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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裂果

不日远游

本名沈佳英,另有笔名祈年。

1992年4月出生,白羊座。

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福克纳。

文章发表于《萌芽》《浙作》等杂志。

第十五、十六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获得者。

裂果

■文/不日远游

父亲死了。报丧的人是青河村的陆伯伯,那时候接近傍晚了,金萍还在田里捆稻子。陆伯伯隔着那道水渠,不断地冲她喊着什么,她没有听清,只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不断地喊出来,声音很急促,像一遍一遍的回声。金萍扔下稻子,笑眯眯地走向水渠,路上她把手上的泥巴往裤子上擦了擦,满意地看到她离水渠的距离挺远,这说明她捆了不少稻子了。

陆伯伯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那是一个粗哑的、与泥土打了半辈子交道、正在慢慢枯萎的声音。陆伯伯的声音在黄澄澄的稻子上自己迈开了脚步向她走来,比金萍走得快。她的心如同失重一样浮浮沉沉地开始不停地跳跃,她已经听清楚了。但是陆伯伯还在喊:“你爸爸死了,你爸爸死了,摔死了……”她旋即哭了起来。面临死亡的那种哭声,像是她体内的一个赤孩,自己穿衣打扮好,走了出来,回旋而唱。她跑了起来,她肥胖的身躯在狭窄的田垄上姿势扭曲地向前奔跑。金萍日后想起来,那是她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几次奔跑,她还想起来,那个七月的傍晚密不透风。

父亲死了,父亲在建筑工地上从顶楼摔下来,摔破了脑袋,当场就没了呼吸,医院都没有送。金萍赶到青河村的时候,灵堂已经搭了起来,几个老人在隔壁的屋子里赶制孝服。妹妹金绢在四处做交代,金绢那张脸脏兮兮的,是被不断干透的眼泪弄脏的。金绢看了走进门来的金萍一眼,只一眼,又走去了隔壁屋。金萍在灵床旁的座位上坐下,立即放声哭了起来。狭窄的过道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金萍,去擦把脸。”她到镜子前,看到脸上好几道泥巴,两只手上也全是结了块的泥巴。她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眼睛,那里几乎盛满了仇恨一样的东西。

葬礼由妹妹金绢一手操办,她坐在灵床旁哭了三天,也没有人来让她做什么事。他们大概也以为,她除了哭,也许做不成什么别的事。人们的叹息声里总有个更细密的声音,他们在说,都七十岁了,还去做建筑工人。

她当然听得出来这里面责备的意思。他们责备的当然不是妹妹金绢,他们责备的是金萍。父亲去做建筑工人,当然是为了金萍。

她才意识到父亲已经七十岁了,她也意识到自己已经四十七岁了,她竟然从来没有想过父亲总有一天会先她而去。她本来以为,这条注定破破烂烂的人生道路,总还有父亲会帮她填补一些坑洞。就像他们把怜悯的目光投向她的时候,都在轻声地但仍毫无顾忌地说:“金萍的家算是塌了一半,平时至少她爸爸还能给个三百五百。”

是的,她四十七岁了,生活仍需父亲接济,七十岁的父亲。这些话伤害不了她,人们总是在给尊严加价码,其实不是的,尊严在生活里也能被磨完。她也知道人们都没有恶意,他们担心的倒也是事实,她那个家,是塌了一半了。

她只是不知道,父亲已经这么老了。

后来,一直到葬礼过后的好几个月,每当金萍出现在青河村,人们的目光就会绵延不绝地包围上来,那种包含着悲悯与胆怯的目光,沉闷地落在金萍身上。金萍在葬礼那几天喋喋不休的一句话,被青河村的人们反复提及。那几天,金萍执迷不悟地对每一个人说那句话,金萍说:“我爸爸上午还在帮我割稻子。”事实上,后来也不能讲上午了,但人们能谅解她。对于在灵床前不眠不休的金萍来说,天亮天黑确实不是太能分得清楚的事情。

金萍知道人们提及她这句话时的语气里一定盛满了怜悯,金萍觉得没关系。

她已经皮糙肉厚,这些目光接得住,她已经面对了一辈子。

稻子她割了三天也没有割完,只好又叫父亲。父亲和她一起割了一个上午,割完了剩下的稻子。7月火红的太阳底下,她与父亲一起慢慢地在田里挺起腰。父亲说:“金萍,爸爸下午要去上班,稻子得你自己捆了。捆得慢点没关系,你今天只要捆完半边田,从水渠那边一直到这头。”陆伯伯出现在水渠那头的时候,金萍的一天正要结束,她几乎是为完成了父亲的指标而满怀喜悦的。

金萍记得父亲在跟她说“金萍,你捆得慢点没有关系”那些话时忧愁的眼神。近几年来,父亲望着金萍的眼神总是充满了忧愁。金萍知道父亲在担忧自己的老去,担忧没有了自己以后,他的小女儿怎么办,金萍怎么办。但金萍不知道,父亲已经这么老了。

金萍想,以后不会再有人跟她说“慢点没关系”。人们对于金萍的缓慢与愚笨总是充满诧异,清河村的人们对于金萍肥胖的身躯在清河村定期出现已经习以为常。但他们依然每次都对路过家门前的金萍进行善意的劝解:“金萍,去找个事情做做,哪怕做做临时工也好啊。”这样的话他们慢慢地说成了玩笑的意味,里面几乎还包含着疑惑不解。

人们不愿意理解,怎么会有人这么笨,怎么这么不会打理家,怎么这么管不住自己的丈夫。

金萍不知道人们会不会还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这么胖。

父亲下葬那天,天刚擦亮,亲族里的人在排着队磕头,遗体都要抬上殡仪车的时候,才发现怎么也找不到金萍的丈夫林坤。人们后来是在里屋的宴桌边找到他的。林坤趴在桌子上睡得死气沉沉,旁边散乱地放着酒瓶。人群里几乎没有人发怒,人们只是变得更加唉声叹气,几个男人推搡着把他弄醒了。金萍听到有人说:“林坤,这是你岳父啊。”金萍觉得这句话像子弹那样“突突”地跳在她的太阳穴上,她想上去打林坤一个耳光,手抬起来,却又转身走了出去。

葬礼后的第二天,妹妹金绢叫住了金萍,金萍跟着她走进屋,才看到屋里已经有不少人,都是族里的长辈,还有路路。金绢开了口:“金萍,那边赔了五万块钱,三万给你,但钱放在我这里,路路结婚的时候再拿去,你不要忘记路路已经十九岁了。林坤有了钱就去赌,你也管不住林坤。”金绢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几乎没有停顿,干净利落一如她平常做事雷厉风行的样子。立即有好几个人说话了,倒是仿佛怕金萍不同意一样。金萍几乎是惊恐地发现,他们一致的赞同声仿佛是在庆祝一桩喜事。他们说:“这样好,这样好。金萍,路路不小了,总归要结婚的,你们家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行?金萍,要替路路想想。”金萍转过身看了路路一眼,像是第一次发现路路长得这么小。路路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一副瘦瘦弱弱的样子,从他们领她回家到现在已经12年了,路路的个子竟然没长高多少。金萍看到路路两只手交叉握着,始终低着头。金萍回过头,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挂上一丝笑容,她说:“好,那就这样吧。”

金绢看了眼金萍,又看了眼路路,大概还想说点什么,却再也没有开口。金萍注视着妹妹,她知道青河村的人大概也不拿她们当姐妹看,金萍对他们家来说,就像是亲戚里的一个累赘。人们知道她们管同一个人叫爸爸,却几乎不记得,她是她的姐姐。因为金绢长得漂亮。金绢个子瘦长,随父亲,连眉目都酷似父亲,只是舒张成一个女人模样。父亲英俊,金绢漂亮,人们看一眼金绢就能知道她是父亲的女儿。而金萍与父亲毫无相似性。金萍又矮又胖,和母亲一模一样。又矮又胖,如同病态。她们两个人,都是完美遗传。于是命运千差万别。

其实童年、少年时期她们都是顺顺当当地过来的,金萍几乎没觉得她与金绢有什么不同。她们干一样的农活,晚上睡一张床,也总是能同时得到新衣服。

直到后来上初一的时候,金萍无论如何也学不会学校里的那些东西,金萍留了一级,又留了一级。后来,小她两岁的金绢就和她坐在了一个教室里。金绢升到初二的时候,父亲最终让金萍辍了学。金萍没觉得有什么,那时候身边读不完小学的也大有人在。

只是到后来,身边玩到大的朋友也都陆陆续续去工厂打工的时候,她才发现,工厂里需要的技术,她也学不会。即使是最简单的活,人家也嫌她动作慢,做不了多久她就会被辞退。金萍一直留在家里和父亲一起干农活,农田里也不乏技术活,父亲就手把手地教她,有时候金萍仍然学不会,父亲也并不着急。那时候的父亲四十出头,虽然瘦弱,却有无穷的力气,金萍不过是做了零头的部分。

金绢读完初中也没有再往上读,和大多数女孩子一样,去了服装厂。金绢结婚那年二十四岁,金绢留在家里,女婿是入赘的。侄女琛琛出生以后,金萍在家里就显得越发拥挤了。

金萍是在两年后出嫁的。金萍记得那天所有人都很高兴,父亲穿着一身中山装,一整天都喜气洋洋的。虽说她要嫁的那个人林坤,从十七岁起就已经是个孤儿。可是毕竟,毕竟啊,是不是?所有人都觉得这个结果已经足够令人满意。金萍记得那天婚宴上醉醺醺的父亲,拉着陆伯伯的手喃喃地讲:“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老陆,算是完成了。”

林坤家的祖屋早已破烂不堪。林坤没有钱,盖房子的钱是父亲出的,盖的是平房。厢房、厨房、卧室、卫生间都有,那时候也算是不错了。当然所有人都觉得,接下来就是他们自己再往下建造了。

那天,就连金萍听着父亲那句话,也以为父亲为她熬的那些苦可以结束了。

他们也都用过力气的,在俗世里把生活过好,怎么他们就不可以呢?他们也都用过力气的,只是两只裂果放在一起,终没抵得过祝福。金萍依然只能干田里的活,偶尔去工厂里做临时工,遭尽白眼,她无法再去了。林坤也是连小学都没读完,只能四处打打散工。这样倒也不是过不下去,直到林坤迷上了赌博。他没钱,无法赌大,但依然可以输得家徒四壁。到后来再迷上酒,他几乎连到建筑工地上打散工也不愿意去了。

他们一直没有生育,后来知道是林坤没有生育能力。父亲一定要他们领养个小孩,大概以为有些家庭气氛林坤就能收心。金萍觉得,父亲终其一生,都想努力使金萍这儿,能保全一个家的样子。路路领来的时候已经七岁了,比琛琛小两岁。

父亲总是不停地把路路往青河村带,让她与琛琛玩在一起,自然吃住也能更好。后来,金萍说:“爸,你别老来带路路了。路路在那儿再久,也是要回来的。”从那以后,父亲虽然仍常买各种东西来看路路,但很少再让路路坐上他那辆自行车往青河村去了。

林坤倒是从来不打人,哪怕醉得一塌糊涂,他也只是回来往床上一躺,不省人事一样地睡到第二天中午,然后再出门继续买酒喝。林坤是喜欢路路的,金萍知道。有的时候,比方说他在建筑工地上打散工发了工资,或者卖掉一些庄稼收成的时候,他也会带路路去买新衣服,去逛逛超市什么的。路路生日的时候,他倒也少不了买个廉价的蛋糕回来。但这种时候毕竟是太少了,路路总不能靠他稀有的喜悦过活,所以路路的衣服也就那么几件,要不是路路长个子不快,会显得更寒酸。

金萍有时候觉得对不起路路,她觉得路路平白无故地到他们这儿来,接受了一份低三下四的生活。最要命的,是路路从来也不说什么,好像她理所应当就该过这种生活。她从来不问,比方说别人的爸爸妈妈都开起汽车来了,而她的爸爸妈妈就连辆摩托车也买不起;比方说好多人家都往城市里搬,即使不搬的,房子也越建越漂亮了,而他们家一直到她读初中都还是平房。路路几乎是心平气和地迎接了命运。金萍觉得,其实这跟她跟林坤都挺像的,其实他们也从来不问为什么。“见鬼”,金萍有时候想,路路又不是他们亲生的。

金萍家的两层楼房是近两年才盖起来的,一半的钱是父亲和金绢出的。毕竟他们那个平房,十几年过下来,已经越来越不像样,村里在住平房的就剩他们这一家了。楼房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往上盖了一层,仍然是一间厢房。也就是说,面积是大多数人家的一半,但比起原来几近破烂的平房,已经不知道好了多少。楼房刚盖好那阵子,就像刚结婚那时候一样,生活又簇新得像是可以重新开始一样。

可是重新开始又能怎么样呢?他们仍然是两只裂果。林坤戒不了赌,仍时常烂醉。他是从小就没过过体面的生活,大概也因此才总也提不起兴趣去努力做些什么。

金萍有时候会哭,金萍哭的时候林坤就往床上一躺,自顾自睡得不省人事。林坤窝囊了一辈子,也不会逞强发火,至多冷言冷语地甩下一句“不是还没饿死吗”,就又出门去寻醉。其实金萍知道,如果没有父亲,他们就算不会被饿死,也无法想象生活会怎么过下去。房间里的空调是父亲去年买好,请人给装上的。那张新的大理石饭桌,是过年的时候父亲买来的,家家户户早在七八年前就用上这种桌子了。金萍家几乎样样都落后别人这么多年。

父亲每次来总是往桌上放三五百块钱,金萍知道那是父亲打短工挣的钱,要不是因为自己,父亲早已不用再出去挣钱了。金绢不知反对过多少次父亲再去建筑工地打散工,金萍知道金绢必定也会说“金萍那儿我会去帮忙”。但是父亲不同意。父亲对金绢的爱,大概就是不能让她过分地负担金萍。青河村大多数人家已经在镇上买房了,金绢家还没有,父亲大概也是内疚的,对于金绢他已经帮不上什么忙。金萍知道她不该再拿这些钱,可是很多时候,她几乎就靠着这点钱,以及父亲一年一年一寸一寸亲手增添起来这些家具。

她是他从未省心的女儿,他烧完了自己的一辈子,仍未能保全她的一辈子。

金萍在家里挂好父亲的遗像后,又跑去田里捆稻子。稻子还没有捆完,往后会怎么样,林坤还能不能喊“又不会饿死”,她不知道,只能往下走。

她走到沟渠那儿已经看到另一头有个人影在捆稻子,她以为是林坤,走近了才看清,原来不是,是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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