,丽莎永远不会忘记。
圣诞节的晚上,店里被情侣大军们攻陷了。我们在边上问:“您好,还需要什么吗?”顾客们几乎都是看也不看就很不耐烦地朝我们摇手。没有人希望自己的恋爱时光被外人占据一分一毫。于是我、莫尔,还有丽莎,三个人干瞪着眼在柜台边上遥遥看着他们执手相望你侬我侬。后来,汤域下了晚班来找我,就只留下了丽莎和莫尔。
丽莎内敛,莫尔也闷,没有人主动告诉我那一晚的故事,是我察觉到气氛微妙悄悄问了丽莎才知道的。
“他要送我一副羊毛手套,我没要。”
“他说了什么?”我问。
丽莎不说话了,可这样子,谁都能想象到他说了什么。雪晴的时候,我和丽莎在外面的长凳上喝茶晒太阳。日光很好,风也不大,美中不足的是化雪带来了更重的寒意。
“或者,你也可以考虑考虑莫尔。毕竟你那位……有点……让人看不到未来。”
“未来?”
“是啊,他在里面的这些年你要怎么度过。等待?好吧,等到他出来了,年轻人的志气被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消磨殆尽,又要怎么开拓未来呢?很艰难的,丽莎。”
附近的大厦刚刚打好地基,却因为土地所有权的问题停工了,积雪覆盖着它,看起来如同原野。
高三的那一年冬天,她和奚文博也曾牵着手走过一片相似的雪地。在白螺镇上,一片秋收之后被平整过的稻田,据说镇政府会在这里建一个服务区。
他们是送外婆回镇上姨妈家的。姨夫说,奚文博又要上学又要照顾外婆太辛苦。
“不是蛮好的嘛,他们帮你减轻点负担。”丽莎说。
“帮我减轻负担这个问题需要花五年时间考虑吗?考虑出一个阴谋还差不多。”奚文博不屑地说道。
“这不是高三了要冲刺嘛。最关键的一年。别把人想得太坏。”丽莎停下脚步,看着远处升起的淡淡炊烟在南方的天空下丝丝缕缕飘摇而去。
“好吧,是我把人想得太坏。我是坏人。”奚文博负手往前走,像是又生气了。丽莎觉得他别的都还好,哪怕成绩不好,都没关系。就是气性太大,有时候太像女生。
她悄悄弯下腰握了一个雪球砸过去。
“疯了吧你。”奚文博说着就开始回击。
“啊……”丽莎一路尖叫,河上的冰层都能被叫裂。
欢声飞入云霄之外,脚下白茫茫的大地成了他们的游乐园。大地的尽头,平林漠漠,寒山凝碧。丽莎觉得,如果站在一个制高点上俯瞰他们两个人嬉戏的场景,应该是很美的画面。
那是他们少年时代最后的记忆。后来上了大学,哪怕入学前打零工的盛夏,都称不上是少年了。因为潜意识里开始学着扮演成人的角色。
毕业后,丽莎按部就班地从河婴到苏城来念大学。奚文博最后一个月被她逼着念了点书,加上志愿又填得巧,也混进了一个苏城的公办大专,只是专业不好,太冷门。丽莎让他花点钱调剂专业,他不肯,说有那个闲钱不如给外婆买一个理疗仪,又说名人谁谁谁念得煤矿专业最后却成了房地产大亨。丽莎知道他交了学费之后身上所剩无几,想给他钱,又熟悉他的性子,怕伤及他的自尊,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常常买牛奶水果或是衣服鞋子去看他,尽力帮他减少开支。
奚文博也不是愣子,在学校附近的加油站做兼职。只是对自己仍旧很苛刻,因为每月要定量定期地寄钱给外婆。
“填表,直系亲属里就外婆一个了。”奚文博说,“别的我不羡慕你,就羡慕你家里人多,一大家子过年热热闹闹的。”
丽莎想,也就面上热闹点吧。她三婶嫁过来,她母亲不是照样为见面礼到底封多大红包而发愁嘛。“我还羡慕你家呢。你对外婆好,外婆对你好,就够了。人少清静。”
谁知竟也不清静。姨妈盯上了外婆在河婴城里的这套小平房,一直在磨,外婆说家珍两口子都没了,就剩下奚文博,这个房子要给他以后结婚。姨妈不死心,还是磨。外婆托邻居给奚文博打电话说:“你回来吧,我们办手续,把房子过户给你。你不要瞧不起这个房子,马上拆迁到这里,一赔能赔两套呢。”
奚文博挂了电话对丽莎说:“你看,我把人想得多坏啊。”
丽莎不作声。
他们到家的那天,姨夫带人上门来闹,抢房产证,外婆被推倒了,跌坐在地上哭。小小一个院子,里三层外三层被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
姨夫声音像破锣:“老太婆一死,这个就是遗产,子女平均分配,哪一家都是这个理。”
姨妈帮腔道:“你也不要说我做姨娘的心狠,你们在外头上学,老太婆还不是我们服侍?没钱没钞的,你心放在中间,叫谁也要不平衡的。”
奚文博忙着扶外婆回屋,没有精神和他们说话。
丽莎站出来,扑了扑身上的灰,说:“奚文博爸妈不在了,但只要有我们在,她就可以健康地再活很多年。外婆只要在,这个房子就是她说了算。至于服侍老人,就算你们有服侍的义务,也不代表我们能放心地把她交给你们去服侍。打算盘之前去查查法律,找找顾问。奚文博性子好,又顾念亲戚情分,不想闹。真要闹的话,他拉不下脸来,我奉陪到底。”
姨妈问:“你谁啊?”
丽莎慢慢转过身来,说:“我是谁跟你没关系。但是里头小腿蹭破一大块皮等着送到医院打破伤风的老太太我希望你认得。她是你妈。出去的时候请帮忙关上院子门,不送。”
在医院里,奚文博说:“蒋丽莎,我没发现啊,你这么厉害。”
丽莎在风口里来回倒两碗开水,凉了好给外婆喝。她说:“我也不知道,一股脑就说出来了,根本都不用想的。”
这是一种潜伏的本能。要说为了别人,她大概一辈子都不能开掘出这种潜能。只有为他,她才子弹上膛一样威力无穷。
外婆睡了以后,他们在医院的竹林里闲坐。月亮水一样地从枝梢间流淌下来。
奚文博说:“所以你看到了吧,人生在世,什么都比不上钱。钱最重要。”
丽莎说:“那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认为钱比人还重要。”
奚文博说:“你没过过缺钱的拮据的日子,没有尝过没钱的苦。”
丽莎说:“你要这么想的话,早晚有一天你要吃钱的苦,栽在钱手里。”
奚文博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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