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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半夏开不过半夏

姚盈

笔名桃桃。

喜欢线装书和猫猫,可以趴在地上一写一整天。

音乐白痴,会哼几首儿歌。数学硬伤,酷爱写文,古筝和钢琴略懂。

曾获2010年全国语文规范化知识读写大赛省级二等奖,第十六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获得者。

半夏开不过半夏

■文/姚盈

〔 一 〕

接到公司的出差通知,黑体加粗的“北夜”二字刺疼了我的双目,终究还是要回去吗?倚在落地窗旁,我恍然意识到眼前一排排橙色的路灯就像是一条寂寞点缀的路,那无可抑制的绝望瞬间蔓延我整个胸腔。

傍晚下了飞机,正赶上北夜城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口中呼出的白气在一片银色中显得有些支离破碎。坐了将近七十站地铁,就在我以为快要失去知觉时,播报声提醒我,该下车了,我该来面对这满院荒芜了。

推开锈迹斑斑的老门,半夏,我回来了,阿阳回来看你了。

顺着墙脚,我找到了属于我们的那把断了齿的杨木梳。指腹轻轻划过上面刻得歪歪扭扭的六个字,我躺在雪地里,努力将自己的身子蜷缩在一起。半夏,我想你了。可是,你在哪儿呢?

那也是一个冬天,阿婶领着你来到我们的院子里,让你一家一家地跪,直到有一家愿意收下你。我坐在台阶上,看着小小的你,一下又一下磕着头,看着大人们无动于衷的神情,看着你纯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你踉踉跄跄迈着小步子朝我走来的模样,终于张开双臂接下了你小小软软的身子。半夏,还可以吗?你还可以像初见时那样在我怀里号啕大哭吗?你还可以像初见时那样紧紧搂着我的脖子,一声又一声带着哭腔不停地喊着“姐姐,姐姐”吗?我不知道,半夏,我把你弄丢了。

院子里的人收下了你,半夏,1月13日,是你来到我身边的日子。我从不知冬日的阳光可以这样暖,暖到让院子里近半数的中草药提前开了花,仿若提前赶赴了夏季。老阿叔用拐杖在地上重重敲了几下:“半夏,就叫她半夏吧。”于是,我有了相依为命的你,我的小半夏。中医院旁,弥漫着中药香的家属院,两个同样被遗弃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属于她们的冬日的温暖。

身体越来越冷,意识越来越模糊,我忽然想将自己葬在这冰雪里,一睡不醒。

半夏,半夏,你怎么会将我留下?让我独自面对这一个人的大街,一个人的小巷,让我一个人看车来车往,让我一个人的眼光,望着远方不知方向。

〔 二 〕

让我懂,让我哭,可不可以再让时间停住?

胡琴咿咿呀呀地拉着,在北夜城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清的苍凉的故事。

半夏病了,只认得我,发烧一场后,更是只会喊“姐姐”了。现在的半夏,竟真如中药半夏所表现的那样,娇嫩、令人疼惜。每次带半夏去小诊所挂水成了最艰难的事,半夏怕疼,最细的针都会让她大哭上好一阵儿。那最细的针一点一点推进血管,一点一点凌迟着我和半夏。直到我受不了半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直接朝着护士哭喊:“阿婶你能不能轻点?轻点,疼,疼,半夏怕疼!”就这样,半夏挂水,我们两个半大的孩子一起哭,哭得让阿婶们再不敢给半夏使劲扎针。我不知道半夏得了什么病,每次半夏发病时都会又喊又叫,逮谁咬谁,每次拿着院子里给半夏捐出的钱,我的心里都会憋得喘不过气来。只是那时还小,即使哭,也不懂得那就叫难过。

再后来,王阿婆也收养了一个小姑娘,老阿叔依然用中药给她起了名字——繁缕。繁缕,虽纤细平软,但生命力极强,白色星形,象征着恩惠。可是,我很讨厌这个小姑娘,讨厌她活力十足地在我面前跑来跑去,讨厌她挡住了我家半夏的阳光。半夏半张脸不能动了,喊声“姐姐”都要拼尽全身力气。繁缕却跑到我面前,笑得一脸纯真地问我:“那阳姐姐,半夏是个傻子,你还留着她干吗?扔了吧!”

我给了她一巴掌,叫她滚。那是我平生吼得最响的一次,我是半夏的姐姐,只是半夏的。或许是因为这个,王阿婆在那个除夕没给我和半夏送饺子,我和半夏端着空碗在台阶上,等了一整夜。

这次换我跪了,一家一家地跪,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求他们再帮帮半夏,只能一个头一个头地磕。有钱了,院里的人最后一次拿出了钱,他们的善心早被半夏越来越重的病情磨尽,我不怪他们,真的。我的半夏是月亮,不像繁缕那个孩子是太阳。而太阳和月亮,总有一个会被遗忘。

银色的针扎入半夏肿起来的左脸,她被按住的小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泛青,嘴里咕噜着不知在说些什么,流下一大团一大团的口水,小小的身子剧烈地抽搐着,终是疼晕了过去。半夏,半夏,对不起,那阳做不了你的太阳。

我踮起脚在观察室的玻璃窗上努力画下两个小人儿,那是半夏画过的小人儿,一个是我,一个是半夏。初冬还只是微寒,我不停地跳起、呼气,跳起、呼气,想让半夏醒来第一眼就看到小人儿。仰着脸,一次又一次跳起,眼泪纵横过脸庞。

希望,真的是个很讨厌的词,遥不可及,伤心伤肺。半夏,半夏,我跳多少下,你就要活到多少岁好不好?

〔 三 〕

在死亡来临之前,让生命与日月同辉。

我把钱一毛一毛地规划好,没钱真的是一件令人绝望的事。但或许痛也是一种形容,会让我倔强到最终。

医生用冰冷的口气告诉我,我可以给半夏准备后事了。我愣住,没回话。他以为我不明白,又好心地解释一遍:“带回去吧,绝对活不过一个星期。”我骂那医生神经病,凭什么你一句话就可以决定我家半夏的生死。我抱起半夏,用一根红布带紧紧地将我和半夏绑在一起,让我们的心脏紧紧贴在一起:“半夏,走,我们回家。”

半夜被半夏的咳嗽声惊醒,我忙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看着她一点一点平复气息,我也睡不着了。半夏眯着眼,蹬着小腿儿,似是不想待在床上。我面对面抱起她,将她放在膝盖上,轻轻晃起她的小手唱起了唯一会词的儿谣:“月姥姥,八丈高,骑白马,跨洋刀,洋刀快,割白菜……”半夏笑了,而我穿过一地荒芜,幸福却不能碰触。

后一个月,半夏开始咯血,满屋子似乎都弥漫着腥甜的气味。那天,北夜城的天黑得厉害,仿若怀着吞没天地的野心。我从满世界的黑看到满世界的红,半夏咯了满床的血,我就像个傻子一样,不停地叫半夏停下:“半夏,半夏,你不许再吐了。”可半夏不听话,喊着“姐姐”,眼中的焦距却在一点点涣散。谁来帮我救救半夏,谁能来帮帮我?没有。

那个拿着杨木梳为我梳头的小半夏,那个不会喊痛只会掉眼泪、喊“姐姐”

的小半夏,终是这样离开了。一年零三个月,第二年半个夏季未完。半夏,终究没有开过半夏。

〔 四 〕

尘归尘,土归土,我归于我们。

身子渐渐回暖,睁开眼,看到了熟悉的摆设,喉咙里哽得说不出话来。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半夏还在,梦里半夏四岁,我十四岁。

老阿叔颤巍巍地将药碗递给我,滚烫、浓黑,灼伤了我的指尖。入口,苦涩的汁水像是要将我溺毙。我又接过阿叔递过来的甘草汁,苦与甜交织,我紧紧抱住阿叔:“叔,叔,半夏呢,半夏呢……”我分不清那时的自己是不是还清醒着,如果清醒着,这算不算我对死亡的逃避?

半夏,多年生草本植物,花株有剧毒。半夏,你也有毒,而我,中了你的毒。

云灰灰的,再也洗不干净,我打开雨伞,索性涂黑了天空。在缓缓飘动的夜里,有两对双星,似乎没有定轨,只是时远时近。半夏,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和你会被丢在家属院,为什么我们要经受病痛的折磨,为什么我们很努力很努力地活着却要遭受别人的白眼,为什么我们成为彼此唯一的亲人却还要经历生离死别。半夏,我不明白,真的。

爬过安全栏,周围的人在呼喊什么,我听不清。双膝跪倒在铁轨的横木上,远方一个黑影伴着轰天的鸣笛声向我奔来。努力睁大眼睛,被他撞碎的雪镜中,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迈着小身子踉踉跄跄地向我走来,微微勾起嘴角,我张开双臂,拥抱住了整个生命。

〔 声音 〕

想写这篇文,最初只是为了记录一个故事。可写着写着,我就觉得自己像得了抑郁症一样,无法自拔,几度搁笔,难过得要命。半夏和那阳的原型取自育幼院的一对小朋友,其中一个小朋友病逝后,另一个小朋友没多久也病逝了。

那时我和小舅妈在那里做义工,谁也没有料到会那么突然地面对两个生命的逝去。

我一直在愤怒,为什么那么可爱的宝宝要待在阴森森的育幼院,请原谅我,我实在没办法接受“孤儿院”这三个冰冷的字眼儿。我不是一个悲天悯人的圣人,我也不是一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乖女孩,可我痛得真实,我是真心喜欢那两个小姑娘的。我不明白,她们小小的,还不会叛逆,还不会撒娇,就这么走了,她们做错了什么,我们又做错了多少。

我不想用特别苦难的字眼来描写她们,可写着写着就觉得那话就该那么尖锐、就该那么苦难。因为她们没快乐过,快乐在哪儿,我看不出。

从她们被抛弃在育幼院的那一刻,似乎她们选择不选择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她们快乐不快乐也不那么重要了,活着,只是为了好好活着。我们做义工也不是出于怜悯,小舅妈说我们是在赎罪,为人情的冷漠赎罪。

同桌说我残忍,写一篇文章,非要用生死来烘托苦难。我用耳塞堵住耳朵,用书挡住脸开始默默流泪。我很残忍却很真实,我很心疼却不会亵渎别人的苦难。

如果可以,我更希望她们如同中药忍冬那样,耐阴、耐寒、耐旱、耐水湿。那样,不管怎么苦,怎么疼,她们也可以坚强如初吧。

如此,永安,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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