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督陶官:唐英的手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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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陶官:唐英的手腕
江 子
一
唐英到达景德镇的时候,已是十月。依照规矩,当地的官员免不了要接应款待,要摆上两桌酒,趁着酒意说一些场面上的话,还要陪着唐英去御窑厂视察一番,并且要将当地人们入匠籍情况、石料窑柴来路等等一一呈报,以让唐英心中有数。有代表性的工匠还要召三五来向唐英跪拜,如此两日。从京城到景德镇千里迢迢,唐英一路赶来未免辛苦,十月的南方气候依然炎热,太阳依然朗照,唐英几乎整天都浸在汗水中。可初临景德镇,这个长期在北方生活的中年男子尽力克服鞍马劳顿的疲惫和对南方气候的不适应,煞有介事地与官员们周旋,直到礼毕才散。
经过一段时间的巡视,唐英大致掌握了景德镇瓷器生产基本流程,对这一行业的辛苦有了大致感受。在御窑厂自己的官邸内,唐英开始陷入了沉思。他在考虑,这样一座有着千年产瓷历史的瓷器城,在他这个皇帝钦点的协理督陶官手里,是该成为一座充斥着民变隐患的火炉、一个纠集无数瓷匠没日没夜生产瓷器的皇家产业,还是一座可以冶炼精神、让自身也产生窑变的梦工厂?
名义上的景德镇督陶官年希尧远在千里之外的淮安鞭长莫及。身为协理督陶官的唐英成了景德镇真正的管理者。他首先要面对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他该如何面对这座有着千年制瓷历史的城市的历史与现实,该怎样构建自己与这座著名的东方艺术之城的关系?是像过去的许多督陶官一样,仅仅做一个皇家的奴才,一个碌碌无为、浑浑噩噩、装腔作势、颐指气使的钦差大老爷,还是潜下心来,投下身去,深入景德镇的每个角落,了解制瓷这个行业的方方面面,下苦功,花大力,以尧舜之道,以皇帝身边多年学到的统摄之术,率景德镇瓷业建立自己的行业文化体系,让景德镇瓷艺享誉世界,让自己成为景德镇历史上有几分作为的值得未来念叨的人物?
初来乍到,万事无着,唐英未免心有些乱。为了整理出一点头绪有时他会在半夜披衣漫步于庭院,或者抬头望天,渴望有一颗星星能给他些许的暗示,可是因为烧瓷,这座整天烟火缭绕的城市的天远比他在皇宫当差多年看到的要暗淡无光,没有一颗星星能穿破层层烟尘闪烁在他的头顶成为照亮他前程的神灯。倒是远处的几根烟囱依然火光冲天,那是他多年在皇宫所有的夜晚从来没有看到过的骇人景象。
然而唐英远不是那种没有主见分寸、浑浑噩噩的平庸之辈。在远在两千里之外的北京皇宫里的雍正皇帝眼里,唐英十六岁时因正白旗包衣旗鼓人也就是皇家亲族的身世进入皇宫内务府养心殿供职,经过三十年的历练,已经成为可以为他分忧替他解愁的人了。他曾以旗鼓部队即帝王贵胄侍从卫队成员身份跟随康熙帝三下江南,扈从康熙远至漠北,一路担负起侍奉皇帝、保障安全的职责,“沐雨栉风于山之左右,江之东西,远至龙沙朔漠,靡不蹒跚经历,几无一息之暇”。这是皇宫对他的极大恩宠,又是他服侍趋承几近完美的证明。他在五年前升任内务府员外郎之职务,服务于制造御用器的部门——造力处,其勤勉精密,备受皇宫上至皇帝本人下至普通太监宫女称赞。他是武将,却爱好读书,书画文学,皆有造诣,与著名画家、清初四王之一王原祁习画交友;他是内臣,唯皇家律令是从,却有孔子门生风范,心怀修齐治平之愿。他少言寡语,这或许是在宫廷日久形成的脾性,却心思缜密,举止间秩序井然,目光中有坚忍不拔之精神。他看起来不温不火,不喜不怒,其实蕴含了武将的血性和读书人“修齐治平”、舍生取义的担当。如此饱经历练备受皇家信赖的一个人,被皇帝精心挑选放到这么一个景德镇协理督陶官——其实是景德镇陶瓷真正的管理者的位置上,怎么可能无所作为或者像前朝宦官潘相那样胡作非为呢?
经过一番考察与思索,唐英暗暗有了主意。他没有为临时树立个人权威去烧“新官上任三把火”,而是悄无声息地脱下了五品官服,换上了景德镇御窑厂寻常瓷工的衣衫,迎着工匠们诧异的目光,成为了御窑厂的一名特殊的学徒。他从瓷器的源头采石练泥开始学起,然后逐渐精进,向拉坯师傅学习拉坯,向画师学习在瓷上画花鸟虫鱼,在瓷上为青山着色,为绿水描魂。他画莲花牡丹缠枝图案,画潮水祥云纹,因为在宫中多有训练,在景德镇更是炉火纯青。他还向孥窑师傅学习铺设火路,向把桩师傅学习控制火候……
对这样一个迥异于其他官员的据说是皇帝的近臣的人,景德镇御窑厂的工匠们开始并非毫无戒备之心。人们会以为他的工匠打扮不过是一个稍有另类的官员的表演方式。一段时间之后,人们发现这个人举止间的真诚以及学习瓷艺的一丝不苟。他寡言少语却对工匠尊敬有加,就像一个真正的学徒那样。在练泥工地上,他会毫不犹豫地脱下鞋子挽起裤管跳进稠化床中踩练泥料;在拉坯的车间,他张开双腿用木棍搅动转盘手忙脚乱的样子完全有失一个五品官员的威仪;在画室,因把一个缠枝莲图案画得蛮像回事儿得到大师傅们的称赞,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人,竟然乐得口里哼出了京剧;在火焰熊熊的窑房,他热得全身是汗,投柴工人反复劝离依然不肯离开,不断向把桩师傅询问他以为疑惑的问题,比如温差、窑变,一会儿皱着眉头一会儿又似乎豁然开朗……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满口京腔已经开始夹杂了些许景德镇的方言,比如他会称呼某个师傅的儿子为“崽里子”,某件事情如果让他觉得称心,他会故意用“好来势”这样的景德镇方言来表达,以博得现场的喜剧效果。他不交际,不赴宴,却与工匠们打成一片,他会毫不犹豫地推辞当地某位著名客商的宴会邀请,却与工匠们一起用餐,对工匠师傅递过来的酒碗毫不推辞,接过来一饮而尽……他与无数的大师傅小徒弟做了朋友,很多人都愿意把心里话跟他讲一讲,而他看起来也乐于倾听。他在景德镇逐渐有了很好的名声,到了后来,整座景德镇御窑厂甚至整个景德镇瓷业从业者,只要说到这个块头大脾气好的北方人,都会用上敬重而又亲切的口气,仿佛说的是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长辈或者亲人。
“陶固细事,但为有生所未经见,而物料火候与五行丹贡同其功,兼之摹古酌今,侈弇崇庳之式,茫然不晓……用杜门,谢交游,聚精会神,苦心竭力与工匠同其食息者三年。抵九年辛亥,于物料火候生克变化之理,虽不敢谓全知,颇有得于抽添变通之道。向之唯诺于工匠意旨者,今可出其意旨唯诺工匠矣。”从雍正六年到雍正九年,并不怎么懂得瓷艺的唐英,潜心涉入采石、练泥、拉坯、利坯、绘图、烧成等造瓷行业的每一道程序之中,像一个普通工匠一样着短衫,绾裤管,渐渐熟练掌握了景德镇这一古老东方艺术之城关于瓷器烧造的秘密,成为了景德镇制瓷的行家里手,同时掌握了景德镇参与陶瓷行业的庶民们的酸甜苦乐,得到了关于景德镇行业的第一手资料,从而迈出了奉御旨管理景德镇御窑厂的坚实一步。
三年过去了。在景德镇的夜晚,御窑厂官邸内,唐英依然常常漫步于庭院,看着景德镇的夜空烟囱林立、火焰熊熊的样子。对他而言,那已不是骇人景象,那是精美的瓷器即将成器出窑前的吉兆。
二
夜已经很深了,可在御窑厂的窑房忙碌了一天的唐英依然还没有睡意。他无暇顾及自己衣服上的许多白色的瓷土泥浆与自己协理督陶官的身份不符,也不去想白天入窑点火的那批皇宫定制的瓷器是否会出什么意外,而是在灯下一遍遍地翻阅一大堆年份不一、印刷质量参差不齐的典籍。他的书桌上正摊开的那些书籍,大都是些本地的志书谱牒,比如《浮梁志》、《里村童氏宗谱》,还有的是景德镇难得见到的典藏读本,比如《明神宗实录》。唐英想从中找到一个叫童宾的人的蛛丝马迹。他想把童宾这个人从景德镇的历史中请出来。可是他发现那些书籍里关于童宾的介绍漏洞百出莫衷一是,让唐英不禁皱起了眉头。
唐英从这些书籍中获知童宾是景德镇本地里村人氏,年纪轻轻就是个技术不错的把桩师傅,明朝万历二十七年,三十余岁的他奉命为明朝的皇帝烧造一只出奇大的大龙缸。龙缸久烧不成,而当时督陶的宦官压迫过甚,童宾为免工匠们担责,一个人舍身跳入炉火之中,以自己生命助力大龙缸烧造成功。他因此成为景德镇民间制瓷者为担心窑火失控入行不利当作风火仙崇拜,景德镇亦有纪念他的祠存在。可是这些典籍中的抵牾之处分别为:由自称是童宾后裔的童氏工匠抱来的《里村童氏宗谱》中的确有万历年间童宾投火祭窑的事迹记载。牒首有尊称为沈太师者三曾序曰“先朝嘉号而敕封之”,看似言之凿凿,其实语焉不详,先朝哪位皇帝何时嘉封,所封为何号,宗谱前后都没有交代,如此童宾被皇帝封号之事,相应典籍里应该有所记录,可是唐英翻遍了包括当地志书《浮梁志》在内的景德镇方面的其他典籍,都没有关于童宾自尽而某位皇帝封赏的印迹,让人不免怀疑《里村童氏宗谱》乃是乡野族谱为吹嘘自己的往昔的自说自话。《明神宗实录》中有关于景德镇这一期间重大事件的记载:“万历三十年二月,江西税监潘相、舍人王四等于饶州横恣激变,致毁器厂。相诬奏通判陈奇可不能捕救,得旨系逮……”对童宾将身赴窑只字未提,并且两个事件一个在万历二十七年一个在万历三十年,也没对上。何况投火事件本身就值得怀疑,做瓷器这行的都应该知道,没有哪座瓷窑燃烧时会不顾火候原理留出一个可以供人遽然投入的大火口。故事如何生成必有隐情。那风火仙祠倒是真的存在,唐英白天请人领着去了实地考察,他发现所供神像面目不清,神像之前烛火凌乱,整座神祠低矮破旧简陋不堪,没有任何碑文确切指认那个歪嘴巴塌鼻子相貌愚笨并且残缺不全的神像正是《里村童氏宗谱》里所描写的童宾。
可是唐英隐约觉得童宾投火祭窑的故事里自有一股非凡的精神在。景德镇烟火兴盛多年,前后为瓷匠者何止百万,能留下名字者寥寥无几,而童宾算是其中得名者。童宾出身低微,掌握着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多少显得玄妙的把桩技术,自然可作千千万万世世代代卑微的无名的瓷匠的代表。故事里的他为造大龙缸而死,既是为自己的职责作牺牲,也是为完成皇家的使命而献身,同时也是免得与此事件相关的同事受罚遭刑而慷慨赴火,此乃自古以来国人景仰的舍生取义之举,是上济国事下贷百工之命的行为。此事体现出来的对国之忠、对同仁之义虽死吾往之勇,理当被景德镇御窑厂管理者提炼和宣扬。他死于火,而火,正是景德镇一切坯胎成为瓷器的必由之路,是景德镇这座不断产生奇迹的城市的精神图腾。
景德镇不应是一座仅仅为宫廷烧造瓷器的作坊,千千万万卑微的工匠的求生之地,更应该是具有独立文化品格的伟大城堡。而童宾投火赴窑所蕴含的忠义勇之精神,正适合成为景德镇城市精神之标杆,为千千万万景德镇从业者景仰模范的动力源泉。
唐英决定从似是而非的历史中捕捉治理天机引导民意,将童宾这一勇于献身为瓷而死的平民英雄重新塑造。他邀请景德镇的雕塑名匠重新创作出童宾的神像。他对负责此任务的画师提交的童宾像稿反复提出修改意见,嘱咐画师关于童宾之音容笑貌、衣着发髻要多从普通工匠中搜集素材。他筹集资金将神祠修葺一新,新修的神祠远比旧祠要广大光明、气象庄严。他从众多典籍中整理出一份完整的童宾传记,并通过自己之手删繁就简去芜存真,使之成为毫无抵牾的真实存在,并以不容置疑的口气提炼和夸赞其精神。他写成《火神童公传》一文,重新阐述了童宾之生平,消除了那些相互抵牾的地方。文中他对童宾之死进行了非常高的评价:“神之死也,可以作忠臣之气而坚义士之心矣。”他嘱咐手下将文广为散发,让童宾事迹与自己提炼他的用意深入人心。他邀请远在淮安的上司、名义上的景德镇督陶官年希尧写成《重修风火神庙碑记》。两位督陶官亲笔撰文,无疑加大了景德镇借助重修童宾神祠开始造神运动的声势,加重了树立童宾这一平民偶像一事的分量。他还给神祠重新命名曰“佑陶灵祠”,这一名字远比过去的“风火仙庙”更有文气和深意,也更适合流传。他亲手书写匾额并烧制成瓷,镶嵌在神祠西院墙门楣的上方。这块瓷匾绘制极为用心,四周的缠枝番莲纹和中间的字为青花,印为釉里红,字、印都阳文凸出;字正楷,规整精工、清秀健俊;右上角腰圆形引首印“古柏堂”、“雍正九年仲冬”和“督陶使沈阳唐英”,下款两枚方栏篆书“唐英之印”、“俊公”章。他或许还在神祠建成后亲自主持了首场祭祀仪式,规定了祭祀的程序与规格。而从此之后,景德镇无论官窑还是民窑,每逢烧大件瓷器或烧窑不利,都要更衣焚香,拜风火神;瓷器烧成,要杀猪摆酒席酬神。及至后来,每座窑房都供有风火神的神龛,神龛安放在窑岭上,用窑砖砌成,内放木质灵牌,上写“风火神童宾神位”,常年由烧窑业之中的小伙手侍奉香灯。经唐英倡导,景德镇风火神崇拜逐渐深入人心,童宾精神为景德镇世代供奉传扬。
“当神之时,徭役繁兴,刑罚滋炽,孰不趑趄瑟缩于前,而涕泣狼狈于后?神闻役而趋,趋而尽其力,于工则已耳!物之成否,不关一人;器之美恶,非有专责。乃一旦身投烈焰,岂无妻子割值舍之痛与骨肉锻炼之苦?而皆在不顾,卒能上济国事而下贷百工之命也。何其壮乎!”“神实姓童氏,尝职窑为业。当前明神宗时,阉人督窑事弗就,数困辱操作者,神举身歼焉而后器成。如志,由是成神而举之。而镇民之尽心于肸蠁者,若有所默相焉。祠在官廨门内之东边,廨固前代所传也,则神尝祀之于官矣。”通过造像、修庙、撰文、题款等一系列创举,唐英完成了童宾这一景德镇神灵从民间野神到官方真神的改造,同时也是前所未有地完成了对景德镇这座古老的东方艺术之城的灵魂塑造和精神素描。
正是从那时起,景德镇拥有了属于自己真正的行业神灵,成为了一座有了高度文化辨识度的城市。那夜晚的无数根烟囱喷出的火焰,不仅是让粗鄙的坯胎神奇般变成高贵的瓷器的焰火,也是景德镇接通神灵与生灵之间的重要媒介。熊熊燃烧的窑的每一朵焰火,都可能来源于让景德镇所有人信赖的童宾神灵为守护瓷业显形的魅影。
三
转眼到景德镇督陶已经七年。五十四岁寿诞将临,唐英有意将寿宴办得堂皇一些,借机酬谢多有帮衬的地方官员、同甘共苦的同僚、勤勉的工匠代表,甚至广泛施以援手的民窑窑主,还有一二与唐英多有唱和的文友诗朋。他在离寿诞还有几日时向要邀请的人发出请柬,在寿诞前日从俸禄中取出部分银两,吩咐随从去菜场买些菜蔬,几斤当地谷烧。如此按下不表。
寿诞那天,唐英早早起了,穿戴一新,随从放了鞭炮,接到请柬的人们纷纷前来道贺。不料一会儿门外鼓乐齐鸣,众声喧哗,唐英出门发现,门口聚集了数百人之多,那时景德镇御窑厂全体工匠与全镇商窑户集体到唐英府邸给他祝寿,走在前面的一群人,集体举着一块碑。碑名仁寿碑,正与唐英在景德镇施政的核心理念及其寿诞现场气氛相符。早有镇上能诗善文的人写下了碑文,经所有工匠与窑户商贾审定后镌刻在碑之上。碑文尽列唐英自来景德镇主政之后为景德镇人们干下的种种好事,其中重点谈到了买卖公平及救济制度。碑文将唐英抬到了景德镇佛爷和福寿主的高度,并表达了对他的感激与祝福。碑文不长,此处无妨一一录上:
恭祝荣诞。人以篷岛之群□宇内之寿,意比题于锦轴屏联之上,而鼓乐喧贺者,不□巨观其旧套而已矣!惟唐公之寿咸从心感,愿意鼎□于千秋之不朽,乃真寿也。故阖镇之商贾与窑户,自是大人临镇以来,年年丰熟。大人采买物料,在在公平;疯颠孤客,得丹救而还乡;水陆行夫,免当差而逸乐。大人敬奉火神,而保众姓之清泰;虔供窑仙,而广瓷烧之增华。且蒙窑价公发之外,添沽酒食,窑火老嫩之失,示谕解迷,是以我等感仁感谕,而愿公于“三多”之祝,非邀蓬岛诸奇之比套云耳。
通厂工匠颂曰:
大人体皇上之仁,教众工之善,每见匠有未悟者,授指致精而进其终身之益;勤能本谕者,额外奖赏而励其诸作之专;匠有疾病者,延医制药而急救;匠居窘窄者,买房赏住而安身;年迈匠人,另赐衣帛食肉。众餐余积,呼来童叟均分;兼惜工匠至亲,量才亦用;冬闻匠有债急,预叫领银;空囊而旅丧无依者,济以买棺买葬;将娶而未能团聚者,周其宜室宜家。于是,共称我辈之佛爷,钦命南方之福寿主也。共祝共歌,共具感戴之千秋铭颂,竟不叙文,共写公之实惠。敬祝大人唐公讳英之仁诞。
雍正十三年五月端节 沐恩众等同立。
——这块仁寿碑,并非御窑厂全体工人与全镇商贾窑户对唐英的拍马溜须之举,乃是百姓对其主政官员政绩和人格最大褒扬,是景德镇对唐英七年来以仁政治理景德镇瓷业的高声回应。
三年学艺与工匠们的朝夕相处,相当于唐英以工匠身份进行了一次长久的微服私访。唐英对景德镇的官民关系、民俗信仰,景德镇陶瓷业的材料买卖、生产出精美绝伦的青花瓷器的工匠们的生存状况等等都了如指掌。他知道官窑对百姓手里的原材料有强买强卖的意思,知道工匠们收入微薄,除少数掌握了核心技术的工匠大师傅被窑厂高看进账颇丰外,大多数来自不同籍贯操着不同口音的工匠们都形同蝼蚁,所得勉强糊口,成年无钱娶亲,患病无钱看病,死了无棺入土。美轮美奂、寄寓深远的青花瓷器,里面盛装的其实都是陶瓷工匠的满腹苦水,这座伟大的东方艺术之城光鲜的表面,其实有着深重的难言之隐。
“为政以德。”“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这些儒家先贤论述仁政的经典是历代儒生烂熟于心的信条,自然也是熟读诗书、具有君子风范、常侍候皇帝左右的唐英心中的王道。
体察百姓疾苦的唐英开始在景德镇推行买卖公平制度。他规定御窑厂采购所有物料,包括从浮梁民众手中买下高岭土石料,从周边人家手里买下烧窑用的槎柴,到从菜市场买下膳房所需的柴米油盐,都严格按市场价格进行交易,而不像过去,以官方名义强取豪夺,让那些受过欺压的百姓敢怒不敢言。
唐英还在景德镇实施工匠救济制度。他筹措资金,专门用于救贫扶弱。他让有病者有钱投医,不幸身亡者得棺材下葬。他让欠债的工匠可以预支薪水,那优秀的工匠如果房子逼仄,他会奖赏更加宽敞的住所……
买卖公平与工匠救济这两项制度在景德镇逐渐推广。人们在街头显豁处看到张贴的这两张布告,奔走相告又都将信将疑。不久人们就发现御窑厂的伙头不再是一张仗势欺人的面孔,而是换上了一副笑容可掬的表情。买槎柴的再也不会胡乱压价,而是严格按照市场价格成交,结账时就连零头都要一一付清。同样的人来购买石料,可是过去他俨然店大欺客,说起话来粗声粗气,动不动就以小心你的贱命威胁,现在则就像是寺庙里供奉的弥勒佛,说起话来轻声细语,仿佛生怕对方生气,付账也是干脆得很都是现银,而且就连过去的欠债也一概了清。果然有暴毙者得到了棺木,板材虽然一般但足够厚实,让死者能体面返乡落葬。有人患病为上头所知,果然有了医者受到延请亲自前往探视,相关诊费并无需病人挂心。
整座景德镇登时仿佛成了一个人人向往的理想国,居住其中的人们人人仁义彼此相爱,贫者有其屋病者有其医;或者它是一座慈悲为怀的大寺院,所有的工匠成了被佛祖护佑的子民。而主政的唐英,在人们的口碑中变成了儒家经典中爱人的仁圣人者,或者是救苦救难的菩萨转世。有人传出唐英笃信佛祖府邸设有佛堂,常与景德镇周边寺庙里的高僧往来谈经,他是菩萨转世的说法就更加深入人心。百姓最懂得知恩图报。然后就有了唐英寿诞那日众人不约而来向唐英送仁寿碑的一幕。
不知接受了众工匠恭送的仁寿碑的唐英寿诞那日喝醉了没,是否作诗以记。他是否会为自己按照儒家精神、佛陀慈悲教义以及皇帝谕旨辛苦多年治下的景德镇,有了仿若太平盛世的景象,因此显得多少有些得意和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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