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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惟妙离婚了

惟肖在家里一听到这些玄机重重的话就烦躁。心道读了几本书,总是炫自己深奥,算个什么。还不如表姑炫名牌和钱财哩。

表姐雪青已毫无疑问地成为省里最赫赫有名的大老板。惟肖是表姐雪青的亲信,靠一张嘴,倒也把他的销售经理做得风生水起,几年下来,又被提拔成公司执行总裁。他的工资以年薪而计。算下来一个月拿到的钱比他爹妈以及哥哥三个人一年的薪水总和还要多。他除了那套曾经被禾呈夫妇盛赞不已的房子外,又在湖边买了别墅。那里推窗即能见辽阔湖面,空气干净得仿佛天天被水冲洗。最要紧的是那别墅装了水暖。冬天时节,别人冻得打寒战,他那里亦温暖如春。置放在屋里的植物,绿茵茵的,永远以春天的姿态生长。

惟肖也算是孝子,寒风一起,便将爹妈接来别墅过冬。惟肖自小就被惟妙瞧不起。非但惟妙,还有父母和邻居。因为无论惟肖怎么用功学习,总也敌不过惟妙。他后来懒得读书,相当程度就是自己用了心费了劲,仍然挨骂,便索性破罐子破摔。一个高中都是混过去的。考大学第一天,走到考场门口,突然说准考证丢了,于是从头到尾就没有去考。禾呈和他老婆后来获知惟肖把准考证撕碎丢进马桶里冲掉了,气得发抖。其实冲不冲准考证对于惟肖没有意义。他心知自己横竖都考不上,便懒得去考场装一番模样。他心想,不上大学就不能活了?现在,他不光活下来了,而且活得很好,甚至比家里那些上过大学的人活得都更好。他有钱有房有车,手下还有马仔,门里门外都得人尊敬。他觉得自己现在完全可以在惟妙面前扬眉吐气。出于如此心理,惟肖便也经常豪气地说,惟妙,天冷的时候,你一家就住到我这儿来吧。整个二楼都给你们住。反正我们全家都会出国度假,也不会吵你做学问。

惟妙多是笑笑地应酬,却是一次没去。他不想这样被施舍,尤其是被惟肖施舍。小的时候,他一直都是惟肖的榜样,惟肖在他的面前,除了自卑还是自卑。因为惟肖的成绩永远都敌不过他。现在,他已是大学教授,自认为社会地位高出惟肖一头,他怎能让惟肖低看?惟肖比他多的不过是钱而已。任何一个朝代,商人都比读书人有钱,但他们永远也敌不过读书人在这世上被尊敬的程度。正是有这份尊敬,惟妙面对惟肖的慷慨大方以及挥金如土时,还能保持着清高和自信。

惟肖知道惟妙这点小小的自尊,他对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向来无所谓。他只要自己过得自在,根本不介意惟妙怎么看。

惟妙没有料到的是,随着时间推进,惟肖的气派越来越大。他非但经常接父母去住别墅,还常带他们住高级会所,更要命的是他出去度假也开始邀请父母了。初始还只是冬去海南夏去青岛,偶尔转到东南亚香港消遣一番。再后来,他们竟开始游走欧洲,飞印度逛埃及玩土耳其。

惟肖每次都热情地邀请全家人同行。禾呈和他老婆,最早还懒得跟他走。后来到地中海坐了一趟游轮,天天跟洋人搅在一起闲逛以及在甲板上晒太阳,方觉得人生原来可以这么洒脱美好地过。于是便配合惟肖的邀请,跟着他到处旅行。他们在国外拍的照片,惟妙自然也看到。他心里痒痒的,却又放不下架子。终于有一次寒假,惟肖要去非洲肯尼亚野生动物园玩。他又一次大张旗鼓地邀请全家同行,惟妙心里在活动,嘴上却仍然吞吞吐吐地找些不着调的理由。

惟肖烦了,说你别扯这些不靠谱的由头。你以为我愿意多花钱吗,我还不是想让爸妈开心?一家人在一起,乐乐呵呵,他们多有幸福感呀。每次留你一个人在家,爸妈一路都不爽,嘴上老是唠叨,说要是惟妙一家来了该多好呀。

禾呈和老婆听惟肖如此说,两人感动得老泪都差点流了出来。禾呈老婆对禾呈说,看我儿子看我儿子!跟爹妈多贴心呀!你以为做人就光看他会不会读书?

这一回家里的读书臭屁派显然胜过了读书永乐派。因为连禾呈都摇晃着有倒戈之嫌疑。他一直因为惟妙会读书并且好读书而偏爱之,这一回却也觉得没读书的惟肖真是太懂事了。于是对惟妙说,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可是自己一家人,有什么好计较的?禾呈的老婆甚至有些不悦,说难道陪陪爸妈还得让爸妈求么。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惟妙不去都不好意思,于是只好答应。惟妙的老婆好几次都想去,一直抱怨惟妙死要面子。可这回,惟妙答应去了,她却因老家拆迁房屋,被自家爹妈招回去处理,白白失掉机会。

非洲的景色跟国内自是大不一般。禾呈的老婆走到哪里都惊呼小叫。惟肖以照顾母亲为主,而惟妙自然以照顾父亲为主,惟肖的老婆马小珍则主要负责看护两个孩子。一家人玩得倒也其乐融融。尤其禾呈,以前出游,他都有孤单感。儿子陪他妈,儿媳妇带孩子,独他一人看景想事,颇有几分落落寡欢。这次却多出一个惟妙,他大松一口气。惟妙也闲,需要人说话,两人便一路聊天。主题仍然是历史,从政治制度之得失到文化趋势之演进,从纵向的变异到横向的波动,仿佛天下事,尽在他俩的掌控之中。那种畅快和愉悦,超过看世上任何的风景。禾呈的老婆见他们如此,忍不住低骂了一句,狗行千里,改不了吃屎。禾呈和惟妙都没听到,惟肖听到了,捂着嘴笑,暗中朝母亲伸了个大拇指。

旅行途中,还发生一件事。在肯尼亚野生公园里,动物们自由地奔跑,参观者却被关在镶有钢铁栅栏的吉普车上。吉普车慢慢地行驶,人在车内能近距离看到匍匐于树下的狮子或是沿路散步的大象。一只狮子打了个呵欠,气息仿佛都扑到了脸上。禾呈老婆激动得像少女一样尖叫,然后不停地拍着惟肖说,儿子,我养你真是值呀!这话说得禾呈一肚子不悦,心想,难道惟妙有学问就不值?平常他这样想过,但不会说。这次不知道何故,他竟脱口而出,说亏你自己还上过大学。儿子有钱就值,儿子是博士就不值了吗?

禾呈老婆从未遭遇过禾呈顶嘴的经历,瞬间大怒,吼道,博士能让你来非洲吗?能让你这样看狮子老虎吗?禾呈老婆的嗓音有些大,树下趴着的狮子似乎听得振起了身体。

惟妙习惯母亲如此这般,懒得多说,只淡淡一笑,说我回家能带妈去动物园看各国动物。惟肖虽然觉得母亲说得是,却也不想父母斗气而致使场面尴尬。便也笑道,妈你厉害,养两个长得一样的儿子。一个负责把你关进笼子,让动物看,一个负责带你回家去动物园看关进笼子的动物。方向不同,结果一样。

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这事才算过去。

惟妙同父母从非洲回来后,他老婆却还没回。打来电话说,事情有些麻烦。整个村子变成开发区,全村人都要迁到镇子附近。惟妙老婆家的房子刚盖不到两年,拆迁费却也跟别家的破房子一样。这笔钱,甚至不够他们再盖同样的一栋屋。所以,她的爹妈气病了,哥哥木讷,见政府来人就急得说不出话。只有她一个人上下奔波周旋。老婆说,你好像有个学生在我们县当领导吧?要不你给他打个电话?惟妙对这一类的事,一向嫌烦,他甚至连听的愿望都没有,更别说帮老婆去找人。他想都没想,便说,这种事别找我,你自己慢慢处理吧。

老婆回来时,已是一周之后。她脸色平静,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仿佛什么事都不曾有过。惟妙向来不察言观色,故也没问她家里事处理得如何。倒是周末去禾呈家吃饭,禾呈的老婆提了一句。惟妙的老婆淡然道,解决了。正好开发商是以前高中同学,就多给了一些钱。也只能这样了。

吃饭的大家也都只是“哦”了一声,并未多言其他。

有一天,惟肖去一家高档会所跟朋友洽谈商事。饭间出来上厕所,突然见惟妙的老婆在旁边的包间里。他没在意,扬手便打招呼。惟妙老婆见到他立马不自在,脸红得如同醉酒。这时惟肖才发现,只有一个男人与她一起吃饭。惟肖当即挂了脸色。他头一摆说,你出来。

惟妙的老婆走出包间,吭吭巴巴解释说,只是一个老同学,好久没见,约我出来吃个饭。惟肖说,我不管你是什么关系,我哥是个老实人,这事你最好回家跟他吱个声。你要让他戴绿帽子,不要怪我给你难看,我连他都不会放过。惟肖说着,大拇指朝那男人方向一指。

惟妙老婆见他如此,也挂了脸色。她说,这是我自己的事,好像不需要你管。说罢拂袖而去,继续与那男人吃饭,甚至发出阵阵笑声。笑声清脆愉悦,惟肖不记得她在家里也曾这般笑过,倒一时发蒙,不知到底怎么回事。

回家跟老婆马小珍说起,马小珍冷笑,人家有野男人,关你屁事?你看你哥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他根本不把女人当女人,也从来不关心自己的老婆,谁受得了他?惟肖便笑,说我倒是觉得你有点后悔当初嫁我,不然你就有充分理由在外面找相好了。马小珍说,那是。只可惜比你有钱的男人少了一点,要去找,大海捞针似的。惟肖说,瞧瞧,我就知道你们俩是一种人,你们的爱情就是爱钱。

便是在惟肖和马小珍说笑的当晚,惟妙的老婆跟惟妙提出离婚。惟妙似乎并未有吃惊感,只是说,为什么?给个理由。

惟妙老婆便说了她这次回家处理房子的事情。那个开发商,正是她高中的初恋男友。当年他没考上大学,所以两人分了手。现在,他靠自己打拼,发了财,回乡投资做房地产。他们重新相遇,感情复燃。惟妙说,哦,难怪他会多给你家房子钱。惟妙老婆说,当然。惟妙便说,那好吧,我成全你们。

惟妙老婆原以为会与惟妙大闹一场,却不料惟妙竟如此爽快。倒让她觉得自己原本准备主演一场大戏,结果却只跑了个龙套,心里便有无数的不悦。于是愤然道,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你对我离开你是不是反而有几分高兴?

惟妙波澜不惊,仍以他惯有的平静说,高兴也谈不上。只是,当初你嫁给我,并不是因为爱情,而是为改变命运。而我娶你回家,也不是因为爱你,而是帮你改变命运。现在,你觉得跟我在一起,命运并未改变完,还想要继续努力,我当然也愿意继续帮你。只是……孩子要留在家里。

惟妙的老婆听此一说,越发生气,说到底我也跟你过了这么多年,你难道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我说走你就让我走,而且还这么从容。惟妙说,我既然能让你从容地来我家,自然也会让你从容地离开我家。至于感情,这就不用谈了吧?你决定跟那个男人时,你也只想过跟他的感情,并没有想过你家里的感情是不是?

惟妙的老婆无话可说,结果她第二天离开家时,就像平常出门买菜一样,平平淡淡,似乎跟这个家没什么关系。

禾呈和他的老婆听说此事,大惊失色,既不知惟妙老婆何故如此,亦不知惟妙何故如此。问惟妙,惟妙只淡然说了一句,有钱能使鬼推磨,天涯何处无芳草。禾呈隔了五分钟,方说,你的诗词功底太差!

马小珍闻讯则一番庆幸,说得亏没有找个博士老公,真是太冷漠绝情了,过日子没劲不说,连离婚都离得没劲。惟肖忍不住训她道,是惟妙冷漠绝情还是他老婆冷漠绝情?为一个初恋情人,老公小孩都不要,未必她这就是多情?马小珍说,她摆着一个博士教授的老公不要,要跟老相好走,难道没有其他原因?惟妙如果对她好,关心她,她会去找别人?惟肖说,不就是那初恋情人当了老板赚大钱了吗?真是爱情,当初为什么不一直好到底?甩了人家,不管不顾地要跟惟妙结婚?马小珍冷笑一声说,你们这些城里人,哪里懂得?她心里的疼,这辈子下辈子再过几辈子你们都理解不了。惟肖说,既然如此,就别说惟妙绝情。为了当城里人去嫁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光想着自己有天大的委屈,有想过对方的感受吗?我家惟妙学问大,看得透,心里明白她要做什么。换一个没看透的呢?就活该上当受骗?你当是给你们提供过渡房呀?

结果,惟妙夫妇离婚倒是风平浪静,惟肖两口子却吵了一顿大架。一连几天惟肖都到父母家来蹭饭。禾呈老婆心疼儿子,不由得骂道,这个马小珍跟惟妙老婆是一路货色。惟肖信口回答一句,说可不是?连找老公都要图个实惠。

惟妙离婚离得从容,但心下却觉索然。孩子送爷爷奶奶家了,轻松倒是轻松,但屋里却似没了人间气息。尤其晚上,除了敲击电脑或书页翻动的声音外,几乎就只剩了他自己的呼吸。爹妈倒是说还是回家住吧。但他却不肯。觉得成年人本该自立门户,赖在爹妈家里,再有理也说不过去。便依然坚持独居在外。

有一天大学同学相约聚会。先前这类活动,惟妙嫌无聊,多是找理由推却,他觉得时间不能这么浪费。而现在,时间似乎天天堆放眼前,一如多余产品,令他产生必须消费的念头。于是便应邀前往。

所谓同学聚会,不过大吃一顿。有钱或有权的同学请无钱或无权的同学。饭桌上聊聊闲话,今天天气哈哈哈,昨天某某又被抓。如此而已。

一切场景都在惟妙的预料之中。吃罢出门,谢绝了有车同学热情相送的邀请,独自沿街路往回走。街边的小店铺都还开着门,门内放射出明亮的灯光。一片一片,密集地落在路上,形成璀璨。很多的笑声在灯火璀璨中波动,尖细与粗犷交织,把一个寂寥夜晚搅动得活色生香。但惟妙并未受此感染。他索然的心情,似乎更加索然。

走到大路的十字路口,有红灯亮起。惟妙忽然看到车流中竟有惟肖的车,看方向像是回家。便想招呼一声,顺便搭坐。正扬手时,却又见惟肖跟车上一女孩头碰头亲昵地说着什么。这是个陌生女郎。惟妙立即咽回了自己的声音。心道,原来惟肖竟有这一手。这恐怕会吓坏爹妈哩。

惟妙突然间心情转变,他有了点愉快,走在路上,脸上竟浮出几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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