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节 草原上的农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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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以后,郭四清从没间断过进草地。每次出远门,身上背负很重:两只皮毛腿套,一件棉腰子,一瓶治感冒的药,一瓶治拉肚子的药,一瓶止痛药,二十大几斤其他食物,六七十个白面饼子——一个白面饼子三两大,一天吃两顿,每顿吃三四个,不敢多吃。郭四清跟同伴都带这么些东西。他们的考虑经过了一些摸索的时间。一是怕早早吃完断了口粮;再一个,因为睡的是湿地皮,吃多了睡在凉地坑里怕患染胃病。另外,再稍稍带一点生面和食盐,心细的人捎带一点素油。没蔬菜,去哪儿找蔬菜呢?在草地里,想买,没处买。还有,随身带块毛毯,带一个白塑料水卡子,再者,就是一个布袋,和两个大塑料编织袋。
除了白面饼子,每人再装一袋炒面,这部分口粮要匀兑至最后,即等到回家的路上再吃。身处草原,没有干的吃食,干的吃完了,拿铁筒热一点水冲着、伴着喝点炒面,简单对付一下,等到回家以后再补吃些干食。出门前准备下的这个小铁筒,用处比较大,进草地以后,他们每天会用石头架起铁筒,点火烧点热水;返家的路上还会用这个小铁筒做点伴烫喝。做伴烫用的面,是莜面炒面,搂地毛的日子不敢吃、不能吃,吃了莜面肠胃受不了,因为莜面结气滞重,不好消化。要是白面饼子能凑凑合合扛到回家时,一般情形下,人们尽量不吃莜面炒面。莜面是专为北方地区苦寒人生长出来的粮食,那是有热炕头睡,胸口处有衣裳遮挡,又赶上没有多少别种类的粮食充饥,才能充分享受到它的好处的口粮。人在野外饥不择食,莜面于人,是个好东西,却也埋伏着危险。
饮用水没有其他的办法解决。他们上路早,农历二月初,北方草原地冻雪封。除了地表的雪和黄毛毛草踩上去是软的,哪儿、哪儿都坚硬得跟铁似的。进入草地以后,化了雪、化了冰,当饮用水喝,解渴,暖和身体。入了伏天,喝淖尔泊子里的水,郭四清叫作“旱海泊子的水”。他说,那家伙,那个绿、那个稠,虫虫牛牛掺和得满满的,进了肚子还能感觉到虫虫在里头爬蹭了,营养成分估计足多没少。他说,现在一天不喝水,一点儿不觉得渴,不觉得想喝个水啥的,练出来了。估计古代匈奴人啊蒙古人啊打仗,就是这么练出来的,那些少有对手的兵,横扫下半个欧亚大陆,唉,谁们能敌。
郭四清笑得很自豪,是蒙古族人的感觉。
我们的谈话停顿下来。
郭四清自顾自抽烟,神情散漫。一条腿搭架在另一条腿上。脚上的解放鞋帮子陷进去,大鞋的胶檐直愣愣地向上,看起来鞋子大过了脚。两只鞋后跟底下各粘着一块黑胶掌。
突然,他开口问我,你喝些不?起身倒了一搪瓷茶缸开水,放到我面前说,喝些水。
他没有给自己倒水。
我说,你不渴吗?
他说,吃完饭喝一碗水,连解渴带洗碗都有了,再不喝了。
我说,不喝是没去喝,不等于不渴,一个人一天大约需要六杯到八杯水。咱们这儿干燥,估计得喝八杯以上。
郭四清没接我的话。
稀稀拉拉又拉呱了些别的,娃娃们进了城里的学校,女子跟不上,没有一门功课及格。原来学习还可以,在乡里的学校算不上第一,也没跑脱第二。在城里就不灵验啦,怪得很。现在,女子那儿,形势有点往上走,总算是及格了。
小子却不行。小子脑子活络,一听就会,可这家伙不给你好好听课,手上、脚上动作过多,一会儿也坐不住。人坐不住,那张嘴一阵儿也不失闲,嘴跟着人动。没人搭理,他就跟自己说话,有的话也不知道是跟谁说哩,老师说没一个人理他,他也说得欢腾得很。除了动自己不说,还爱动人家别的孩子,有几次又说又动,被老师一怒之下撵出了教室。他们两口子去给老师说了一箩筐好话,不顶个甚用,老师到今天还运气哩。亲戚的女子去说项,老师气消了一些,小子又能进教室坐了。那以后,小家伙再乱动弹,老师没说的,上去就给他一个大耳刮子,扇得小子口鼻流血。你说,这叫一种甚日子哩。
也是不争气,不消停一天,脸蛋子还没消肿,灰小子又想动弹了。
越说他,动静越大,现在这个灰圪蛋子说啥也不给你上消了。
说到儿子,虽然是在说儿子的麻烦,说他惹是生非没有消停的时候,郭四清虽然无奈,还是面带着些微笑。
郭四清的媳妇劳花,头一天也跟我说起他们的两个孩子。她说,女子脱下衣裳、袜子自己洗;小子脱下的袜子直不棱登站着,没人给他洗他就不穿,脱到哪儿就让它站在哪儿。你说脏到个甚种程度,袜子脱下来,直戳戳地立住不倒。你看不下去,你就去洗。反正没他甚事情。他不管,你爱做你做去。劳花说,小子“过于灰”,真是个不开壳的“灰猴脑袋”。这全是郭四清硬惯出来的。郭四清不让她指摘小子,她实在看不下去想说叨说叨小子,刚要张嘴,郭四清就当着小子的面呲打她,眼珠子瞪得激灵灵的,都快跌出来了。小子现在不学好,老想跟你要点钱,说学校让买甚、买甚,给了他,拿起钱就进了游戏厅。劳花经常满街跑窜那些游戏厅找自己的赖鬼小子,那才容易呢,东找西找,找不见。原来他出出进进,跟她捉迷藏哩。你总有个时间限制,不能一天到晚跟他捉迷藏,进过了一家游戏厅不好意思再进去,你不显乏,游戏厅的人看你也看乏了,一个当妈的进人家的店寻找自己的孩子,寻找起来没个完,实在是没脸面。这个赖小子就钻你空子,见你来了,他从这家游戏厅跑出来,进了你才去过的另一家游戏厅。你喊喝小子,小子反过来喊喝你,他说,让不让人活啦?眼睛瞪得跟獍灵的一般大。现在,她感觉到实在没能力了,说不响、管不住她的小子。
郭四清没觉得到了那么严重的地步。他认为,“不到这程度”。
还不严重?他现在都敢赊账打游戏机、买西装、买大皮鞋了。无底洞已经揭起盖子,你还蒙头睡大觉哩。劳花顶撞郭四清。等他上房揭了瓦才叫个严重?说给你,你不当回事,揪你头皮、揭你瓦,迟早有那么一天,等着看哇。你惯他,一眼眼看的你惯他,你快把他惯成武义东西了。将来咋,你看得办。
郭四清瞪媳妇一眼。
劳花一直撇着嘴,显然不服气,但不再吭气了。
郭四清沉默了一会儿,思路回到搂地毛的事。
他说,白天不得不躲起来,若被当地牧民发现,事情就不会那么简单了。在两丈深的沟里,再掘地一尺把半、二尺深。挖的坑,不甚讲究,只要能藏得下人,身子能够展开,人能够睡进去就可以。坑的底部铺一层他们带来的塑料筒子,再铺一块毛毯,或者是一块线毯,连铺带盖全在这个坑里了。
白天躲在地坑里面,当地牧民从地表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但是,这种地坑,睡一天,腰杆没有不疼的。这一点已经作为这干人的普遍真理:再好的腰杆熬不过一天。一天以后,腿关节也全部跟着疼,人像一架出了毛病的机器,哪儿、哪儿都跟你别着劲,为难人,跟人过不去。
每天傍晚六点钟左右出发。若是早春,那时天已经黑下来;若是夏天,太阳正把半个天照成红颜色的,那种夺目,一层一层的金光倾泻、流露出来,别提多好看了。大家心有所动,全部劲往一处使,拎着耙子,拎着那只用来盛土镇压耙子的空布口袋,从驻地悄悄出动,向草地深处走去。神不知鬼不觉的大规模行动即将拉开序幕,他们要在深草地里搂一通宵地毛。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背着从草地搂扒出来的杂草和附生其上的地毛,从几十里外的深草滩神不知鬼不觉地返回驻地。紧接着要做的,是把地毛和连带的杂草一起埋进自己睡觉的地坑旁早已挖好的小地坑。他们吃一块干皮饼子,喝几口从水坑里舀上来的冒绿泡的“老汤水”,潜伏进各自的地坑里,蒙头睡觉,把白天当成一个完整的黑夜,囫囵着睡过去。
又是一天过去,又有一天将来。
不用担心有人去搂地坑附近的地毛,没有这种人。不单单儿因为旧话所说的“兔子不吃窝边草”。这里面有些厉害缘由。
搂过地毛的草地,百草被搂地毛的大耙子连根拔起。草地没有了草,光秃秃的一片荒凉。三五年这块草地不见草叶生长,而眼见着草地干枯、结板、显露沙层。慢慢地,被改变了草生秩序和性质的土地,会孤零零地冒出几根蒿子秆,牛羊饿死也不会去吃它。最终,草地会从上苍的手上滑落。
过不了多久,这里便演变成沙漠荒地。
搂过的草地,远远地就能辨识出来。
这一点,人人心知肚明,除了让自己的动静尽可能小一些、少一些,没有任何其他选择。事关每个人的身家性命,只有自觉遵守这项约定俗成的规矩。出于安全考虑吧。安全是第一位的,绝对不能毛糙,每个人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就像清楚自己的性别、家庭成分一样,在这个原则问题上,谁也不敢有丝毫的马虎。
不暴露目标,被众人视为至高无上的戒律。睡觉的地坑周围,除了分布埋地毛和杂草的小坑,还挖了埋食粮的小坑。这是搂地毛的农民的屯号、埋伏地点,凭管谁都不可以随意把他们的营地暴露给外人。因此必须拉着队伍到远离宿营的二三十里外的地方去挥舞钢耙,去战斗,去施展作为英雄的真正的用武之地。人群中另有一则不成文的条律:谁引出了事,拿谁问罪,亲兄弟、亲父子概莫能外。就是说,他们有私设的刑堂?在以后的篇幅里,我将试着就这些方面作些探究。
背回来的地毛,混在沙土柴草里,只能叫作“毛菜”。人们在紧挨自己睡觉的地坑边,再挖一些小坑,把新搂的混合了杂草的地毛埋进小坑里。一天挖一个小坑,埋进这一夜搂回来的地毛和杂草。有时候两天埋一个坑。有一些特别能干的人,每次能搂十大几斤、二十几斤,他挖的坑就会多,而且大。在人睡觉的坑洞旁边,他挖的坑星罗棋布,像一个规模不错的家族墓园,看上去有点奇妙,但蔚然壮观。
坑挖得越多,挖得越大,证明你搂的地毛越多。郭四清特别强调地告诉我这一点。
郭四清初进草地时,只能搂四五斤,这里说的是净菜,毛菜当然多了。不过相比较,还是没有别的人多。不为别的,没人家能吃苦。郭四清很清楚,总结出,是自己比别人下的力气少导致了这种薄泠泠的结果。郭四清睡一天腰杆酸疼不能坚持,可人家能扛得住,没人家能耐苦负重,再苦再疼也不会停下手脚,尽在草地里头下死力气劳动。说实在的,连抬眼看一看草原的夜空那些个忽闪忽闪的星星们也顾不上,更别提享受那种“草原的夜色有多美”的感觉。有人说,看,星星多得……旁边冒出年岁大些的人,提醒他,好东西是闲汉们的。星星再好看,能给你吃的、喝的?能帮你送孩子到学校?能给你老人们看病?能帮你买买煤油、买买火柴匣匣了?星星是逗城里头那些当官的人笑的,是跟那些富裕人拉扯关系的,引致他们“咿咿呀呀”讨论感情呀啥的那种闲荡东西的。好好盯住看你的路哇,不用二昏、二昏的,当星星是你的灯灯火火哩。郭四清微笑着说,要是想看星星,你搂不出地毛。
搂地毛,也就是搂一点生活铺垫,搂一点吃用的钱。
腰腿疼痛,每个人都有这种感觉。郭四清慢慢服珩下来。不过,搂地毛的人都坐下了腰腿疼的病。没一个人能逃脱这种命运。而且至今没听说过有谁治好了这个缠人的病。
到了晌午或者下午,这些夜里下过苦的人们睡醒一觉。如果谁想活动一下身体,就在这条沟里面动弹动弹。不想活动的话,窝在地坑里继续睡回笼觉。
整天朝夕相处,三四百号人在一起,相互之间会不会有摩擦,发生冲突,打不打架?这也是我比较关心的。关于这个问题,我和郭四清交谈了两个傍晚。
庞大的队伍,一面齐心协力,一面各怀心思,人人顾自己,为了顾自己,才不得不顾到大家。但又因为行动要冒很大艰险,行为是半地下状态的,集体的概念在这一特殊群体里,被他们自觉地维护着,而且出乎意料的牢固。在这个过程里,每个人都愿意把握住一个底限,就是不能因为个人暴露了大家。暴露了大家,个人的利益即刻间不复存在,甚至生命安全也难以保障。这一点人人明确地认识到了。这是需要每个人遵守和把持的最后尺度,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根本性尺度。
但是毕竟远离家乡、远离家人,身临少数民族自治的草场区域,缺油少水,风餐露宿,有不少生存难题,也时有残酷的牺牲,并且这个不小的阵营里,混凝了多种元素和色彩;另外,被长年累月搂扒过的草地,出现了什么样的飞沙走石的荒漠情况,这些,是我另外的篇幅里要叙述的。这里不作赘述。
郭四清说,出去的人通常不打架。在村里挨处得再不对付的人,出去有点病病灾灾的时候,人们还是会把带的药啦什么的拿给他吃。谁也不打架,谁也不闹意见,都跟亲弟兄一样。在郭四清看来,去了草地,人们比在村子里头挨处得还好。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郭四清笑。单单儿一件事他不明白,就是人家来叼地毛的时候,打我们的人的时候,谁也不敢出面反抗。看着自己的人叫人家打伤,谁也不会站出来说一句话,眼睁睁地站在圈外头观看,没有人动一下嘴,别说动一动胳膊跟腿了,都跟呆子傻子似的。
你在这种情况,会不会站出来。
不会。我也不能站出来。
为什么,你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这可复杂了。
郭四清说,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不瞒你说,我想得头发早早白了,也没想出个道道来。问题是,我得养活家,所以想不清楚没啥了不得。我是一介农民,谁还能把我咋整了?大不了还是个农民。这么个活法,算是到了底线吧。我现在,就想好好睡一觉,半夜醒来,心不慌忙,眼不乱跳,腰不疼痛……我才三十七。劳花不去学校开家长会,怕孩子们笑话她穿戴不合城里头的人,硬让我去开,我去了。孩子们说啥了?说我是赖小子的爷爷。你看,活成个甚啦。我要是不硬强,活不出去。
郭四清无奈地笑。
明天是星期天,郭四清一大早还要出工。我告辞出来。
《十月》201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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