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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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风暴走”的活动结束后,朝露被公司的车送回家。已经十点多,母亲贺蕊兰似乎已经睡了。
朝露近些年来很少看电视,这会儿因为洗完澡反而添了些精神,一时不想睡,加上头发没有完全干,便打开了电视机。对于现在放些什么节目,她完全不在意,只为随便看看打发时间。她把音量调到最低,手里握着遥控器,眼睛盯着电视机屏幕,心神却不知飞到了哪里。
过了不知多久,困意渐渐来袭,她打了个哈欠,掀开被子准备上个洗手间就关电视睡觉。从洗手间出来,却听见母亲的房里似乎有被刻意压抑的呻吟。她心里一急,顾不得敲门就推门进去。
“妈!”打开房里的灯,只见贺蕊兰弓着身子缩在被子里,表情很痛苦。她趴到床前,伸出手摸摸她的额头:“你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贺蕊兰伸出一只手,握住她,并试图坐起来。朝露一只手扶着她,一只手替她调整好枕头。贺蕊兰坐好后,勉强笑了笑,“今天换浴室灯泡的时候,闪了一下腰,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要是不困,就拿红花油给我揉揉。”说着,指了指对面的五斗柜。
朝露找来红花油,小心地撕开贺蕊兰之前自己贴的膏药片,替她揉搓起来:“妈,如果早上还不舒服,我陪你去看医生。老实说,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手法对不对,也不知道你伤得多严重,我……”
“我想并不严重的。倒是明天有件事让我担心。”
“哦?”
“明天我还要去人家家里干活呢,我这样子……我也不瞒着你硬撑——恐怕是干不了的。”
“那就跟人说休息一天吧。”朝露没想太多,“我本来就说,既然我都工作了,你也大不必再那么辛苦,我们省吃俭用,也不缺你一份薪水,你干脆辞工吧。”
“你还没出嫁,无论多少都好,我也想替你存些嫁妆。”见朝露想要驳她,她又道,“好了,辞工不辞工,这个以后再说。只是明天我还真非去不可。”
朝露的心里一动:“是……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个人?”
“就是他了。”贺蕊兰点头,“他一个人住虽也习惯了,到底有些活儿是他做不了的。就是吃的喝的方面,恐怕也只能胡乱打发。要是平时,让他回趟家,和老爷子互相照应一天那也行,只是我看他明天也够呛能有力气大老远回一趟。哦对了,他今天也去参加了那个你说的那个什么‘暴走’的,要不然,我原本都是礼拜六去他那里的,这才改了礼拜天去。他要是知道分寸,早些退出还好,否则这一天走下来,我真担心他明天还能不能下地!也真搞不懂他干吗和自己过不去,要逞强也不是这么个逞法。也难怪他自己知道过了头,都瞒着他爸爸,只偷偷告诉了我让我改时间去他那里。”似乎是觉得话题扯远了,贺蕊兰顿了顿,又把话题拉了回来,“你说,我能放心明天放他一个人在家?”
朝露拉开五斗柜的抽屉,把红花油放回去,背对着母亲低头道:“实在不行,你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另外找人照顾一天。他……总有朋友什么的,说不定……还有女朋友什么的呢。”朝露想起了那天在“猫与钢琴”里见到的卷发女郎,看他和她那样亲密的样子,说是恋人也极有可能。
“他要是有女朋友,我还会想起给你介绍?”
“也许那时没有,现在有了。也说不定……早就有了,你不知道。他的条件,其实也不差,找个女朋友,也未必那么难的,是不是?”朝露坐回床沿上,低声说道。
“哎,这孩子就吃亏在他那身体上,如果不是残疾……”
朝露想起很多个画面,从“猫与钢琴”到今天的暴走现场,每一个都是“那个他”左腿无力地划着半圈的样子,那样刺目、刺心。她不禁脱口问道:“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意外?”
“说起来造孽!原本好端端一个健全孩子,一帆风顺地活到二十多岁,没想到一场车祸让他昏迷了好几年。大家都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醒了,老天总算开眼,没有让他一直睡下去。只是在他人事不省的那几年,他妈没了,女朋友也跟人走了,醒过来又发现身体成了这个样子,光想想就够让人伤心了。偏这孩子要强争气,又心胸宽大。不说别的,单说两件事——一是拖着这样的身子一个人去德国留学,边复健边念到了博士毕业;二是他到现在都待当年离开他的女朋友连同她的丈夫跟好朋友似的,这份勇气、这份气度,是几个人能有的?”
朝露心中暗叹:母亲看人的眼光原是不错,只可惜……又见贺蕊兰对这位东家大有夸口不绝的态势,便笑着打断道:“好了妈,别的先不说了,明天你在家休息一天,我替你去。”
贺蕊兰先是一惊:“你?你怎么能……”话说了半句,眼神倏然一转,连带语调都变得柔软下来,“嗯,也只好这样了。”
朝露走到门口,忽然想起来,她连对方叫什么都不知道呢!去了那里,总得有个称呼,明天现问总不太礼貌。
“妈,那个人我怎么称呼他?”
“小褚啊。”贺蕊兰声音里有些困意,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哦哦,我平时叫他小褚叫习惯了,全名叫‘褚云衡’。”
朝露本想问是哪几个字,话到嘴边却咽下了。她不想贺蕊兰觉得,她很在乎他似的,惹来无谓的揣测。再者,明天去了那里,横竖称呼人家一声“褚先生”就是了。
第二天一早,朝露和贺蕊兰一起吃了早饭。贺蕊兰觉得应该先给褚云衡打个电话,告诉他今天换她女儿替她去,朝露想了想,劝她暂且不要打这通电话。贺蕊兰倒不解她这是什么缘故,朝露说:“听你这两次谈起他,我总觉得,你要是现在打了这通电话,没准他就不好意思让我顶替你去,咬咬牙就自己逞强撑下来了。就像你说的,平常日子还没什么,经过了昨天那么大的运动量,他身边总需要有个人照顾一下。”
贺蕊兰说:“还是你心细。你到了那里,如果他搞不清你的来路,你让他当场打个电话给我,我再跟他说。”
“哎。”
朝露赶在十点多出门。平常她母亲每个礼拜六赶在午饭前去褚云衡的住处,给他做完午饭,随后再做两小时的家务。朝露虽然自信应付得过来,毕竟也没在别人家做过家务活,一路上,随着离褚云衡的公寓越来越近,她的心情也越来越紧张,生怕自己一个不慎坏了母亲的招牌。
褚云衡的公寓就在F大的附近,只有两条马路之隔。这里距离市区很远,近年通了地铁,因此交通还算便利。朝露先照母亲事先的交代,在小区附近的菜市场买了些菜,随后再拐回那个小区。整个小区很大,朝露循着门牌号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在楼下按了门,等了两分钟,大门“咔嗒”一声被开了锁。
朝露心想,他也不问问是谁,就不怕来个坏人?以他的身体,如果遇袭如何对付?想归想,人已经往里走,进了电梯,她按了七楼的按钮。
这幢楼是个小高层,褚云衡却住得不太高。朝露看着那发光的数字“7”,脑子里不知怎么胡乱转起念头:要是发生个什么事,以他来说,还是住得低些,更方便逃生呢。直到电梯“叮”的一声停下打开了门,她才回过神来,一下子抛开了乱七八糟的杂念,吸了一口气,走到在702室门前按了门铃。
门开得很快,显然里面的人已经早早守在门口。
朝露见褚云衡今天竟然坐在轮椅上,就知道他昨天累得不轻。她当然知道房间里面的是褚云衡,褚云衡见到她却是一怔。朝露看出他脸上的疑惑,急忙要开口解释自己的身份。褚云衡这会儿却恍然大悟般点头微笑道:“哦,你是昨天的 ‘邻居’?”
朝露想起昨天活动的休息站上,他请自己和方蕴洲喝牛奶时的情形。那时他曾笑称他们为“邻居”,如今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更添上一份旧友重逢般的亲和。朝露感觉自己没刚才那么拘谨了,跟着笑道:“是的,没想到这么快会再见面……”
“那么你今天是?”褚云衡虽然还没弄清她到此来的目的,右手却已拨动轮圈,让出了进门的道来。
朝露也忘了客气,直接走了进来,带上门:“你好,褚先生!其实,我是贺蕊兰的女儿,我妈妈今天实在来不了了,让我替她一次,褚先生你放心,我一定会很卖力地把活儿做好的,希望你不要介意。”
“贺阿姨没事吧?”
“昨天不小心扭了腰,还好没什么大问题。”
“哦,没有大碍就好。”褚云衡指了指房里的一张椅子,示意朝露坐下来,“只不过我挺过意不去,如果你们事先告诉我一声,就不用特地麻烦你跑这一趟了。等贺阿姨身体好了,晚几天过来,也是一样,我这里没有急着非做不可的事。”
朝露说:“就知道你可能这么说,我才没让我妈提早给你打电话……”
“哦?”褚云衡的轮椅朝她驱近了一小步,抬起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朝露蓦地住了口,心里暗惊幸好被他无意间一打断,不然就险些说溜了嘴,把担心他经过了一天的暴走,特别需要有人照顾的话说出来。要是这样,不等于承认自己事先就知道今天的东家就是昨天在暴走现场的“邻居”吗?这样一来,要是褚云衡再细一想,保不齐就会起疑。在褚云衡的世界里,他们在暴走之前又“不曾见面”,今天照理说,也该是直到他打开门,他们才互相发现“原来他(她)是昨天萍水相逢过的一个人”。她总不见得告诉他,自己是曾经预备安排给他的相亲对象!
褚云衡像是没疑心什么,笑了笑又说:“你能来,当然能帮到我很多,谢谢你。那……说真的,我有些饿了。”
朝露心头一松,也跟着笑:“好的,我去做饭。”
褚云衡跟着她到厨房门口,一边看她择菜,一边说:“坦白地告诉我,你的厨艺怎么样?”
“我觉得……凑合。”朝露说,“这取决于你对食物的标准,还有,你是否挑食。”
朝露说完,就见到褚云衡若有似无地抿起嘴唇,笑了一下,接着听他说道:“你的回答很严谨。”
“那么,你的标准是?”
“比食堂的菜或者我煮的面好吃一点。”他的语气不像是开玩笑,“顺便说一句,我基本不挑食,只是不吃辣。”
朝露听了却不知为何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标准不算高。”
“这下放心了。”
他含蓄地笑着,在轮椅里调整了一下坐姿,右手轻轻捶了捶腿,麻痹的左臂也略微伸展了一下。朝露看得出来,他有些疲态,遂劝道:“这里马上要起油锅,油烟大得很,你进房里等吧,饭好了我叫你。”
褚云衡说:“好,那这里交给你了。”说着将轮椅掉了个头。
“你,一个人可以过去吗?”朝露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我的意思是,你一只手可以推轮椅吗?”
褚云衡灵巧地将轮椅转向她,脸上不见任何不快的情绪。他低头拨了两下轮圈:“看出来没有?我这轮椅是特制的,有双层的手圈。外面那个大圈对应的是右手,里层那个小的对应的是我左侧的轮子,中间有传动杆,所以,我用起来很得心应手。”
难怪他用一只手便可操控自如——朝露这才恍然:“抱歉!是我太孤陋寡闻了。”而且还多事又多话——她心里想。
“怎么会?一般人当然搞不清楚这些设备。”他很无所谓地挑了一下眉。朝露发现,他有很好看的一对眉毛,很黑,很浓,有着弧度坚毅的眉峰。
他再度驱动轮椅转身离开。轮椅的后背很矮,露出他挺直的脊背和饱满的后脑勺。丢开了手杖的褚云衡,虽是坐在了轮椅上,却因没有了蹒跚步履的妨碍,显得比平常更俊逸洒脱。
朝露听贺蕊兰说过,楮云衡爱喝汤,因此,来这之前她就特地在菜场买了个花鲢鱼头,进厨房第一件事就是先处理鱼头,用油两面煸过,再加水煲汤,随后才开始淘米、摘菜,最后炒别的菜。忙了一个小时,朝露盛好了饭,端出汤和菜来。
褚云衡不在厅里。朝露刚要进卧室去叫他,不经意低头看到了围裙上溅上的几滴油渍,她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头,把围裙脱下,挂回厨房门后的挂钩,又打开水龙头洗了洗手和脸,这才去叫褚云衡。
门压根儿没关,但她还是敲了门。
褚云衡半卧着,身后有两个大大的靠枕,腿上盖了条毯子。他在床上支了张小桌,放了一个iPad。
“可以吃了。”她说。
他抬起头:“好,你先出去,我马上来。”
她顺从地嗯了一声便退出了房间,想了想,还是给他带上了门。
他并没有在房里磨蹭很久便重新坐回轮椅来到厅里。直到他坐到餐桌旁,放下手刹,朝露才拉开椅子坐下。
汤和饭已经事先盛在碗里,就放在褚云衡的面前。他先喝了一羹汤,连赞美味,让辛苦了大半天的朝露颇感安慰。
朝露也呷了一口汤,又尝了亲自做的鱼香肉丝和刀豆炒土豆条,心里松了一口气,虽称不上大厨手艺,总算没有出丑,她可不希望,褚云衡只是出于涵养才夸奖她。而且,从心底说,她很想好好做一顿饭给他吃,不只是因为她今天是来替母亲工作,也因为她能够想象,他一个人生活的时候,很难吃到一顿好吃的家常菜,更何况,又经过了昨天的一番折腾,身体上也需要营养跟上。
朝露曾大略地问过母亲,每次来褚云衡这里要做些什么家务。到了这儿才发现真正需要她做的事少得可怜。
房间的装潢很新,收拾得也很干净。卧室和客厅里,偶尔有几本书或者几个靠垫堆放得不甚整齐,却也只是给屋子添了些人居住的痕迹,并没有多么凌乱。连厨房的灶台都没有多少油腻。除了玻璃窗和一些死角,几乎不见灰尘。
朝露心里叹服:这个男人的身体这么不便,房间倒比自己的“闺房”还整洁。平时她下班回到家也往往很累,东西什么的时常乱摆,有空想起来了才收拾一下。不过既然是到别人家里来做工,当然不同于自己家里的随心所欲。因此她也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洗完碗筷后,先收拾了刚使用过的厨房,又擦了客厅的地板。她想起母亲嘱咐过,褚云衡每周要换一次床上用品的套子,便向在阳台那里坐着晒太阳的他说道:“麻烦告诉我干净的床单、枕套在哪里拿。”
“在我衣柜下面的第一个抽屉里。”他驱动轮椅跟在她的后面,进了卧室,指了指自己的衣柜,“麻烦你了。”
“不会。”朝露拉开抽屉,里面有好几套床上用品,都是素净的浅色布料,叠放得很整齐。她随手拿了一套出来,放到一旁的书桌上,跟着动手拆床上用着的那床被套。
褚云衡将轮椅驱到窗边,扶着床沿略直起身,转动手柄拉开窗户:“我觉得,换床单、被褥时,开窗通风对身体比较好。”
“对不起,我大意了,没有想到。”朝露的本意是看他穿得不多,怕他嫌冷。只是,她不惯向人解释,就干脆承认是自己疏失。
“不,我没有关系,大不了可以出去。但你在里头换这些,很容易吸入灰尘,也许还有尘螨什么的。”他不好意思地说,“大概是我这人有些洁癖吧。”
朝露道:“哪里,你说得半点错都没有,谢谢你的提醒。”
褚云衡无声地笑了笑。
这间卧室不算很大,大约十二三平方米,似是他的轮椅会妨害她活动不开,褚云衡退至门边,静静地看着她手脚麻利地褪下旧的床单、被罩、枕套,摞成一堆扔到地板上。
朝露回身拿干净床单的时候,见他还在房里待着,柔声道:“你不用陪着我,就当我是个普通的钟点工就好。平时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我反而自在些。”
“像平时一样?”褚云衡问道。
“是的。”
他笑了一下,反而向她驱近一步,右手握住她手中床单的一角:“那么,至少我还有一只手可以帮忙。在我两只手都好使的时候,也觉得这换床单尤其是换被罩的时候,简直不够用,乱抖乱扯个半天才能搞好。你不用觉得我对你特别优待什么的,事实上,我把这作为康复运动的一种……嗯,贺阿姨来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
朝露想到了一个词——“一臂之力”,呵,这还真是不折不扣的“一臂之力”呢!想到这里,她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她自己还浑然未知。他的好意,她没有拒绝。
朝露重新铺好床,抱起地上的一堆被罩单子往卫生间走。刚才吃饭前,她解了趟手,因此知道洗衣机在卫生间里。见褚云衡仍跟着自己,好笑道:“你不会是要帮我按洗衣机按钮来的吧?”
“当然不是,”他说,“我只是想上厕所。”
“哦……”朝露大窘,合上洗衣机翻盖后忙退出来。
她已经看过卫生间的设施,地上铺的是防滑砖,台盆和马桶旁边都有扶手,没有浴缸,只有一个淋浴房,里面有一张防滑凳。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一直守在门口。直到听见他转动门把手,才慌慌张张地远离了几步,转进了厨房,随手找了块抹布擦流理台。
“以我这个稍有洁癖的人来看,也已经够干净了。”
褚云衡的声音在身后扬起,她回过头,轻声道:“如果你觉得可以了,我就先回去了。”
“你有急事的话,我不耽搁你。只是你忙活了半天,我很希望你能歇歇再走,我泡壶好茶给你,咱们坐着聊聊天。你瞧,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董朝露。”她说。
“朝露?是‘清晨的露水’那个朝露吗?”
“是的。”她低声说,“我就是清晨生的,所以父母才想到了这个名字。挺俗气的吧?”
“不,听上去就觉得有种‘清澈透明’的感觉,嗯,又不生僻,自自然然又容易让人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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