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节 惟肖也离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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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惟肖打了个电话,询问惟妙是否回家。禾呈老婆有点奇怪,说你什么时候关注起他来?惟肖说,我有事求他。禾呈老婆越发吃惊,心想惟肖居然有事求惟妙了?这世道又在变么?便急忙跟禾呈说。
禾呈哼了一声。心道惟肖本是一高中生,惟妙乃博士,两人中间隔了好几级。高中生求博士差不多就跟高攀一样。要吃惊得朝这方面吃惊才是。可他没敢说,因为他刚哼出声,老婆便翻着白眼望着他,一副知道他想说什么神情,仿佛回击他的话都想好了。禾呈心口一缩,不仅将嘴里的话咽了回去,连脑子里的想法也差不多压得个没影。
惟肖回来时,带了一堆吃的。且送给惟妙一支新款手机。惟妙翻来覆去地看手机,说我拿了这手机便是只鸡了。惟肖说,什么意思呀?惟妙笑道,你黄鼠狼给鸡拜年,能有什么好心?惟肖也哈哈地笑起来,说我最烦跟你们这种拿大牌的知识分子说话,好像不拐个弯表达就跟没学问似的。
说笑间,他拉了惟妙到禾呈书房。低语道,帮我找个博士写篇论文怎么样?惟妙说,你要干什么?惟肖说,找人帮我写就行了,随便哪方面的。我付三万元,如果不够,五万也行。惟妙说,该不是像表姑,到学校去混个文凭吧?惟肖说,这你就别管了,反正不到你们学校来就行了吧?难得找你帮忙,千万别告诉爸爸,我懒得听他唠叨。
尽管惟妙一脸瞧不起惟肖的做派,但兄弟情深,他还是答应了。惟肖谢罢正欲出去跟爹妈应酬,惟妙突然说,坦白一下,你可是有了外遇?惟肖吃了一惊,说你怎么会知道?马小珍找过你?惟妙说,没有。是我在路上看到的。本想搭你便车,结果看到车里的女人不是马小珍。惟肖说,你一百年不出门,一出门居然就撞上这个。我这个运气也差得太狠了。惟妙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惟肖说,先别告诉爸妈,等我把马小珍搞定再说。说罢又低声对惟妙道,那个主是个明星,一公开,会成爆炸新闻。惟妙说,这个我得警告你,你别让爸妈挨着炸。惟肖说,爸妈倒是炸不着。但你要小心哦。惟肖说完大笑着出门。惟妙心道,懒得理你,关我什么事。
惟妙自然不是多嘴之人。但女明星有新相好,却是狗仔队们关注的。似乎没过多久,报纸上便有消息说某某女星与某企业男相好。报上还赫然登有两人约会的照片。隐约的背影,别人看不出,惟妙却一眼认出那人就是惟肖。对于他来说,认惟肖就跟认自己一样。
明星的八卦最让人们兴奋。一连多日,人们都在猜测女明星的相好、那位企业男到底是何人。惟肖得意之余,也有些紧张。他不怕马小珍,也不怕爹妈,但他却怕他的表姑雪青。因她是老板,万一她为此而发怒,炒了他的鱿鱼,他除了会开车,便一文不名了。老婆明星或许一夜间全都会消失。于是惟肖紧急向马小珍摊牌,提出离婚。
马小珍先是惊愕,正欲大闹时,惟肖开出了大价。惟肖让马小珍仔细想想,是拿了这笔钱另外找男人相爱,还是守着一个根本不爱他的老公。马小珍想了一夜,想明白了。如果选择前者,她有钱照样也会有人,但若选择后者,她非但没有人连钱也不会有。马小珍想通这层理,连眼泪都没有流一滴。早上起来,早饭没做,便提出别墅和车也要归她。惟肖同意了,条件是:孩子暂时跟她。她一旦找了男人,孩子就得回来。
马小珍当天就搬去了别墅。人生是自己的。况自己眼下不老,姿色文凭也还不错,更兼有钱有车有豪宅,她想,愿意找她的男人得排多长的队呀?
禾呈和他的老婆是在马教授夫妇上门质问时,才听说这事。他们目瞪口呆,不故道怎会有如此变故。禾呈的老婆便打电话紧急召了惟肖回家。
同惟肖一起回来的还有马小珍。他们两人笑盈盈进门时,四个焦急不安的老人家都傻瓜一样看着他们。马教授问马小珍,说你你你,你们不是离婚了吗?马小珍说,是呀。马教授说,那那那……他说不出来了。马小珍说,你们以为我会哭天喊地?
马小珍的话还真说到四个老的心里。禾呈想,男人不要你了,难道你不该哭?但他天生不习惯把这样的话说出口,便没说。可禾呈老婆却不会忍。她说,这么说,你离了婚还挺高兴?
禾呈老婆说话时,竟有点为惟肖愤愤不平。心想,你把老婆甩了,人家居然这样开心。天知道是不是人家要甩你。禾呈老婆心里正琢磨是否儿子吃了亏,马小珍却干脆地回答说,为什么不高兴?他得美人我得钱。我俩各有所得,当然都很高兴。
马教授不明白,说这话怎么讲?惟肖洒脱一笑,说马老师,很简单呀。我花一笔钱给她买了份自由。她现在腰缠万贯,可以放眼挑尽天下男人了。马教授夫人望着马小珍不悦道,没有丈夫,拿点钱就高兴成这样?如果不离婚,他的人他的钱还不都是你的?马小珍说,你以为有这么便宜的事呀!老公不爱我,就算他把天下的银子都挣回家,他会给我花?给我可怜兮兮的一点生活费就算不错了。我还不如现在拿钱走人。有钱还怕找不到好男人?
闲扯了半天,大家才弄清,惟肖给了马小珍一笔巨款外加一幢别墅和一辆轿车。马教授夫妇听她离婚竟发得如此大财,眼睛都直了。他们辛苦一辈子,财富加起来,还不及她的零头。
马教授半天才回过神,冷冷道,就怕你有钱也找不到好男人。马小珍指着惟肖说,可我现在的男人在外面吃喝嫖赌,难道是个好男人?我当我自己前几年的工作是高级保姆,现在合同期满,拿钱走人。如果干别的工作,还挣不到这么多哩。惟肖说,可不是?管吃喝管住宿,差不多一年尽赚百万,抵了马老师一辈子的薪水。你也算是赚大发啦。禾呈老婆实在听不下去,不顾有客在家,脱口骂了一句,你两个都是在放臭屁!
这天的晚饭,便都在禾呈家吃的。就连马教授夫妇也被留了下来,算是亲戚一场,吃个散伙饭。上年龄的人都边吃边叹,说是搞不懂这世道怎么回事了。年轻人便笑,说正是因为你们搞不懂,才让你们回家养老呀。
晚间,马小珍自己开车回她的别墅,禾呈把惟肖留了下来,说是要跟他好好谈谈。禾呈老婆和惟妙也都在场。禾呈老婆心里一直不痛快。她倒不是因为惟肖的离婚,而是觉得这个马小珍要钱下手太狠。
惟肖说,她一向就是这么个人,比惟妙的老婆还讲实惠。当初她不要惟妙转过来追我,还不就是图我有车有房?惟妙说,你以为现在这个女明星不是图你这些?禾呈老婆说,可不是。你人到中年,还拖个孩子。她大姑娘一个,都当了明星,追着要嫁你,恐怕比马小珍更讲实惠呢。惟肖说,她讲实惠,我也讲得啊。瞧她多年轻漂亮呀,皮肤比马小珍白一百倍。如果再给家里生个孩子,还能替我家改变人种哩。惟妙冷笑道,你想得还真够长远。禾呈的老婆却仿佛一下子被点醒,脸上竟浮出笑容,说这个理倒真是个好理。
本来要跟惟肖谈话的人是禾呈,结果他闷了半天一直没吭气。禾呈老婆说,事情都这样了,惟肖的婚也离了,你就由得他去吧。禾呈板着面孔,半天才冒出一句:我家的人不能找戏子。
惟肖听这话,几乎从板凳上跳了起来。他大声道,这都什么时代了?爸,你还是学历史的,有没有一点进步历史观呀?你的平等意识呢?你的民本思想呢?前几年去印度,你不是还说你对印度的等级制极其反感。怎么轮到自己就不行了?这只不过是职业不同而已。她是艺术家,我是企业家,摆到历史书上,我们这是绝配。
惟妙一下子笑了起来,说还以为你只会赚钱哩,想不到一着急,连历史观都急出来了。惟妙这一说,禾呈也隐忍不住笑了。笑完想,自己的历史观一向是反等级的,现在居然情不自禁等级起来。惟肖虽没怎么读书,急智之间却也反击得当。想完气也顺了。觉得惟肖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就算没上大学,但在工作实践中,也相当于读过了大学。
见禾呈脸色松弛下来,嘴角间还有了点笑意。禾呈的老婆知道没事了。惟肖也知道,他新的婚事,家里的这道关,已然安全通过。
这样,离异的惟肖与他的女明星开始有意无意地公开露面。这是轰动性新闻。惟肖似乎搭顺风车,瞬间也变得有如明星。报纸上隔三岔五就出现他的名字。不经意之间,他已然是个著名的企业家,风头甚至盖过表姐雪青。
好在表姐雪青是个有胸怀的人。她对这事显示出格外的高兴。因惟肖的缘故,她的企业天天都曝光,知名度的飞涨超过她多少年花费的广告。表姐雪青给禾呈打了个电话,说看看看,当初我一眼看出惟肖前途无量。现在果然了,是不是?禾呈说,找了个……女明星……就前途无量了?他险些说出“戏子”二字,猛想到惟肖对他的批判,方迅速改了口
遭殃的却是惟妙。有一天他坐公共汽车,几个女孩子突然朝他站的方向挤来,一个个因激动而脸庞通红,纷纷拿了纸笔要他签字。惟妙此刻才想起惟肖曾经说过他得小心的话:他长着和惟肖几乎相同的脸。惟妙忙不迭道,你们认错人了。那个是我弟弟。我不是企业家。女孩子们依然不放过他,叫喊着,哥哥的签名我们也要。急得惟妙只能提前下车,结果那天他要去参加的一个博士论文答辩也迟到了。要命的是,在答辩会上,竟不时有人过来找他签名,惹得他的历史同行们牙都要笑掉。
惟妙回家发脾气。却不料禾呈也一脸苦相。说是周末去幼儿园接孙子孙女回家,竟有好几个家长带着孩子托他找女明星签字。他拿着一摞纸说,这这这,这叫我怎么开得了口。这这这,这都是些什么事呀。
惟妙看着那叠纸,比较一下,觉得自己面对的窘况比禾呈的稍好一些,憋了半天的气便也消解。自己脾气没发出来,反倒劝了禾呈几句。
惟肖和女明星的婚礼,何时何地举办,报上的八卦传得纷纷扬扬。有说他们会去三亚,也有说他们将到巴黎。小报记者甚至潜入学校,以猝不及防的方式向走路的惟妙或是买菜的禾呈提问,经常把俩书呆子吓一大跳。得幸这两人是真呆,虽然没有约定,但回答却像商量好似的,一个说我退休在家,啥事不问;一个说我只知教书,诸事不管。
他们真还是一五一十地说真话,因为惟肖到底要去哪里结婚以及怎么结这个婚,二人虽为父亲兄长,但也的确不知。据惟肖说,他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女明星有经纪人,有自己的策划班子,怎么结婚要听他们的安排。
这天,天已经很冷了,转眼新年将至。此间的校园,虽未放假,但出来沿路溜达以及坐在树林下作读书状的学生几乎都不见了踪影。校园便有几分冬季的萧瑟。
下午的时候,校园马路上突然横空拉出几道红色条幅。学生们也有沸腾状,说是著名企业家、北大的企业管理博士、某某影星的男友惟肖晚上要来学校作励志演讲,题目是:成功之路在于奋斗。晚餐时间刚过,便有学生前去教室抢占座位,结果远不到讲座开始时间,听讲者业已爆满。校方只得紧急通知,临时改在大礼堂。
惟肖是在校领导和学生干部的簇拥下走进的礼堂。这地方他很熟悉。小时候他常跟惟妙一起来看师生联欢。那时他喜欢在走道间奔跑喧闹,惹得老师们都指责说,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痞?现在,他又踏上了这条道。他西装革履,英俊挺拔,领带打得有棱有角,头发也一丝不乱。他从后场满带微笑穿过夹队的人群。他走过的身后仿佛山呼海啸,掌声几乎震垮屋顶。
声音也传到了附近的教室。这天的历史博士惟妙恰有辅导课。去到教室,发现听课的只有三人。惟妙问,都去哪儿了?一个戴着厚镜片的男生回答说,都去听你弟弟讲发财史了。
惟妙认识这个学生。他是经管系前来选修中古史的硕士。他曾将自己的硕士论文交给了惟妙,由此换得五万元生活费。接钱时他曾表示这钱太多,三万足够。惟妙说,只管拿了,你是花费了心力的,这种富人的钱,你不赚白不赚。
惟妙淡然一笑,纵是三人,他也依然从容地讲他的课。下课时,厚镜片的男生突然说,你弟弟现在已是北大的博士,而我的硕士却还没毕业。惟妙想起论文的事,不觉莞尔,说我们现在的生活正在构成未来的历史。这个你可以写。
晚课结束,惟妙多少有几分郁闷,便去到父母家,不料惟肖也回了家。他是特意回来跟父母炫耀的。禾呈和他老婆已闻知此事,正感慨万端。见两个儿子:一个未读大学的博士,趾高气扬;一个硕博连着读出来的真博士,却神情落寞。
惟肖说,今天的礼堂的学生爆满,人气旺到校史上前所未有。惟妙说,今晚只有三个学生来听课,历史低迷到空前绝后。禾呈连称,看不懂,看不懂这世界是什么东西被颠覆了。就连一向支持惟肖的禾呈老婆也替惟妙打抱不平。她说,难不成真的不读书比读书管用了?
这话一出口,家里气氛便显异样。这个瞬间,家里的读书永乐派似乎占了读书臭屁派的上风。惟肖明显有点尴尬。惟妙忙说,其实也正常,而今这世界是他们的,不是我们的。
惟肖想了想,冷笑一声道,你们这些研究历史的人到死都不明白,历史它就是个戏子,给谁演戏就为谁化装。这世界只属于当代,从来都不属于历史。
一番话,说得禾呈和惟妙无言以对。
这夜,禾呈坐在书房呆想了半天,想起一句古诗,便给惟妙打了一个电话。惟妙像禾呈一样,对古典诗词,很不熟悉。禾呈一字一句念出,他才得以记录下来。
禾呈念的是: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度残春。
《花城》201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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