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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另一种桥

另一种桥

王月鹏

我一次次走近又离开那座栈桥。当我试图表达我的感受时,总是欲言又止。终于有一天,我停步,回首,从一个不远也不近的距离打量栈桥,恍然发现它在面对大海遥望彼岸的时候,其实也是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这个发现让我备受安慰,让我从此知道一个人与一座桥之间,其实是有诸多相仿之处的。人生的某些际遇,倘若大海给不出答案,或许从栈桥那里可以得到解释。

栈桥是一个态度。我从它欲言又止的表情里,看到了一种坚定。置身波涛之中,它并不期望抵达彼岸,也无意于征服什么,它只是固守属于自己的一份命运,这是最诚实的生命态度。

一个欲言又止的表情,让我的书写和表达变得尴尬。

在物欲横流的现实之中,如果栈桥也有欲望的话,那么它的欲望则是对于风浪的欲望,它向大海深处的延伸,只为了更真实地看到和体验风浪内部的秘密。在海之上,并不企望征服大海,它停止在一个应当停止的位置,保持了一种理性又节制的姿态,拒绝彼岸的诱惑,拒绝所谓的征服。它知道,大海是永远不可以用来征服的。海纳百川,当“百川”都成为被人类欲望玷污的伤口,大海别无选择的容纳显得更加悲壮。栈桥甚至拒绝作为桥的所谓使命,在遍地架桥的现实世界,它是另一种桥——不以抵达彼岸为目的。在道路断裂的地方,它承担人类与风浪之间的沟通,接续一些更为重要的东西。

栈桥拒绝连接此岸与彼岸,但我相信栈桥一定连接了一些什么。有些不为人知的消息,从大海深处乘着风浪而来。

看到大海内部的风暴,听懂海浪携带的消息,并且据此明白了彼岸的世界。栈桥向着彼岸保持守望的姿态,这是一种坚持还是一种放弃?

懂得放弃,愿意慢下来,是何其不易的境界。

遇山劈山,逢河架桥。然而这世界并非全是坦途和通途。看不见的裂痕与沟壑,不仅仅是在大地身上,也在人的心上,任何外在的连接其实都是无效的。太多的桥弱不禁风轰然倒塌,通往目的地之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斩断,然后风也平,浪也静。这并不是一个真实的海。

在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每一块碎片都是一个向往尊严的独立存在。

倘若人心是龟裂的,播种将是一件徒劳的事情,所谓明天也会变得更加遥远和无望。

栈桥的存在让我明白了,局部地观察桥,单独看待一段桥,或许更易于理解漫漫长路。那些所谓完整的宏大意义,常常不过是一个虚空。我们都是道路的奔波者。我们无路可逃。结束或开始,解脱或陷入,每一次选择都悲欣交集。我时常想,是否可以把脚下的漫漫长路分割成为若干份,每一份都视同一段栈桥,以缓慢和从容的心态去走,拒绝风雨兼程。慢下来,才会更清楚地看到沿路的事物。

这座名叫“天马栈桥”的桥,位于黄海之滨,套子湾畔。夹河在这里浩荡入海,夕阳下可见鸥鸟翔集,波光粼粼。从天马栈桥西行不足百里,是蓬莱仙境,那里可以看到黄海与渤海的交汇处,一条分界线,隔开了两片海。

天马栈桥在我所工作与生活的这个工业新城的西部。栈桥向海里探进四百多米,形似一个跳跃的音符。桥身是木板铺就的,脚底下腾起原木的清香与海的气息。岸边有大片葡萄园,被誉为这个城市的“肺”。很多人周末赶到这里,像是奔赴一个约定,又像是在逃离什么。当这种浪漫越来越日常化,天马栈桥被赋予爱的意味,到栈桥上摄影留念几乎成为这个城市婚礼的一个约定俗成的环节。海是背景,栈桥是爱情的见证者,也是浪漫情怀的参与者。在一个追求速度与效益的工业城市,天马栈桥谢绝速度,保有正常温度和客观立场,且以爱的宣言为己任,这样一个建筑作品的诞生,是我心中一个不可忽略的精神事件。我知道,它顺应了这个城市和这个时代深处的精神潜流,就像栈桥深入大海内部洞察了风浪的心思和秘密一样。相对于那些所谓功能意义上的桥,栈桥是“残缺”的,它以自身的不完整,表达某种越来越罕见的自主与健全。

像一个巨大的隐喻。

海是不可穷尽的。栈桥懂得海的不可穷尽。它让我想到另一种人生态度。拒绝速度,拒绝对彼岸的抵达。并且,它是有爱的,见证爱,宣示爱,滋养爱。

几乎每个周末,我都到天马栈桥附近的一个小屋去读书、写作和发呆。站在阳台上,整个葡萄园尽收眼底。我对这片葡萄园心存忧虑,就像面对一个精致的工艺品,越发担心它哪一天会被跌碎。在别人的不以为然里,我在做着杞人忧天的事情。

我一次次陪同外地来的朋友走向栈桥,走向大海深处。初秋的海边有些凉意,海风吹拂,女儿在沙滩上奔跑,她不时地弯腰拾起贝壳,对每一个贝壳都满心好奇。她把贝壳用海水洗净,摆放到盘子里,一双小手就托起一盘七彩世界。我们走走停停,在栈桥的尽头坐下,面朝大海,并不言语。他燃起烟斗,眯缝着眼睛看大海。穿过烟斗上方缭绕的青烟,他一定看到了别人不曾看到的东西。我不问,他也不说,此刻任何语言都是一种打扰。一群年轻人涌了过来,他们面向大海,相互挽着臂膀,放声唱起了张雨生的《大海》。想起我的青年时代,也曾深情且忧伤地唱过这首歌。那些懵懂的激情岁月倏然而逝,一晃二十多年了。他们挽着臂膀面向大海一遍遍地唱,用心,且用力,歌声嘶哑,像是在呐喊,又像是郑重的承诺。看着一张张年轻的脸,眼前浮起了我远去的青春,还有这帮年轻人终将到来的中年。其实我们处在同一个时代,有着共同的爱与痛,那些不同的体验和认知,并不是用“代沟”这类词语就可以简单解释的。鸥鸟在飞,前方的岛屿若隐若现。站在栈桥尽头,临海听涛,心事苍茫。向东,可以看到这个城市的大致轮廓,它是由钢筋混凝土和松林构筑的;向西,是几个零星的渔村,还有一个巨大的造船厂。我曾无数次陪同参观考察的外地来客去到那家造船厂,钢铁的世界,穿梭的车辆,电焊工冷峻的表情,金属碰撞的刺耳声响,还有长长的波堤……这些凌乱的意象是如何铸就了一个懂得乘风破浪的钢铁空间?那年下了很大的雪,雪把整个造船厂几乎湮没了,几辆巨型铲车“轰隆隆”地忙碌一整天,才将满院积雪推进了大海。我是听人转述这个情景的。我的心中满是疑惑,一座雪山被推向大海的时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大海是怎样接纳一座雪山的?一座雪山与海水之间,需要怎样的沟通才能达成最终的融合,它们之间是否也存在一座别样形态的“栈桥”?

因为彼此之间的默契,天马栈桥成为我内心的一个“结”,它浓缩了一片海,日日夜夜涌动潮汐的声音。当我沉默和徘徊时,总能听到海浪在不停地拍打心扉。它在岸边的喧嚣以及内在的宁静,是浑然一体的。

在黄昏时分走向天马栈桥,几乎成了我每天的一项功课。从不同的角度看栈桥,或者在栈桥不同的位置看海,都会看出不同的感受;同样的一座栈桥,同样的一片海,还有同样的一个我,彼此呈现了日常中被喧嚣和匆忙遮蔽的那些最真实的部分。驻足栈桥,我看到大海的徘徊,看到滨海路上来来往往的不同人生,回望身后城市的万家灯火,心中涌起一种难言的滋味。我说不清我与这个城市之间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想要挣脱一些事物,却又难以割舍另一些事物。此刻的栈桥,是懂我的。

岸边灯火此起彼伏。栈桥的灯光是朦胧的,越往深处走去,越发显得柔和。薄薄的雾气在海面缭绕,让栈桥显得更加脉脉含情,大海也有了与人类相同的体温。栈桥像是一个历尽世事的人,它体验爱与孤独,它保持沉默,始终不开口说出自己的心事。海在脚底下匀称地呼吸,我走在栈桥上,身影被海浪托举着,像一个小心翼翼的秘密。置身桥头,与海对视久了,蓦然回头,我时常把来路的方向当成彼岸,不知今夕何夕。

天马栈桥旁边的广场时常举办盛大的演出。歌声、掌声、呐喊声,混合着海浪的声音,海成为各种表演的巨大背景。歌舞声中,有人在栈桥上漫步,偶尔驻足,远远地望着海边的表演,不知在想些什么。那个夏季,海边广场的大舞台每天夜里都热闹非凡,他们在评选这个城市的草根明星。那些放下锄头和瓦刀的人,站到自己的舞台上挚情歌舞,掌声从海面涌起。我站在台下,一动也不动地仰望台上,被深深地打动了。从所谓的艺术层面看,他们固然是有局限的,甚至有着不可弥补的缺憾,但是他们真实、真诚,这更让人珍惜和感动。在天马栈桥与葡萄园之间,建起了一片住宅区,楼房错落有致,这片镶嵌在葡萄园与栈桥之间的建筑物,散发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住宅小区的后续工程正在施工,建筑工人劳作一天,三五成群地踏着夜色走向栈桥,融入桥上的人群。走在栈桥上,生命都是平等的,摘除面具,摒弃速度,生命回归本来的样子,缓慢,自我,不为外界所动。走在栈桥上的人,其实都是心怀心事的人,喜悦的,或悲伤的,想要倾诉的,不可言说的……我还留意到,几乎所有来到栈桥的人,他们的行走都是缓慢的。那些沿着海边跑步的人,那些驱车而来的人,步入栈桥,都自觉地减速,保持一种漫步的姿态,像是一个共同的约定,又像是进入了某种“场”,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一切都是自然的。远方公路上传来车辆疾驰的声音,栈桥以自己的方式呈现了一种不合作的缓慢。在栈桥上,速度是没有意义的。

栈桥的尽头是大海,不是彼岸。其实所有道路的尽头,未必都是预想中的圆满结局。所谓梦想,实现亦即破灭,这样的一份悖论被我们略过了。

一截路,义无反顾地延向大海深处的风浪,而不是相反。临桥而居的人,相同表情下隐藏着不同的想法,大家迈着同等节律的步子,走着同样的一段桥,内心抵达的地方却是不同的。

车在戈壁滩爬行,放眼望去,满目苍凉。同行的人都嫌沿途没有景致,因为单调所以更觉疲累。我珍惜这样巨大无边的单调和苍凉,它本身即是人世间最不可替代的风景。早晨从敦煌出发,中午抵达嘉峪关,下午就乘坐飞机离开了那里,我没有看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景象。像那些风尘仆仆的当代游客一样,我从一个地方奔赴另一个地方,不知道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们都是匆匆赶路的人。

登嘉峪关,我并没有雄壮之感。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曾经这样描述嘉峪关:“这个伟大的建筑,像一座复杂古老的工艺品一样,屹立在西部的大地上。”一个关隘,像一个“工艺品”,这是嘉峪关的伟大之所在。塞外的粗风粝雨中,一个关隘除了它的功能作用,在局部细节上居然如此讲究,多么让人心动。与古人相比,当代人的心灵何其粗糙。在嘉峪关,我抚摸城砖,想要感受历史的体温,可惜冰冷一片,很难想象这里曾经凝结了那么多热血男儿的豪情。我更多感受到的,是苍茫——现实的和历史的苍茫。远山静默,我以我的方式与远山对视,我内心的苍茫比眼前看到的更为苍茫。有一种想要落泪的感觉。在嘉峪关的苍茫中,我得到另一种洗礼,获得另一种力量,明白了多年来没有想明白的一个问题。这是否叫作彻悟?

那次大西北之行,是我人生的一段“栈桥”。在那里,面对巨大的苍茫,我终于明白人生并不是所有的抵达都有意义,不浪费生命,不将生命消耗在无谓的事情上,这是对生命的最大负责。其实多年来一直在思考何去何从的问题。我还不够坚定和决绝。同行大西北的一位退休干部,一路上总结自己的职场生涯,叹息一生中最好的年华都用在撒谎上,到了晚年才想到要做一个诚实、真实的自己,但是已经没人愿意听他说话,即使对于他的那些泣血忠告也充耳不闻,他感到悲哀,为自己,更为他们。再匆忙地赶路,也该明辨方向;人生更像一场散步,而不是只顾低头赶路,路的尽头并没有沿途的这些风景。从大西北回到我所工作与生活的城市,我学会了使用“减法”,从俗世的目光和欲望中抽出身来,以放弃的方式固守属于自己的命运。对得住自己这条命,不枉到这世上走一遭,这是活着的意义,哪怕它最终只对我一个人有意义,也是无怨无悔的。我庆幸自己在一个还不算太迟的年龄里,真正坚定了这样的一个想法。那一刻,我觉得第一次真正懂得了身边的这座栈桥。

天马栈桥让我想到了其他的更多的桥,还有它们在现实中充扮的角色。生活空间飞速拓展,心灵空间却变得越来越逼窄。人的内心是最不该忽略,又最容易被忽略的地方。很多人忙着与世界对话,却忘记了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栈桥告诉我,缓慢是可能的,拒绝是可能的,与自我的对话也是可能的。时间会验证这其中的奥秘。一个不曾被时间穿越的空间,是不具备生命力的。我看到那些来自遥远地方的时光,它们蹒跚着,一步一个天涯。

汹涌的思考,节制的表达。这个现实是经不住追问的。

诗意的栖居只能沦为一抹回忆了。现实在欲望的怂恿下,一次次宣告诗意栖居的不可能,以及所谓努力的徒劳。有些焦虑,其实正是源自对这种徒劳的不甘。

从人群中走出来,在重新走向人群之前,是栈桥接纳了我,我们。

珍视身边的这座栈桥,它让我以漫步的姿态抵达了这世间所有不可企及的地方。

《散文》201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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