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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林海雪原之歌

辜渝新荣

香港回归年生人,不是诗人,偶尔作文。写写停停,并未舍弃。

性乖张,热爱一切与自己背道而驰的事物,嗜吃睡,常喜游走于世事外,笑观众生虚假面皮,

静待一人知彼知己。

第十六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获得者。

林海雪原之歌

■文/辜渝新荣

或许是这样吧,我想。

天幕灰黑一片,夜滴在雾霭里慢慢氤氲着,一点一点移动,渐渐可以看清了,那是一座山。一座嶙峋的顶端被缥缈的白色若即若离盖着的雪山。亿万片六边形晶状体铺天盖地地覆盖起来,彼此紧贴却又疏离。直到下一场没有道理的暖流裹挟着促狭奔涌而来,棱角变模糊,最终瓦解成滴滴水珠,这时才融汇起来汩汩溪流沿着岩石年岁的纹路流下,最终汇成宽广河流,把峡谷变成河床。仲冬来临时,溪流表面浮躁的水蒸气跳跃着升腾越跳越高、越变越硬。当它再次成为或许与它之前并不一样的晶状体时,会实现它短暂存在中最美丽的飞行,然后,落在我手中。

“夜冷,快上车。你还在发什么呆?”声音在凛冽的空气中传播得直接而生硬,分外刺耳。

抹掉手心上早已看不出形状的水滴,掸掸帽子上薄薄的一层霜,我往手心哈着气坐回了车上。带着柠檬味空气清新剂的暖流扑面而来,发动机开始刺耳作响,铺天盖地的素白世界被无情地抛在身后。

每年的假期都如此过。汉人放假是因为他们要过节,我们并不过节,但我们必须去,必须回去。离开我们的县城,到一个有阿帕阿塔的村庄。很小的时候,我是十分热衷于回去的,阿娜用长长的羊绒围巾几乎把我裹成一个陀螺,我也就作为一个陀螺在车里一动也不动,想动也动不了。只有那时还算大的眼睛可以自由转动,眼里全是被车窗染成灰色的苍茫世界和阿娜的蓬松的打着小卷的头发。即使外面天寒地冻,那一次次归途现在在我的记忆里仍然弥散着春日迟迟的气息。

往往是一到达村庄,我就被前呼后拥着接到屋里去,在阿帕还能抱得动我的时候,我甚至没有踩过看上去很好吃的白雪地。关于进屋前的点点记忆只是一团团温热二氧化碳产生的白气。我也不知道这些细枝末节怎么能被记得这么清楚,或许就像几个冬天以前的那个夏天,在草场看星星时茉莉突然没头绪地说的那样,我们往往会怀疑,自己的回忆其实是个梦,那是因为过去的的确确美好得不真实。经常是我坐在炕头上,虽然幼小但是那时的我真的可以感受到柴火在身下水分被彻底抽干发出噼啪的声音,越缩越小最后变成灰烬的过程,同时感到自己也在火光中被灼热红光照得面皮发烧。

炕头的小桌上总是摆着好像怎么也吃不完的奶疙瘩和奶酪,后来才知道每一块拇指那么大的奶疙瘩都凝结了至少一升牛奶的营养。那么一大缸白花花的液体,被放在每家每户门前玻璃的小盒子里,最后变成块块黄色的、闪着油脂光泽的不规则物体。我还不很结实的牙齿一直都咬不动它们,只能一点一点吮着吃。那样并不好吃,是酸酸的,带着蛋白粉化不开的口感。而我如此度过了上小学前的所有冬日,伴着奇异的奶疙瘩的厚重口感,被冰凌分割开的外面山上的枞树林和砸开的泡沫板一样的雪花,也一并在脑海中深刻起来了。

要知道对一个学龄前儿童而言,所有客观情感都不如实物和自我的认知来得有道理。

陈旧的铁窗扣早就松动了,就在我刚刚在费劲烧着的铁炉旁坐下,连围巾都来不及解开时,窗子一下子被迫不及待的风冲出一个大口子。我走过去把窗子关起来,虽然知道这是无用功。这屋里的炕在2008年奥运会的时候被拆了,一并把这间屋也废弃了。阿帕家在后面的院子里盖起了新的木屋,屋顶长满草叶。屋前垒着整齐的白桦的树干,传说在几十年前可可托海矿难里失踪的老人,总能在黄昏时分被看见,坐在家家户户的那个位置,忧郁地抽着漠河烟。

我转身走出屋子,这屋这院都已不是以前的样子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越来越丧失了每年回来的兴趣。

走出院子,身旁苍绿的成片白桦,睁着它们长满身的眼睛,争先恐后地审视着我。我一度不愿意待在这样的境地里,我想起即将要远离这件事,我可以想象到,此时在阿帕的崭新的炕头上,人们,他们,我的所有亲戚,是以怎样各异的神态和语气,来评断我这一次或许一去不复返的背离。在小学快要毕业的时候,也是在很多次的、这样的家庭聚会中的一次,我第一次听见一个名词:归属感。回归的归,属于的属。是一个解答了我,为什么中国那么大,而哈萨克族在字典上的分布地区,永远都只有新疆的问题。我的民族有着别的民族不会有的强烈的恋土情结,不管是和汉族还是同为穆斯林的维吾尔族相比,我们甚至不愿意离开我们的村庄。

这是我们的民族归属感。父亲提到这个词的时候,就像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一样,语气里就好像那是自身的属性。

而我并没有。活到第十六个年头,我并没有哪怕一次感觉到,我离不开这土地,从我吮食蛋白粉一样的奶制品那个时期就没有。我想我那时的热衷,只是对于未知事物的好奇。而现在,我几乎已经在这小小的村庄度过了我一半的日子,我想不出还有哪里,可以比这儿更无趣、让人难耐而急于离开。

绕开那片白桦林,整个村庄本就傍山而建,有一个林场。新雪落下后似乎有一人来过这里,一行浅浅的脚印稀稀拉拉,一直绵延到密林深处。脚踩在雪地上时,会发出塑料食品包装袋被揉成一团的声音,像千万晶状体的哀叫。窸窸窣窣的风从刚刚解了一半的围巾缝隙钻进来,在我的脖子上跳起了舞。

跳起了舞。这个取巧的形容,总是让我对它嗤之以鼻,却又在不知不觉中把它运用得自如,是茉莉说的。上一次冬天,我回来和茉莉去林子里捡柴火,茉莉红着鼻头看着风把空中正飘的雪卷起来纷飞得乱七八糟时说:“风让雪花跳舞呢。”

茉莉不叫茉莉,Molder是她的大名,而我自从听过那首叫作《茉莉花》的传统民歌后就决意叫她茉莉了。茉莉是我第一次来这个村庄时见到的第一个女孩儿,当然,那之后的每一次回归我们都在一起,我想用青梅竹马这个词来形容我们的关系并不过分。

我沿着那一行脚印向林子里走去,那脚印和我的相比要小一些。我要去上次和茉莉一起看星星的地方,一个山丘上的两棵松树下,是从我记事起就已经横在那儿的一截断木。也是从我记事起,无论和茉莉一起干些什么,都在那个山丘上。当我们的身高够不着断木的顶端时,我们头对着头在它宽阔的空心里逗夏日午后的蚂蚱,为了点燃一个雪球划亮火柴照亮小小的空间。后来,我们花大把的时间坐在这天然的长椅上,躺在松树下的草地上,在阴云密布或者月朗风清的白天黑夜里发呆,看着时而漆黑一片、时而星空浩瀚的穹顶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就这样过了那么多年。茉莉不是多话的人,也不是什么文学少女,总是说些感怀伤时的话,我相信那句雪花在跳舞只是她的无心之言。茉莉偶尔会说一些这样的无心之言,然后让我把它们一直记在心上,你明白吗?茉莉对我而言就是这样的存在。她是我的心上人。

把我从无边漫长却恬静的回忆里拉出来的是一个身影,认清那身影的刹那让我头一次在这个冬天感到寒意。

“Molder?”层雪在我身后乱叫唤,连它们都在嘲讽此时我躲闪的心情。

“阿帕依说你要走了。”茉莉抬起头一如往常地看着我,表情恬静,说不出心情是好还是坏。

“嗯,之前不是告诉过你吗?参加完这一次考试只要上线了就去上。”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回答茉莉正儿八经的问话,让我有一种什么快要结束了的感觉。

“高中、大学上完,你还会回来吗?我是说,回新疆。”

“我也不知道,大概会回吧。哎呀,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呢?”我当然不想回来,明明已经去了一个更广阔的新环境,怎么会再走回头路。

“可我知道呀,你根本没打算回来。你不曾热爱我们的土地,我知道的,你的心从来都不在这里,可是我们Kazakh没有谁能够离开家太久的。你向往远方,可终究会草草收场,何必一定要多走那么多路,空留一身疲惫。”今天的茉莉看上去与往常无异,却一直说着无心之言。

“这么一说,好像你有多了解我。我们不过是一年见两次面的儿时玩伴罢了,你何时真正走入过我的内心,连我都没有察觉。我知道,你说这些是为了你们所谓的民族归属感,我不能理解,因为我从未有过。我也不是没想过这算不算一种缺失,可至少现在它还不存在于我心里。”我说出了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想的话,当然不包括我对茉莉的指责,那些话是属于说出来就一定会后悔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的那种。

我是不是说过茉莉的性格很随和平常呢?听完我的话以后,她嘴唇张了张最终还是紧抿着离开了。她的脸不知是被冻得变成西瓜红,还是因为我说的话而负了气。我只是在最后才发现,她只穿着平时在屋里穿的单鞋,脖子光光的,刚刚下起来的雪有一着没一着地在上面跳着舞。而我这一次却没有像曾经那样,把我的围巾一圈一圈毫无美感地缠绕在她的脖子上,把她变成一只长颈鹿。

那时我残存的理智所唯一能想到的一个事实,就是我失去她了,虽然其实并没有名正言顺地拥有过她。我坐在她离开前坐的地方,那儿已经覆上了薄薄的一层雪,并没有理想中所谓的余温。雪越来越汹涌,头顶上有一个很大的白茫茫的旋涡抖搂着直直蹿下,戏闹着把我包围在中间。我叹了口气,这就是阿勒泰。

我想起最近有一个很有性情的、叫作李娟的女 和她的《我和阿勒泰》。

书中充满三毛的浪漫情怀还有点想要好好过日子的厚实感觉,有午后大街上流动缓慢溢着果子香的空气和子夜里夜市上微醺时的柔和火光。假使我不是在阿勒泰生长十六年,假使我是苏州人、我是北京人,哪怕是南疆小城里的,我一定会为书里温柔的讲述而把阿勒泰当作一个香格里拉。可是,它明明不是那样,应该说所有未知的世界都是美好的,人的思维和教人乐观的生存守则总是督促人心向善,因而总是惯性地期待着后来的事。有另外一句话也说过,正所谓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松树林间。其实自从不再热衷于奶疙瘩,我的归乡目的变得越来越模糊,不如说是偏离了。我承认我是为了茉莉回来,为了能一直和茉莉像任何一对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那样,即使没有cap ou pas cap的异想世界的经历,却可以一直在一起,以我们一直的默契。不承想我自以为堪称完美的默契,居然有着如此之大的漏洞,我从未打算像任何一个安于天命的Kazakh那样,留在虔诚的茉莉身边。我无法豁达地说出汪峰那句“我爱你,却更爱自由”。突然地,我开始找寻心里那条关乎信仰的绳索,往林子深处走得越深,我发现空气其实是变得越清明。

树枝之间互相搭挽缠绕架起网一样的藤蔓,雾凇松松软软地垂下造成它们假象,每一棵树都模糊而独立。山上因为是草场,所以鲜少会有带着棱角的石块,我却被一个坚硬的棱锥磕到了脚腕,不是那么疼。我猜想那说不定是我的觉得什么都要跟我过不去的想法带来的幻觉。总之,在感受到这种极度主观的痛感之后,我躺在了这绵柔温暖的假象之上,一股子带着生铁气息的凉从四面八方扎进我的皮肤,那么不善意。一片片雪分明地贴在脸上,变成让人痒痒的滴滴水珠,我很想就这么睡去。

醒来并不是因为冰冷刺骨,至少不完全是。我闻到了漠河烟的刺鼻味道,自从阿塔去世后,我就再也没有闻到过那种刚烈莽撞的味道。他们说那烟已经被禁,有人像依靠止痛片来解毒瘾那样,把漠河烟当大麻抽。就是在我们的村子里,老人也不怎么提起那物什,早就被云烟和兰州红河取代了。我一度想不通,曾经在他们的祖辈最热血的时候——解放战争时期在可可托海,作为全新疆第一个盖起楼房的,被称作小好莱坞,充斥着苏联人和矿石的地方时,他们怀揣着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那个淘金梦和一篓的漠河烟度过。淘金梦作为缥缈的幻想,终于在现实的打压下变得越来越轻薄,放弃它们理所应当,而漠河烟可以说是唯一遗留下来的具体物象,也就这么被轻易地抛在脑后。我将之理解为民族的顺从意识,这是我所不喜欢的,或许可以勉强把它算成是我急于离开的原因之一。

当我结束遥想,找回意识,漠河烟的味儿还没消散。这让我认识到,有一个人带着他的漠河烟,待在一个离我并不远的地方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坐起来后才感觉到,冰雪给人带来的痛觉不容小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林子间浮起了浓雾,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明亮,一切都是惨白的。

在那惨白中有一个飘忽不定的身影,我可以看见有一点火光透过浓雾直达我的眼底。我艰难迈开感官还未复苏的腿,就像在冬牧场从毡房里拨开毛毡做的门一样,伴着期待和准备好了被寒气包裹的决心,我试图拨开这迷雾。

我看到了一个切切实实的人。

一个戴着毡帽穿着厚底毛皮做的靴子的,有着略显累赘的背影的人。他的夹着烟的手已经辨别不出最初的颜色,一道垒着一道的龟裂的口子里灌满了黑色,手背上薄薄的一层布满老年斑的皮,是一个饱经苦难的勇敢的哈萨克老人的手,它和阿塔抱着我唱押韵俏皮的摇篮曲时的那手一模一样。

“阿塔?”并没有多想,为什么这时会有一个老人像我这失意的年轻人一样,出现在这样一个错综复杂的雾气缭绕的地方。

没有回音。老人只是像一座沉默的塑像,坐在那儿的一块大石头上,似乎二者本为一体,若不是那星点的烟火还闪着光,我疑心这迷雾般的空气就是它造成的。

“阿塔?您在这里干什么?黄昏快到了,要不然您告诉我您家在哪里,我送您回去吧?”我们忌讳黄昏,用汉人的说法大概可以表达为那时间段正是阴阳交汇,尤其在可可托海,这种无故失去很多人且又僻静的地方,黄昏总是不祥的。我自然不会因为惧怕那说法和纷纭的传说而匆匆回家,我只是又冷又累。

“回家吗?”就像斑驳的树皮被剥下的撕裂声,老人说了一句听来并无什么意义的话,“孩子,过来。告诉我,你家在哪儿?”我走到老人身旁,站在漠河烟的世界里了。

“下了山,那片白桦林里的第一个院子。过会儿下去了,我可以指给您看。

不过,那不是我自己家,是阿帕家,我家在哈巴河县城。”我想,老人说不定是阿帕阿塔的旧相识,毕竟村子真的太小,容不下一个人占用太多的气场来保持自我沉默。

“家?你不知道什么叫家。”老人慢慢地抬起夹烟的手,送到嘴边很慢很深地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粒很快便与空气中氤氲的露水融为一体。

村庄麦田树木是翅膀上的图案烟雾上升缭绕是它扇动翅膀不会飞走的它留恋这里的一切人们知道家乡很美但不知道美如蝴蝶他们没有坐过飞机没有从飞机上鸟瞰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河流吐完最后一口烟,老人用他的沧桑万变的嗓音唱了一首民歌,虔诚得像每个礼拜日站在清真寺顶念经文的阿訇。很久以后,我发现博斯坦德克老人唱的其实不是一首歌,只是哈萨克族最伟大的诗人的一首诗被他唱得跟歌一样。

“告诉我年轻人,你到底把不把这里当作你的家?你对这里怕是没有什么感情吧?你看,我们的麦田一直被耕种着,我们的村庄一直安稳地存在着,额尔齐斯河亘古不变地向着北冰洋奔流着,这是万古常留的规矩。留下,回来,和大家在一起。这也是Kazakh的默契。”老人眯着眼,杂草般蓬乱的眉毛把眼神分割得七零八落,不过我想那是睿智的。

“您是谁?是哪一位亲人请来劝我的吧?”我无法忍受,在刚刚因为离开而失去了茉莉之后,又被劝阻着留下。

“你知道在黄昏的时候眺望这村子的感觉吗?你一定不知道。汉人有一句话说得实在好,夕阳无限好。你没有眺望过,你不知道我们的村庄有多美。你知道我们的村庄美,你不知道它美如蝴蝶。”老人唱着他的歌站起身来,自顾自地往我来时的路走去。

“我还是送您下山吧?天真的快黑了。”我的声音颤抖,我知道那是因为老人的话和这离奇经历的共同作用。

“我的家不在这里,不用你送。那儿很遥远,我姓博斯坦德克。”老人的声音开始变得悠长起来,说完这句话,在我以为再也没有下文了的时候,“Kazakh的姑娘头发最亮,眼睛最黑,你要珍惜她。我能看见你的心。”老人似乎是笑着说出最后一个词。这回真的停下了,只剩下一把收不拢往外溢的寂静。

他能看见我的心。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茉莉的眼神抓住了我在冰雪消融的可可托海的夏天,上一个雨季冲刷出的河床里涌进了全新的小溪流。茉莉的耳边被我别了一朵紫色的蒲公英花,全然忘记了那天我们谈论过些什么。我的眼里全是茉莉的白牙和好像随时都要掉下来的耳旁的花。当茉莉突然带着干燥的青草味儿凑近我说出那句话,我以为我欲盖弥彰的秘密被她发现,但其实最终她只是说,“你饿了吧?走吧,我们回去吃饭。”后来,我很希望那时茉莉真的明白我在想什么,那样我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在一起。

雪卷在风里兴高采烈地扑打着我的脸,似乎在集体嘲讽我的后知后觉。我从未逆着暴风雪行走过,我不愿意看到温柔的雪花变得暴戾,这是我之前的说辞。可我轻轻睁开眼睛看见的,明明是一幅再温柔不过的景象,雪花飘散时,跟小时候我送给茉莉的玻璃球里面的一模一样,当然更为壮观。玻璃球里透过雪花的是两只依偎着的泰迪熊,而此时我面前的雪所笼罩着的,是一整片草场还有半壁森林。所有的树,松松垮垮地罩着吊着流苏的冰凌雾凇透出层层苍绿,没有光线照射的雪原一片死沉厚重的白,它明明如此温柔。我想,被看透了心的我想,我只是惧怕想当然的风刀割面的疼痛罢了。

正如此时,我惧怕即将到来的黄昏望故乡之旅。或许此时我应该安慰自己,一切都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万晓利那首歌,歌词固然美好,可毕竟千百人千百种人生,多少人生能被完整概括在一首歌里,至少我的不能够。

不过,当我第一次站在我祖辈生活的村庄后面屹立千年的山峰顶端,我觉得似乎有的事真的可以比想象中的要好。

林子因为茂密阻隔了阳光的到访,其实太阳已经变成它最大的模样,朝着大地洒下万丈金光了。而我的村庄,就像天空之城身后布满密云,自己因为屋顶的积雪反光而发散出万丈霞光。我回想起曾经,我的阿帕坐在清晨云雾缭绕的青色石头前挤一罐羊奶,阿塔赶着马从bazaar回来在雪地上踩出星星一样的脚印,夜晚时篝火散发出祥和的光,每个人的脸被映上诡谲的颜色,弹着冬不拉唱着唱不完的没有调子的歌。和一群现在已经很少能见面的男孩儿,在白桦树林间捉迷藏,其中有一个再未见过面的男孩儿家族姓博斯坦德克,总向我们夸口他有一个在传说中出名的祖爷爷,被我们嘲笑直到再也没见过面。清晨走到院子的篱笆边,在哈出的第一口白气渐渐散去时看见茉莉的脸,两人睡眼惺忪地望着彼此哈哈大笑。甚至有一次,我们从正午开始在冒了新绿的草地上嬉笑、厮闹,直至沉沉睡去直到黄昏,虽然周围早已无人,但醒来看见的第一张近在咫尺的脸是茉莉,这件事依然让我高兴了一整个暮春和盛夏。

我不是没有动容,不如说在整个我自以为排斥和背离我的故园的过程中,我是如此欣喜甚至是主动地去接受它灌输给我的一切,一切的记忆、往事和感情。

我以为我与它已疏离,其实我们早已融为一体。

我依然会去内地,随便哪个未知的地方,上完我的高中或许还有大学。但我会回来,哪怕只有一匹马,一顶毡房,我只需要再有一个有着淡淡茉莉花香的姑娘,毕竟我们身后有那么一大片林海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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