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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带伤的重阳木

带伤的重阳木

梁 衡

毛泽东有一首词,里面有一句:“岁岁重阳,今又重阳。”2013年重阳节刚过,我就到湖南湘潭来看一棵树,树名重阳木。开始听到这个名字,我还以为是当地人的俗称。后来一查才知道这就是它的学名。大戟科,重阳木属。产长江以南,根深树大,冠如伞盖,木质坚硬,抗风、抗污能力极强,常被乡民膜拜为树神。能以它为标志命名为一个属种,可见这是一种很正规、很典型的树。湘潭是毛泽东的家乡,也是彭德怀的家乡,我曾去过多次,而这次却是专门为了这棵树,为了这棵重阳木。

这棵重阳木长在湘潭县黄荆坪村外的一条河旁,河名流叶河,是从上游的隐山流下来的。隐山是湖湘学派的发源地,南宋时胡安国在这里创办“碧泉书院”,后逐渐发展成一个著名学派,出了周敦颐、王船山、曾国藩、左宗棠等不少名人。现隐山范围内还有左宗棠故居、周敦颐的濂溪书堂等文化景点。这条河从山里流出,进入平原的人烟稠密地带后,就五里一渡,八里一桥,碧浪轻轻,水波映人。而每座桥旁都会有一两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供人歇脚纳凉。我要找的这棵重阳木就在流叶桥旁,当地人叫它“元帅树”,和彭德怀元帅的一段逸事有关。

我们到达的时候已是午后,太阳西斜,远山在天边显出一个起伏的轮廓,深秋的田野上祼露着刚收割过的稻茬,垅间的秋菜在阳光下探出嫩绿的新叶。河边有农家新盖的屋舍,远处有冉冉的炊烟,四野茫茫,寥廓江天,目光所及,唯有这棵大树,十分高大,却又有一丝的孤独。这树出地之后,在两米多高处分为两股粗壮的主干,不即不离并行着一直向天空伸去,枝叶遮住了路边的半座楼房。由于岁月的侵蚀,树皮高低不平,树纹左右扭曲,如山川起伏,河流经地。我们想量一下它的周长,三个人走上前去伸开双臂,还是不能合拢。它伟岸的身躯有一种无可撼动的气势,而柔枝绿叶又披拂着,轻轻地垂下来,像是要亲吻大地。虽是深秋,树叶仍十分茂密,在斜阳中泛着粼粼的光。五十五年前,一个人们永远不会忘记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棵树下。

1958年,那是共和国历史上的特殊年份,也是彭德怀心里最纠结不解的一年。还是在上年底,彭就发现报上出现了一个新名词:“大跃进”。他不以为然,说跃进是质变,就算产量增加也不能叫跃进呀。转过年,1958年的2月18日,彭为《解放军报》写祝贺春节的稿子,就把秘书拟的“大跃进”全改成了“大发展”。而事有凑巧,同天《人民日报》发表毛泽东修改过的社论却在讲“促进生产大跃进”。也许从这时起,彭的头脑里就埋下了一粒疑问的种子。3月中央下发的正式文件说:“这是一个社会主义的生产大跃进和文化大跃进的运动。”接着中央在成都开会,毛泽东在会上的讲话意气风发、势如破竹。彭也被鼓舞得热血沸腾。5月北戴河会议通过《关于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的决议》,并要求各项工作大跃进,钢产量比上年要翻一番,彭也举手同意。会后的第二天他即到东北视察,很为沿途的跃进气氛所感动。他向部队讲话说:“过去唱‘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中国人民几千年饿肚子,今年解决了。今年钢产量1070吨,明年2500吨,‘一天等于20年’,我是最近才相信这番话的。”10月他到甘肃视察,看到盲目搞大公社致使农民杀羊、杀驴,生产资料遭破坏,公社食堂大量浪费粮食,社员却吃不饱,又心生疑虑。回到北京,部队里有人要求成立公社,要求实行供给制。他说:“这不行,部队是战斗组织,怎么能搞公社?不要把过去的军事共产主义和未来‘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分配混为一谈。”12月中央在武汉召开八届六中全会,说当年粮食产量已超万亿斤,彭说怕没有这么多吧,被人批评保守。他就这样在痛苦与疑惑中度过了1958年。

武汉会议一结束,彭没有回京,便到湖南作调查,他想家乡人总是能给他说些真话。湖南省委书记周小舟陪同调查,他介绍说全省建起五万个土高炉,能生火的不到一半,能出铁的更少。而为了炼铁,群众家里的铁锅都被收缴,大量砍伐树木,甚至拆房子、卸门窗。彭德怀没有住招待所,住在彭家围子自己的旧房子里。当天晚上乡亲们挤满了一屋子,七嘴八舌说社情。他最关心粮食产量的真假,听说有个生产队亩产过千斤,他立即同干部打着手电步行数里到田边察看。他蹲下身子拔起一蔸稻子,仔细数秆、数粒。他说:“你们看,禾蔸这么小,秆子这么瘦,能上千斤?我小时种田,一亩500,就是好禾呢。”他听说公社铁厂炼出640吨铁,就去看现场,算细账,说为了这一点铁,动用了全社的劳力,稻谷烂在地里,还砍伐了山林,这不合算。他去看公社办的学校,这里也在搞军事化,从一年级开始就全部住校。寒冬季节,门窗没有玻璃,狮子大张口,冷风飕飕直往屋里灌。孩子们住上下层的大通铺,睡稻草,尿床,满屋臭气。食堂吃不饱,学生们面有菜色。他说:“小学生军事化,化不得呀!没有妈妈照顾要生病的。快开笼放雀,都让他们回去吧。”当天学生们就都回了家,高兴得如遇大赦。彭总这次回乡住了两个晚上一个白天,看了农田、铁厂、学校、食堂、敬老院。他用筷子挑挑食堂的菜,没有油水。摸摸老人的床,没有褥子,眉头皱成了一团。他说:“这怎么行,共产主义狂热症,不顾群众的死活。”那天,他从黄荆坪出来看见一群人正围着一棵大树,正熙熙攘攘,原来又是在砍树。他走上前说:“这么好的树,长成这个样子不容易啊。你们舍得砍掉它?让它留下来在这桥边给过路人遮点荫凉不好吗?”这时大树的齐根处已被斧子砍进一道深沟,青色的树皮向外翻卷,木质部已被剁出一个深窝,雪白的木渣飞满一地。而在桥的另一头,一棵大槐树已被放倒。他心里一阵难受,像是在战场上,看到了流血倒地的士兵,紧绷着嘴一句话也不说,便默默地上了车,接着前去韶山考察人民公社。周小舟见状连忙吩咐干部停止砍树。这天是1958年12月17日。

这个彭老总护树的故事,我大约三年前就已听说,一直存在心里,这次才有缘到现场一看。这棵重阳木紧贴着石桥,桥边有一座房子,房主老人姓欧阳,当年他正在现场,讲述往事如在眼前。他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句话:给老百姓留一点荫凉!我问那棵阻拦不及而被砍掉的古槐在什么位置,老人顺手往桥那边一指,桥外是路,路外是收割后的水田,一片空茫。我就去凭吊那座古桥,这是一座不知修于何年何月的老石桥,由于现代交通的发达,旁边早已另辟新路,它也被弃而不用,但石板仍还完好,桥正中留有一条独轮车辗出的深槽。石板经过无数脚步、车轮还有岁月的打磨,光滑得像一面镜子,在夕阳中静静地沉思着。车辙里、栏杆底下簇拥着刚飘落的秋叶,这桥仍在不停地收藏着新的记忆。

我蹲下身去,仔细察看树上当年留下的斧痕。这是一个方圆深浅都近一尺的树洞,可知那天彭总喝退刀斧时,这可怜的老树已被砍得有多深。我们知道,树木是通过表皮来输送营养和水分的,五十五年过去了,可以清晰地看到,树皮小心地裹护着树心,相濡以沫,一点一点地涂盖着木质上的斧痕,经年累月,这个洞在一圈一圈地缩小。现在虽已看不到裸露的伤口,但还是留下了一个凹陷着的碗口大的疤痕。疤痕呈一个圆窝形,这令我想起在气象预告图上常见的海上风暴旋动的窝槽,又像是一个旧社会穷人卖身时被强按的红手印,似有风声、哭喊、雷鸣回旋其中。五十五年的岁月也未能抚平它的伤痛,就像一只受伤的老虎,躲在山崖下独自舔着自己的伤口。这棵重阳木偎在石桥旁,靠树皮组织分泌的汁液,一滴一滴地填补着这个深可及骨的伤洞。我用手轻轻抚摸着洞口一圈圈干硬的树皮,摸着这些枯涩的皱褶,侧耳静听着历史的回声。

彭德怀湘潭调查之后,又回京忙他的军务。但“大跃进”的狂热,遍地冒烟的土高炉,田野里无人收割的稻谷、棉花,公社大食堂没有油水的饭菜,一幕一幕,在他的脑子里总是挥之不去。转过年,就是1959年,彭万没有想到这竟是他人生的转折之年,也是中国共产党命运的转折之年。其时“大跃进”、人民公社造成的经济困境已逐渐显露出来,这年7月中央在庐山召开会议准备纠“左”,彭根据他的调查据实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但毛泽东是不允许别人否定“大跃进”、人民公社的,于是雷霆震怒,就将彭并支持彭意见的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一起打成“彭、黄、张、周”反党集团。从此,在党内高层就很难听到不同意见了,直到发生“文革”大难。彭德怀生性刚正不阿,又极认真。他罢官后被安置在北京郊外一处荒废的院子里,就自己开荒、积肥、种地,要验证那些亩产千斤、万斤的神话。1961年12月他再次向毛泽东写信申请回乡调查。这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季,他回乡住了五十六天。经过1958年的大砍伐,家乡举目四望,已几乎看不到一棵树。他对陪同人员说:“你看山是光秃秃的,和尚脑壳没有毛。我二十三四岁时避难回家种田,推脚子车沿湘河到湘潭,一路树荫,都不用戴草帽。再长成以前那样的山林,恐怕要五十年、八十年也不成。现在农民盖房想找根木料都难。”他一共写了五个调查报告,其中有一个是专门在黄荆坪集市调查木料的价格。回京后他给家乡寄来四大箱子树种,嘱咐要想尽法子多种树。他念念不忘栽树、护树,是因为这树连着百姓的命根子啊。他虽是戎马一生,在炮火硝烟中滚爬,却是爱绿如命。抗日战争中,八路军总部设在山西武乡。山里人穷,春天以榆钱为食。彭就在总部门口栽了一棵榆树,现在已有参天之高,老乡呼之为“彭总榆”,成了永久的纪念。1949年,他率大军进军西北,驻于陕西白水县之仓颉庙外。庙中有“二龙戏珠”古柏一株。炊事班做饭无柴就爬上树将那颗“珠子”割下来烧了火。彭严肃批评并当即亲笔书写命令一道:“全体指战员均须切实保护文物古迹,严格禁止攀折树木,不得随意破坏。”现这命令还刻在树下的石头上。彭总不忘百姓,百姓也不忘彭总。他的冤案昭雪之后,这棵重阳木就被当地群众称为“元帅树”,年年祭奠,四时养护。我在树旁看到有农民刚砌好的一口井,上面也刻了“元帅井”三个字。而树下还有一块石碑,辨认字迹,是1998年有一个企业来领养这棵树,国家林业局还为此正式发了文,并作了档案记录。那年的树龄是四百九十年,树高二十二米,胸径一点二米。又十五年过去了,这树已过五百大寿,更加高大壮实。彭总又回到了湘潭大地,回到了人民群众之中。

因为当年回乡调查是周小舟陪同,他在庐山上又支持彭的意见,也被罚同罪,归入反党。周也是湘潭人,他的故居离这棵重阳木只有二里地,我顺便又去拜谒。这是一座白墙黑瓦的小院,典型的湘中民居。周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后来到北方学习,参加革命,领导“一二·九”运动,极有才华。因为到延安汇报工作,被毛泽东看中,便留下当了一年的秘书。后又南下,直到任湖南省委书记。毛泽东本是十分欣赏他的,1956年曾对他说:“你已经不是小舟了,你成了承载几千万人的大船。”可惜他和彭德怀一样,也是为民请命不顾命的人。庐山会议后,他一下子从省委书记被贬为一个公社副书记。但他还是尽自己所能保护百姓。在那个非常时期他的公社是最少饿肚子的。

看过这棵重阳木的当晚,我夜宿韶山,窗外就是毛泽东塑像广场,月光如水,“共产党最好,毛主席最亲”的老歌旋律在夜空中轻轻飘荡。我清理着白天的笔记和照片,很为毛泽东未能听取彭、周的逆耳忠言而遗憾。周曾是他的秘书,而彭从长征到抗美援朝,也是他很倚重的人,毛泽东曾有诗:“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但终因政见不合,自折手足。谁能想到三个曾经出生入死的战友、忠诚共事的同志、不出百里的老乡,在庐山上面对自己家乡的同一堆调查材料,却得出不同的结论。这真是一场悲剧。而直到1965年,毛泽东才重新起用彭,并说:“也许真理在你那边。”但这一点友谊和真理的回光又很快被第二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命”的狂潮所吞灭。现在毛泽东、彭德怀、周小舟三人都早已作古。“岁岁重阳,今又重阳”,人们年复一年地讲述着重阳木的故事,三个战友和老乡却再也不能重聚。这棵重阳木却不管寒往暑来,风吹雨打,还在一圈一圈地画着自己的年轮。我想,随着岁月的流逝,中国大地上如果要寻找58、59那段岁月的活着的记忆,就只有这棵重阳木了,而且这记忆还在与日俱长,并随着尘埃的落定日见清晰,它是一部活着的史书。作为自然生命的树木却能为人类书写人文记录,这真是万物有灵,天人合一。它还会超出我们生命的十倍、百倍,继续书写下去。半个多世纪后,当人们再来树下凭吊时,也许那伤口已经平复,但总还会留下一个疤痕。树木无言,无论功过是非,它总是在默默地记录历史。正是:

元帅一怒为古树,喝断斧钺放生路。

忍看四野青烟起,农夫炼钢田禾枯。

谏书一封庐山去,烟云缈缈人不复。

唯留正气在人间,顶天立地重阳木。

《人民日报》2014年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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