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督陶官:唐英的手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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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每到春天,下过一阵又一阵的春雨,昌江河暴涨了起来。湿漉漉的码头边,船变得多了起来。河面上顿时拥挤不堪。那在码头上上下下的,有高鼻子蓝眼睛或者黑皮肤的外国人,有说着各种方言的中国人。皇帝发到景德镇的圣旨也日益多了起来,有时三五天,有时隔天就有旨传来。春天适宜烧瓷。春天让督陶官唐英忙碌不已。
又是一个春天。唐英在自己的府邸内摆下宴席。沸腾鱼、酱香鸭、古法烧大雁、霸王香辣肘等景德镇本地名菜一应上了桌,显示了这一顿晚宴的隆重。酒据说是唐英窖藏多年的好酒,数年前从北京带来一直舍不得喝,今天却慷慨开了坛。唐英向坐在自己右首的人频频举杯,其殷勤让作陪的熟悉唐英低调少逢迎作风的人们不免诧异,好像他右首的那个人,是比他大辈分的长者,或者是比他品级高的官员。而其实他不过是唐英的助手,日日相伴的同事,他的名字叫作吴尧圃。
“絮落花飞春已暮,几欲留春春不住。离筵黯黯趁春开,春风引客均州路……此行陶冶赖成功,钟鼎尊罍关国宝。玫瑰翡翠倘流传,搜物探书寻故老。君不见:善游昔日太史公,名山大川收胸中。陶熔一发天地秘,神工鬼斧惊才雄……荷香蒲绿棹归舟,倚闾白发颙颙望。”酒过多巡,颇有几分醉意的唐英展开一幅卷轴,那是自己精心写就的一首名曰《春暮送吴尧圃之均州》的诗。诗句中依人之常情表达了对吴尧圃的不舍情绪,更多的篇幅却是对吴尧圃此去的嘱咐与厚望:吴尧圃呀,此次你受老夫我委派去千里之外的河北均州,一定要想尽办法寻找到玫瑰、翡翠这两种宋代才有的钧窑名釉配方,以作为景德镇御窑厂高仿的线索。景德镇能不能复制出这世上传奇般的钧窑神话,炼造出这国宝级别的物种,一切都看你的了。你千万别辜负了老夫的期望呀,老夫我会一直站在门边等你满载而归。
看着唐英乘着酒兴摇头晃脑吟诗,听着这首古风中的言辞之意,吴尧圃心中明白,唐英所托如山,自己若是找不到配方,或者关于钧窑名釉的重要物证,就不该觍着脸回来了。
寻找钧窑配方的人刚刚在昌江坐船离镇,几个月前领命赴哥窑搜窑寻陶的人刚好返回。唐英立即组织工匠们开始研究返回的人所带来的相关物件,那或许是几册已经破得不像话的绣像古籍,或许是几片倒出来“哐当”响、残破却隐藏了许多重要信息的瓷片,或许会是前去搜索的人匆匆记录的一张旧绢。唐英要从这样的物件中找到古代著名瓷器的线索,经反复试验让那些业已失传的著名瓷器在景德镇的窑火中一一复活。唐英要让中国各大名窑在景德镇御窑厂灵魂附体。他要让那些在典籍里留下踪影的各地名瓷在他的手上完美呈现。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广泛派遣得力手下去哥窑、汝窑、钧窑、定窑、龙泉窑、湘湖窑等全国各大名窑搜罗配方或瓷片标本,或者仔细研究古代文献的相关记述,然后反复研制试验以图恢复,就是景德镇前朝失传的许多瓷品,唐英都要让它们还魂有术,在他手中死而复生。
造瓷,理所当然是唐英作为景德镇督陶官的重要工作。唐英一旦掌握了景德镇瓷器制造这一天地之秘,就立即投入到瓷器的生产之中。他是皇帝的臣子,完成皇帝下达的生产任务是他的职责;他是景德镇的新子民,是受到景德镇教导的瓷艺师,也是注定将青史留名的督陶官员,让景德镇这一世界闻名的艺术之城在他的治下达到旷古巅峰是他的使命,也符合他作为一名具有相当艺术造诣的文人的理想。他不遗余力地组织人力遍访名窑,同时马不停蹄召集工匠画师不断试验,以图创造出景德镇造瓷以来从未有过的新品类。他不仅让那些已经与他同心同德的工匠画师严格依照宫中旧藏瓷器照样仿烧,同时遵照皇帝圣旨对一种叫作珐琅彩瓷的新品种进行研制,在技术、人员、原料等方面都慷慨投入。他“仿古采今,宜于大小盘、碗、盅、碟、瓶、罍、尊、彝,岁例贡御者五十七种”,其中创新的釉色品类有十七种。
景德镇在唐英治理下日渐鼎盛。他让仁政之下士气大振的景德镇变成了一座火焰熊熊的瓷器工厂。那些工匠画师们皆以士为知己者死的决心以及被唐英鼓动的创世之激情所激励,听候唐英调遣,共同创造景德镇的巅峰之梦。他们的努力渐见成效,唐英所制,瓷器的胎质、釉面、器型、品种、工艺手法、装饰形式、釉上和釉下彩绘,无论仿古,无论创新,无不登峰造极。清蓝浦所著的《景德镇陶录》如此评价唐英的贡献:“公深谙土脉、火性,慎选诸料,所造俱精莹纯全,又仿肖古名窑诸器,无不媲美;仿各种名釉,无不巧合;萃工呈能,无不盛备;又新制洋紫、法青、抹银、彩水墨、洋乌金、珐琅画法、洋彩乌金、黑地白花、黑地描金、天蓝、窑变等釉色器皿。土则白壤,而埴体厚薄惟腻。厂窑至此,集大成矣。”
吴尧圃数月后从钧窑返回。数月不见,吴尧圃已消瘦和苍老不少,想必一路上吃尽了苦头,可是他的两只眼睛有如两团微型的熊熊燃烧的窑火,可见他此行不辱使命。唐英问及得知,吴已在河北均州找到了烧制玫瑰、翡翠这两种钧窑绝品剩下的原料,不顾路途遥远,将沉重的原料运了回来。唐英用这些原料练泥拉坯,经过反复试验,发现,用钧窑的原料瓷器烧出的瓷器,与他在皇宫里看到过的古代钧窑的作品简直是一模一样,翡翠与玫瑰两种钧窑重现江湖。众工匠纷纷向唐英及吴尧圃祝贺,说是唐英他们的努力感动了上苍,让奇迹得以重现。唐英对众工匠的赞美似乎不以为意,可他舒展的额头及嘴角绽放的孩子般的笑容暴露了他内心的快慰。
——毋庸讳言,唐英制瓷,是景德镇最好的时期。这个有着佛陀相貌的北方汉子,这个皇帝信得过的最是尽心尽责的臣子,这个身材高大、曾任武职,其实肚子里有着灿烂文采的文人,将景德镇造瓷品类和工艺水平提高到了真正的巅峰之上。他使景德镇内海拔不高的珠山,成为中国瓷器业的珠穆朗玛峰。历史称唐英治下所产瓷器为“唐窑”。唐英自己亦以工匠身份投身其中,他所造和题款的瓷器受到当朝以及后世热捧。值得提出的是,唐英以文人之身治瓷,极其罕见地将景德镇工匠之瓷提升为文人之瓷,所造瓷器多有文人趣味、艺术精神,而不仅是程式物件,皇家用品。而唐英去世几十年后,唐英复古创新的五十七种釉色,逐渐失传,再也不能生产,他所生产的瓷器,逐渐消失,只在皇宫可见。这是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的事情。
五
早在宫中,话语不多的唐英在工作之余爱写上两行,或押韵为诗,或散淡成文,或简练记事。到了景德镇,唐英的书写更为酣畅了。他写诗,记录陶事,偶尔还会写多幕的戏文。如果在过去,他的书写,仅仅是文化人的修身养性之举,那在景德镇的书写,就要比在宫中复杂得多。熟悉唐英的人知道,作为景德镇御窑厂的主政者,唐英对文字记载,就有了更高的用意,他用笔写下的,不仅是闲情偶寄,还应该是记史的野心,供景德镇对抗时间的凭证。
他写《陶冶图编次》,那时中国重要的陶瓷文献著作。虽说是奉旨完成,但是他深度介入景德镇陶瓷的科学总结和智慧结晶。《陶冶图编次》将陶瓷行业分成二十道程序,分别为采石制泥、淘炼泥土、炼灰配釉、制造匣钵、圆器修模、圆器拉坯、琢器做坯、采取青料、拣选青料、印坯乳料、圆器青花、制画琢器、蘸釉吹釉、旋坯挖足、成坯入窑、烧坯开窑、圆琢洋彩、明炉暗炉、束草装桶、祀神酬愿,由宫廷画师孙祜、周鹏、丁观鹏等绘图,经皇帝下旨颁布,成为总结制瓷程序的权威文本,对中国陶瓷甚至是国际陶瓷都有着深远的影响。他撰写的《火神童公传》、《龙缸记》、《瓷务事宜示谕稿》、《陶务叙略》、《陶成纪事》等文,或对景德镇的历史人物及历史事件进行追本溯源,或对自己制陶实践进行精心记载,或对当时的陶瓷技术水平和发展状况进行概括和总结;他还编写了《古柏堂传奇》,那是他除了制瓷、画画之外的另一个爱好。《古柏堂传奇》收录了唐英写的十七部戏剧。唐英是一个有几分疯狂的戏剧发烧友,曾自蓄昆曲家班,《古柏堂传奇》里的戏剧,就是为给昆曲家班演唱所写,剧本的故事往往来自于“乱弹”和民间传说,语言通俗,情节生动,为许多票友和戏迷所喜爱,是他具有灿烂才华的一个旁证;他还著有《陶人心语》、《陶人心语续选》多卷本,那是他督陶景德镇多年的诗文总集。收入其中的诗文,或为唱和诗友,或为拜谒故迹,或为感时伤怀,或为思念亲人。“南指舟车信已真,初闻失喜忽沾巾。全家跋涉劳因我,半世功名苦累人。儿女早筹团聚乐,梦魂先觉笑言亲。糊窗扫地安床席,离合方知最损神。”“海棠菡萏漫相猜,春夏何妨偶并开。浓抹淡妆凭月旦,柔丝孤干异根荄。霞侵素质清无恙,香压繁英势欲摧。玉立红飞须着眼,莫将同调问追陪。”从这些或为亲人不远千里到来而哭哭笑笑、或为海棠白莲花开喜不自禁的文字中,从这些唯美而深情的诗句中,不难想象,唐英有着怎样一颗儒雅的、浪漫的、美好的心!
在时间面前,文字是比精美的陶瓷更加耐久的东西。瓷坚硬却易碎,毋庸说战争、地震这些大灾大难,就是一只猫的侵扰、一只老鼠的蹿动、一个孩子的失手、一个细微的磕碰,都会让哪怕最珍贵的瓷成为碎片,覆水难收。随着时间推移,瓷会急剧地减少、消失。这就是景德镇从东晋开始,由师祖赵概带来越瓷制作工艺,至今一千多年,可是不要说晋代唐朝,就是宋朝、元代瓷器也难得一见的原因。而且,御窑生产的瓷,即使是精美绝伦为倾城瑰宝,即使是珍稀如天赐之物,可是只为皇家专用,寻常百姓无缘相见,他这个督陶官,就是造出再多的瓷器,也无法引起普世的一致认同,也就当然无法产生足以抵抗时间的力量。
想靠瓷来抵御时间的围剿其实远远不够。作为文人,唐英肯定知道,能真正抵御时间的武器,除了河流、群山、大地,只有文字,可以刻在碑上、收录至各种书籍中四处传播、刊刻成书藏于各类经馆藏书阁文渊阁或私人书箱里的,战火烧不毁、地震震不垮、瘟疫夺不走。这或许就是他在景德镇造瓷之余用心文字的重要原因。
“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感谢唐英留下的那些文字。它们不仅为后人保存了一份无比珍贵的陶瓷文化资料,为保留景德镇文化记忆、提升景德镇文化品格建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还收藏了一个颇具风骨的清代文人的样本。阅读这些文字,我们容易感应到那颗具有丰富情感与完美修为的心的跳动。这个一脸佛相的大鼻子北方汉子,是一个有德行的人。他忠于职守;他体恤民众;他曾是个武将却举止斯文;他来自宫廷却和蔼可亲;他多才多艺精通艺术;他不苟言笑其实儒雅风趣多情。他是一个行与思、才与德都接近完美的古代君子;他是一个用生命践行着“修齐治平”的读书人。他兼具了武士之坚韧与文人之阴柔,就像瓷器,同时收藏了高山和流水、清风与明月、火焰与寒冰。瓷乃御制,当为国器,传之四海,价比黄金;瓷亦家藏,可比私德,青花无香,为君子赏。为皇上御封为督陶官的唐英,具有君子之风的唐英,有着瓷一样的心性,实在是景德镇瓷器精神最完美的阐释者。
六
唐英的喉疾更严重了。在九江关署的府邸的床榻上,从五月到七月,他因喉疾发作,在床上已经躺了整整两个月。听着他一阵紧一阵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九江全城的中医都神情凝重却束手无策。唐英隐约感觉到了死神的由远而近。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已然不远。
死神来得如此迅疾让人手忙脚乱。因为从小习武,后来又以武职入宫当差,体魄之康健一直是唐英最引以为傲的事情。虽然后来因到景德镇烧窑督陶感染了陶瓷这一行当的职业病——痰火病,其程度却比起许多把桩师傅也是要轻微得多,其偶尔的发作并没有给他造成大碍,所以他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在上一年的年末,他对自己的体魄依然有着强大的自信,以七十四岁的高龄遵旨从九江关监督任上起身,经四十五天抵达北京,在圆明园得以叩见天颜,得乾隆爷赏奉宸苑卿衔,又于次年二月初一离京,经四十二天的跋涉回到了九江。这一往来就是三个多月,虽然廉颇老矣,但唐英并没有感到特别的吃力。他应该觉得自己可以继续为这个庞大帝国服役几年,一方面在九江榷关任上继续征收庞大帝国急需的税收银两,一方面督陶景德镇让这个伟大的艺术之城烧造出更多精美的、让世界惊喜的瓷器。可是此次的痰火病来势汹汹,他的胸腔宛如熊熊燃烧的窑火。他的身体在两个月内就完全瘦脱了形。他的咳嗽一阵紧似一阵,他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了出来。他在早年练就的那一把子力气就像水波一样散去。他的眼前经常模糊一片。这个为庞大帝国守关的人,这一次生死大隘怕是过不去了。
像每一个濒临死亡的人一样,他或许会对自己的往昔做一番潦草的回望。他当然会想起宫中玄机重重的日月光影。他从十六岁遵照祖制,以正白旗包衣旗鼓人也就是皇家亲族的身世进入皇宫内务府养心殿供职,一直干到四十七岁。三十年来,他跟随康熙帝三下江南,担任侍卫警戒任务,为皇帝的安危保驾护航。在四十余岁时,他被雍正皇帝任为五品的内务府员外郎,服务于内务府专管皇宫用品生产的造力处。在皇帝身边当差,无论是担当皇帝出行时的贴身侍卫,还是为皇宫使用督办造力,他都小心谨慎同时兢兢业业,几十年来总算没有出过任何差错。闲来无事,他喜欢读读经书,做做诗文,编写戏文,与文朋诗友、书家画师往来,偶尔唱上几段京剧,以调剂人生,增添意趣。他曾经以为自己的一辈子大抵如此,被皇宫的阴影淹没自我,享受浩荡皇恩却终是籍籍无名一事无成。可在他四十七岁那年,命运出现了一个转机:皇帝给了他一座火焰熊熊的景德镇。
雍正六年金秋十月,唐英奉旨以内务府员外郎兼驻景德镇御窑厂协理官身份抵景德镇厂署,开始经营烧造事宜。乾隆元年正月,唐英奉旨出任江苏淮安关榷使,受命驻节淮安,同时遥领景德镇窑务。乾隆四年,唐英改迁距景德镇仅三百里的九江关监督,兼任景德镇督陶官。乾隆十五年,唐英奉命调离九江赴广东,任粤海关监督,于乾隆十七年又调回九江,继续监管窑务,直到去世。除去出任江苏淮安关榷使及粤海关监督期间因路途遥远无法亲领窑务不算,唐英真正监管景德镇前后达二十七年。他曾经与工匠同食同出,与工匠情同手足。即使在三百里外的九江关任上,每年的三四月,他都要亲赴景德镇监督瓷器生产。他会到画室在瓷坯上画上几笔,手把手教无名的画师如何把仕女的衣纹画得富有神采;他会站在投柴口前与把桩师傅亲切交谈,察看窑内火候。他造窑神,修神祠,铸造景德镇精神;他施仁政,买卖公平,救济有方,开创理想世界。他督造瓷器,复活名釉,二十多年来造了近百万件的精美瓷器交付宫中。他用文字记录景德镇历史,建立景德镇瓷业档案,抒写书生情怀,挽留时光与流水。他一点点地改变着景德镇,让这样一个呆板的皇家瓷器生产工厂,变成了一个有着强大文化精神的艺术王国,一个拥有自己的文化标识的具有独特魅力和深远影响的东方艺术之城。而他自己,也逐渐修成了他理想的样子。一个在宫墙的阴影中小心迈着步子的五品小官员,一个近乎御用工具的宫廷差人,在景德镇的浓郁的艺术氛围中,在对艺术追求的自由之路上,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眉宇风流的浪漫诗人,一个具有相当高的艺术造诣、不让名匠的陶瓷画师,一个慈悲为怀熟读佛教经典的慈眉善目的居士,一个人人拥戴的和善却又不失威严的长老,一个微型王国里的王者。仿佛是一团混沌的泥土,经过了淘洗、练泥、拉坯、描画和煅烧,变成了一尊发出镇静的釉光的青花瓷器,一件具有独特审美价值的适合被时间收藏的艺术品。
他收获了荣光,同时也付出了健康的代价,名叫痰火病的喉疾偷袭了他。那是景德镇陶瓷业的职业病,他也不能幸免。这一尊完美的青花瓷器,终于有了瑕疵,死神也终于找到向他下手的漏洞。他感到瑕疵变成了裂缝,那裂缝在他的体内游走。他的喉咙里发出的让他不堪忍受的咳嗽声,就是自己体内裂缝游走的回声。他知道,自己离死不远了。
老实说,他并不怕死。作为一个熟读佛家经典的居士,他也许不知道肉身消亡后他的灵魂是否可以抵达天国,但他知道,他亲手制造的瓷器还会在。经他苦心孤诣创造的以“唐窑”命名的景德镇鼎盛时代会永远镌刻在景德镇的历史上。他的诗文会与景德镇一起流传。他缔造的光荣,会化作景德镇的文化传统、永不泯灭的精神辗转于天地之间。他已经无所畏惧。想到这里,他觉得一切都可以放下了。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感到自己眼睛里的光在渐渐熄灭。七月的九江阳光毒辣,长江里的水宛如滚烫的铁汁,可他的背脊一阵阵发冷。就像一尊阴影中的瓷器,他多么希望能有一炉景德镇的熊熊燃烧的窑火,把他烤热。他多么希望能再次回到景德镇——那属于他的艺术帝国里看上一眼,让那夜晚烟囱喷火的壮观景象温暖他死前的寂寥与寒凉。他多希望能怀抱着一朵青花上路,让那瓷壁上开放的、浴火而生的、永不凋谢的花朵,成为在黄泉路上他的魂灵的指引。这个看过无数戏班子的戏,也写过很多戏的老戏迷,此刻他眼看着自己人生的大幕正徐徐拉上……他睡过去了。他的身体,正在发出青花一样的蓝色。而他的大鼻子上依稀还有几粒汗珠,仿佛是坯胎在窑火中冶炼成瓷前被挤出的最后几滴水分。
乾隆二十一年七月二十九日,大清帝国的忠诚奴仆唐英,自称为榷陶使者、景德镇这座艺术王国的至尊王者唐英,在九江关署病故,享年七十五岁。
他的死,意味着景德镇一个最为辉煌的时代的陨落。
《江南》201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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