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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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意思不大好。”
“你是指‘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朝露心情一时萧索:“还有一句——‘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
云衡略一低眉:“这意思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反倒是人生真谛了。人的一生本来就很短暂,苦闷无奈的事,细算算或许谁都觉得比快乐顺心的事要多。这大概也是人的本能,痛苦的事总是记得比较牢,而欢乐容易转身即忘。要知道,‘永恒’和人类本就没太多关系,抓住每一个瞬间,才是要紧的事。”
朝露望着他,有些被近乎折服的情绪攀上了她的心头。在她发现褚云衡也带着深邃的目光望向自己时,她意识到自己长时间盯着他看未免失态,忙用故作轻松的口吻道:“褚老师,您可真像个老师。”
他直直地看着她:“你知道我是老师?”
“听我妈妈说的。”朝露的手下意识地捏了捏衣脚,“就在我来之前,她跟我说了些你的情况。”
“那么她至少也告诉了你我的名字是不是?”
“嗯。”
他的眼角因浓烈的笑意而半眯了起来:“既然如此,就不要叫我‘褚先生’,或者‘褚老师’了。”
她不是擅长与陌生人很快亲近起来的人,可是,他和善自然的态度感染了她,让她觉得,如果她再保持生疏的距离,反而显得很奇怪。于是她走近他,在他的轮椅前站定。“好的,褚……云衡。”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已经将右手伸了出去,脸上还带着些来不及收拾的局促和不安,“你也可以叫我董朝露,或者……朝露。”
他伸出右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指尖。那是一只有着修长手指和匀称骨节的手,朝露觉得,这是他所见过的男人的手里最好看的一只。她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他那只微微蜷缩着放在大腿上的左手,也觉得它并不丑陋,甚至,另有一种柔弱的美感,能让见者心口微微作疼。
“你刚才说,你想喝茶?”朝露决定暂时不走了,“茶叶在哪里?”
“不用茶叶,我请你喝些别的。”说着,褚云衡转动轮椅往客厅去了,再回来时,腿上搁了一个方形的锡罐,也不知里头装的什么,“这个我来弄,好了我再叫你帮忙端出去。”
朝露一个人坐在客厅,也不知厨房里头褚云衡在搞些什么名堂。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他叫她的名字,忙走进去。他让她找了两个小茶杯,用托盘盛着,连同一个紫砂壶端出厨房。
褚云衡说:“还得稍微等一等。”
茶壶的盖子虽还盖着,朝露已然闻见一股极其雅致特别的香气溢出来,散在房间里,轻轻嗅一口气都是芬芳的。
又过了一会儿,褚云衡说了句:“我想可以了。”
朝露忙抢在他前头端起水壶,往两个杯里注水。只见细白瓷杯里盛着淡金色的“茶汤”,朝露看了半天,还是没看出是什么茶。
云衡大约是看出她的茫然和好奇,终于揭晓这“茶”的谜底:“我的胃不大好,因此不爱喝绿茶,这是沉香,据说能养胃,呵,也不知真假。我只是偶尔喝喝,觉得这香气好,口感也温润,就喜欢上了。不过最近挺忙,也不大有心思考究吃喝,正好你来了,就想和你分享一下。也不知道你喝得惯喝不惯。”
朝露顿觉自己孤陋寡闻,和面前的这个人比起来,她简直是个乡野村姑。沉香她当然听过,沉香茶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更别提品尝了。她的鼻尖被这股香气萦绕,勾得她更想亲尝滋味。她低头抿了一口,只觉齿颊留香,不禁赞道:“真好。”她也想不出更妙的词汇来形容,只能由衷地叹了句好。
“也有喝不惯的,幸好你喜欢。”褚云衡看上去也很高兴。
饮茶的气氛虽然融洽,两人毕竟不熟,适合聊的话题有限。刚好云衡问起朝露的工作,在答复了他之后,决定顺着这个不涉及过多隐私的安全话题聊下去:
“我听说你曾在德国留学,那么,现在是在大学教德语吗?”
“不是,我在德国念的是哲学系,现在也是在哲学系任教。”
朝露有些意外。哲学,当然不是从未听说过的名词,但说对此有多少认识可不见得。朝露和大多数人一样,觉得那是些“虚无缥缈”的存在。她也因为他的这个回答更添了一分好奇:
“你教什么呢?”
“主要是西方现代哲学,还有形上学和辩证逻辑。”
那是些什么?形上学、逻辑……这些名词也很耳熟,只是对于眼下的朝露过于遥远。当然,她更不清楚辩证逻辑和其他逻辑学有什么区别或者关系。人对于自己不熟悉的领域常常感到神秘,朝露忽然觉得眼前的人简直莫测高深,眼神也不自觉地迷离起来。
“嘿,你不会觉得学哲学、教哲学的都是怪胎吧?”褚云衡绷着脸,带着故作严肃的夸张表情,问道。
“啊?哦不是,我是觉得……虽然我知道这绝对是种错觉,但是,就是会觉得,哲学系教授之类的,应该是个上年纪的老头,至少也是个中年人……”
褚云衡没忍住笑:“第一,我还不是教授;第二,我已经三十好几了,的确是中年人啊;第三……总有一天我会变成老头,也许那个时候,我就是你口中标准的哲学系教授的形象了。”
朝露本想接口说些什么,却被一阵对讲机的门铃声打断了。她看向褚云衡,指指自己,眼里的意思是问他是否由她来应门,见他点了头,她起身走向对讲机。
“你好,请问是?”
对方显然是被陌生的声音弄得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反问道:“门铃出故障了吗?这里不是702?”
“不……不是,”朝露再一想,恐怕自己的这句“不”会有歧义,忙接着道,“哦,我是说,你没按错门铃,这里是702褚家。”
“朝露,麻烦你按下开门。”褚云衡道,“她是我朋友。”
房门打开的一刻,门外的人显然怔了一下。朝露见到她,倒没多大意外——对方正是那个在“猫与钢琴”里与褚云衡一起的女子,在潜意识里,她已经把她视作是与褚云衡“具有某种亲密关系”的女子。今天的她依旧长发披肩,穿着一件枣红色连衣的洋装裙,精巧的剪裁勾勒出玲珑的曲线,一双美目让整张脸神采飞扬。近看之下,她比朝露记忆中的形象更为出众迷人。朝露看着她,竟然一时忘了招呼。于是两个人都傻愣在门口。
“书俏,”褚云衡驱动轮椅来到门边,仰起脸招呼道,“你怎么没打个招呼就来了,要是万一我不在家,你不是白跑一趟了。”
“哈,”那个叫“书俏”的女子醒过神来,往前踏了一步,进到房内,“你要是在昨天走完了五十公里之后还能有力气出去转悠,我倒也服了你,那足可证明我今天特地来是多虑了,白跑我也认了。”
朝露听得出来,这声责备里含着亲昵与关切。再一想,她本就是褚云衡的朋友,而自己今天则是来做母亲的替工的,此时还傻愣在门口,实在不是待客之道,于是忙朝门的一侧退了一步,让书俏可以更方便地走进来,接着又走去厨房,拿了只杯子出来,斟了一杯沉香茶端给她。
书俏接过茶,道了谢,这才像想起了什么来,轻问道:“云衡,你家换阿姨了?”
“不是,”他说,“只是来帮忙的朋友。”
书俏端着茶杯,看了朝露一眼:“哦。”遂低头喝了口茶,又道,“要不是我闲着无聊上网,刚好看到关于暴走的新闻,还有你伟大的特写照片,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会参加这样的活动。你想献爱心,或者想挑战自己,你也该量力而行才是!无论是作为你的朋友,还是从一个专业复健师的角度,我都不赞成你这一疯狂举动。”
褚云衡道:“你说得有理。我也是偶尔为之——我并不需要常常挑战自己的极限,不是吗?这一次,老实说我很累也很过瘾,不过……有这一次经历也够了。”他柔声道,“你别担心过度,瞧,我这不是还好吗?”
“好个鬼!”书俏嚷道,“这样强度的运动,是你可以承受的吗?你老实说,从昨晚到现在,你的腿、你的手有没有出现痉挛?”
“今天早上起床前有过,不过,我用你教我的方法,已经很好地抑制了。”
“你明天有没有课?”
“有。”
“必须去学校?”
“当然。”
“几点结束?”
“下午两点以后就没课了。”
“那很好,你知道该怎么做。”
褚云衡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点头道:“知道,我会去你那里做物理治疗。”
“这还差不多。”书俏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不过,这里虽然没有医院复健科的专业设备,我总可以用我专业的按摩手法帮你减轻疲劳。你也不希望明天到学校后出现痉挛吧?”说着,便起身要推他进卧室。
“等等书俏,我这里还有客人在……”褚云衡放下手闸,“晚点再说。”
朝露见状,忙说:“褚先生,这里也不需要我了,我先告辞。”
褚云衡掉转轮椅,面向她:“好的,替我问候阿姨。”
“再见。”她背起包,向房内的两人一一颔首致意后离开。
朝露回到家的时候差不多四点多钟,贺蕊兰在厨房做晚饭。
“妈,”朝露换了鞋,走进狭小的厨房间,“我替你去打工,为的是让你能休息好,你又瞎忙活什么?晚饭等我回来弄好了。”
贺蕊兰正对着砧板切肉丝:“我感觉好多了,就想炒点浇头,下个面条吃,不累的。”
朝露洗了手,回身接过贺蕊兰手中的菜刀,说了声:“我来。”
贺蕊兰退到厨房门口望着她切肉,隔了片刻开口道:“你今天去得怎么样?”
朝露的刀在砧板上方停了停,又落了下去:“挺好的。”
“小褚对你还和气吧?”
朝露淡淡笑了笑:“我想,他这人大概对谁都和气。”
“这倒是,这小伙子的涵养真是没话说。”
“嗯。”朝露对此无异议。切完肉丝,洗了砧板,她又拿起搁在一旁的雪菜切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回头见母亲还在厨房门口站着,心思一转,便问道:“妈,该不会你还在打让我和他相亲的主意吧?”
贺蕊兰嘟囔道:“我是中意他的,可这事儿说到底由你,你不愿意,我只好死心啦。”
朝露撇撇嘴,往炒菜锅里倒上了油,说:“妈,你以为这事只随我高兴?说到底,人家还未必看得上我呢。我是介意他的残疾,但就算我不介意,你以为他就一定能相中我?他身边就没有更好的人选?”见油热了,朝露端起菜盘,把肉丝和切好的雪菜往锅里倒进去翻炒。
“没有什么人选。”贺蕊兰很肯定地说,“他行动不方便,又不是爱到处玩乐的个性,成天学校家里两头的,接触的人有限。”
朝露一边挥铲一边道:“妈,你不过就是一礼拜见他个一回两回的,知道什么呀。”
“听你的口气好像知道得比我多似的。”
朝露炒好了雪菜肉丝的面浇头,拿干净碟子盛好,放到一边:“我什么也不知道。就是觉得,那个褚云衡,实在不用别人操心终身大事,他……怎么说呢?”朝露想了想,“他的身边不会缺乏欣赏者,当然,其中也包括异性。”
贺蕊兰说:“你不就欣赏不了吗?”
“我也欣赏他,”朝露老实答道,见到母亲流露出兴奋的表情,她忙转而补充道,“但仅限于欣赏。妈妈,你的眼光没有问题——他是个好人,更难得的是,他不是那种让人觉得无趣的好人,他有深度、有思想,也不缺少风趣幽默,但是,当初我介意的,现在依然介意。”
贺蕊兰用充满遗憾的声音摇头叹息道:“缘分勉强不得。只是,我不只可惜你,也可惜那个好孩子——可惜了他这样的人品才干,却摊上了这样的身子。说句心底话,就算他当不了我的女婿,我也希望他早点成个家,有个伴儿能扶持他一把。这孩子,不容易啊。”
朝露听了心里也说不出个滋味,只觉得心里有个半是尖锐半是柔软的爪子,划拉得她难受,又仿佛眼前有一幕活动的画面,一个模糊的背影,在灰蒙蒙的背景下拖着腿前行,那划着圈的病腿,每随身子甩动一下,她心里的那个无形的爪子也跟着划她一下,她说不出是痒还是疼。她几乎想冲进那个虚幻的画面里,搀住那个蹒跚而行的人,助他一臂之力!
从幻觉中,她很快清醒,继而,是一阵惋惜和心痛。是的,她为那个认识不算很深、交情几乎算无的褚云衡感到心痛。她深切地理解母亲为什么会对一个东家这样关心备至,那实在不是一个让人可以冷漠对待的人。他太难了,更太难得了!
她只是个俗人,因此无法忽略他的残障,但是,她又由衷地希望,这世上能有一个不俗的女子堪配这样一个不俗的男子。
蓦然间,她记起那个叫“书俏”的女子,心里莫名地略感安慰,转而对母亲说:“妈你也别替人家瞎操心,我今天还在褚云衡那里遇到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看上去和他亲密得很,说不定,人家早就是情侣了呢。”
“哦?叫什么名字?”
“我听褚云衡叫她什么‘书俏’还是‘书乔’的……”朝露也没太弄明白。
贺蕊兰却一脸了然的样子:“咳,原来你说的是林医生。他们俩虽然要好,但没戏。”
朝露一边接了用来煮面条的水,放上煤气灶,一边问:“你怎么这么肯定?”
“他们认识多少年了?——从小褚在德国那会儿就认识了。要有发展的余地,早就进入状况了,还等今天?不是我说,林医生对小褚也许是个有心的,我在他家做了好几年,一个月里,总能见她来个一两回,这嘱咐那嘱咐的,厨房里的事有时也来帮忙,说实话,一个女人能做到这个地步,说她没有一点用心,我是不信的。但小褚对林医生好是好……我总觉得少点火头。”
朝露失笑:“火头?这算什么用词嘛。”
贺蕊兰对女儿的嘲笑不以为然:“妈是不会那些高深的词。我就说一个事实:任他平时多么文雅的一个男人,见到能让自己动心的女人,他眼睛里能没一点火?一点和平时不同的亮光?这小褚对林医生,就是少了那点火。”她垂下头,忽然有些哽咽,“你还别说,你那个爸爸,有时候,我还挺想他的,我们也有过好时候……”
朝露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深知贺蕊兰骨子里是个感性的人。她搂住母亲,柔声说:“我有时也会想爸爸呢。”
贺蕊兰倒有些惊讶:“我以为你会怪他害你这辈子都得被人说闲话。”
朝露把头抵在母亲的肩头,轻声道:“怪归怪,想归想。你不是这样?外人不知道,总把坐牢的人想得十恶不赦,我们却知道,爸爸也有许多好。如果没有那次的冲动造成的意外,或许……也不会……”
父亲出事那会儿,她才上小学四年级。在她依稀的记忆里,父亲和母亲的感情一向很好。父亲也不是什么奸恶之徒,就是一个老老实实普普通通的化工厂工人,除了性子有些急躁,爱喝几口酒,没有什么大毛病。
可是,或许就是那点急躁,才让他在酒后与人口角之后,失手打死了人。
一开始,母亲甚至没有告诉她,父亲被抓进了拘留所。慢慢地,周围开始有人对她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她才从那些人的只言片语和不善目光中获知了父亲不归的真相。她没有找母亲核实。贺蕊兰也没有正面告诉她父亲的下落,大约知道,她的女儿已经从方方面面得知了父亲坐牢的消息。大约在父亲服刑两个月后,她被母亲带去探监。她第一次见到了穿着囚服的父亲。
在那一刻,她才真切地感到自己被打上了一块洗不掉的烙印:犯人的女儿。
她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忘了拿起和犯人通话专用的电话,流着泪对着玻璃隔板后的父亲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喊着:爸爸!爸爸!爸爸!
她说不出别的话来,她的呼唤里有思念、有责备,更有对未来的迷惘和恐惧。
大概那个时候起,她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从此变得不同了。
还没熬到出狱,朝露的父亲就过世了。癌症,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最为遗憾的是,他走的时候,朝露和母亲都没赶上见最后一面。
追悼会办得很简陋,不只是因为经济原因,也因为在会上说不出体面的悼词。熟悉的人,谁不知道董嘉鸣坐牢的事?他这一生就这样按上了污点,还有什么可说的?当年冬至,贺蕊兰把丈夫的骨灰交到朝露手中,朝露把骨灰盒放入墓穴,随后退到一边,呆呆地看着落葬工一点一点地撒土封穴。她忘了自己哭了没有,只记得那个早晨,天空飘起了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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