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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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定西王手下文臣之首,王府太史穆延龄府邸中忙碌异常,三进院子里的正厅正房全部腾了出来,布置得很是华丽,显然是有穆大人十分看重的贵客将要上门。
穆府最得力的内宅管事云姑姑,一间间房来回巡视,仔仔细细查了又查,见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才指着桌案上的几个小巧食盒问:“备的是什么点心?新鲜吗?”
仆妇田氏回答:“四甜四咸,甜的是青萍、豌豆合欢、冰糖团子、芙蓉玉果,咸的是过千峰、佛前酥、利口酥和花盏龙眼。都是小厨房刚刚准备好的,半个时辰一换。”
云姑姑脸色立时一变:“你作死!利口酥是混了荤油的,郡主还在热孝期,怎么能动荤?”
田氏乃是云姑姑的内侄女,不那么拘束,道:“说是三年孝期,不过现在都是拿着一个月算一年,能守孝三个月就没人说了,这老王爷已经升天大半年了,郡主还在守孝?”
云姑姑摇摇手,低声道:“老王爷是三个月,还有王妃、几个小王爷、还有郡主的叔伯、堂叔伯……三百多口子呢,大半年算什么,这孝有的守呢。”
田氏暗自吐舌头:“亲的守三个月,挂上名的就算只守十天八天,算上去这郡主这辈子也别想吃肉了。”
云姑姑也摇摇头,叹道:“蛮族这次突然攻破固原,越家的人除了郡主,可是一个不剩全杀了,要不是咱们老爷赶去救援,连这最后一点骨血也保不住!唉,可惜留下的是个女娃。定西王祖辈不知道杀了多少蛮族,尸山血海才换来这永世承袭的王位,这才传了六七辈子,香火就断了。”
田氏也跟着唏嘘一声,小声道:“姑姑,老爷对郡主这么好,这次特地让大公子披麻戴孝,将郡主一路从固原城接回来,会不会有意让咱们大公子……”
“住口!”云姑姑一瞪眼,吓得田氏赶紧闭嘴,她见四下没人,才压低声音对侄女道,“给你提个醒,一会儿郡主来了你可别乱说乱看的。蛮族破城的时候郡主和最小的幼弟刚好在城外游猎归来,俩孩子就这么眼看着家人的脑袋一个个掉在面前,惊吓过度,全都大病一场,小王子没挺过来,就这么去了,只剩下郡主。不过她高烧太久,救回来之后脑子就有点不清醒了。这些事不用你管,你该怎么伺候就怎么伺候,咱老爷对这小主人,可比对老王爷还尽心,要让他知道下人怠慢了郡主,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田氏赶紧答应:“姑姑,我省的了。”
云姑姑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才转身去别处了,田氏便站在门前恭敬等着,谁知这一站就是三个时辰,直到她眼冒金星也没把郡主等来。田氏实在熬不住,吩咐一个小厮出去打听。
许久那小厮才回来,低声道:“田大娘,你在内宅不知道,出大事了!郡主的车驾两个半时辰之前就进了府,咱夫人和少爷小姐们上前见礼,那排场大的……啧啧!谁知头磕下去半天也没动静,后来老爷实在等不得自己上前把车帘掀开——你猜怎么着?”
他声音惊惧中带着点兴奋:“车里空空荡荡,根本就没有人,大伙都说,莫不是老王爷成了神,惦记女儿一个人在世上孤单,把她叫去了吧?”
老爷当场就变了脸色,吩咐多说一句就——他竖起手掌在自己脖子上比画一下,吐了吐舌头。
田氏也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合十不止。
随后一整天,城中四门戒严,每一个出城的人都遭受了严格的盘查,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比天色更加阴沉。
(本书王府官职仿照东汉郡国例子,王府中最高的官职为傅、相各一人,为了日后行文方便,此处改为太傅、太史。穆延龄便是相当于相位的太史。)
……
甭管官府出了多大的事,也不需要小混子操心。且说赖三兴冲冲回到自己栖身的偏僻窝棚,还没进门,就大声叫起来:“七叔!七叔!快看看,这次我可得着了好东西!”
和他同住的中年乞丐王七并不是赖三亲叔,却是同乡邻居加共同逃难来此的交情。赖三父母死时将孩子托付给他,王七小时候命根子被骡子踩过,自己是没可能有后代了,便将这个半大孩子当成亲儿子来疼。多年来两人一直相依为命,一人乞讨一人混钱,彼此帮衬着活到今日,早就比一般的父子更亲了。今儿天气太冷,家里还有些吃剩的干粮,王七染了点风寒,赖三就让他歇着,自己去想饭辙。
王七躺了半日,感觉好多了,闻言精神更是一振,忙道:“小三子,莫不是找到个好活计?要做几天?有十个钱打赏没有?”
“十个钱?哈哈!”赖三的声音异常兴奋,“我的亲叔叔哎,你就睁眼看吧!”
说话间房门挂着的破棉被帘子一掀,一股冷风拥着赖三就进来了,只见他光着上身,下身也只一条破烂单裤。右臂却抱着一个毛茸茸的白色大包袱。
王七见这盛夏里的装束吓了一跳,急道:“三子,你怎么不穿棉袄,岂不是要活活冻死啊!”说着忙将自己一条破棉被裹在他身上,又在火上热了一口汤给他喝。
“没事!”赖三兴奋地道,“我一路跑回来的,周身都是热气!七叔你快看,这回咱可发了!”说罢四下瞧了瞧,先用心擦干净屋里那唯一的瘸腿方桌,然后才将毛茸茸的包袱铺在上面打开,顿时一层淡淡的光在方桌上升了起来。
王七顿时被闪花了眼睛,乐颠颠凑过来看,那包袱里是一件有白毛的衣服,里面是个同样毛茸茸的帽子,再仔细瞧,这里面都是些女人家的首饰,耳环、项链、头钗、珠花、玉镯、玉佩……什么都有,全是一色白,有些看着像是银的,但大部分王七都看不出是什么材料做的。
“哇!这是……这些都是银子!真是银子!哇哈哈!发财了!三子,你这是……你偷人家东西了?没人看见吗?”王七惊喜之下又有些害怕。
赖三懒怠一笑:“可没偷,我用两个包子换的。”
如果两个包子能换来这些东西,通街的人都会去开包子铺了。
赖三看着王七脸色,笑起来:“七叔,我这次真是运气,先是得了两个包子,后碰上个小傻子,估计是什么大户人家跑出来的,非要吃我的包子,我拿了她的东西也没白拿,原本想留一个给你呢,看在这些东西的份上,两个大肉包子都叫她吃了!”
他一手抓着棉被比画,将经过好生说了一遍,说起定西王灵柩回乡的排场,不免又啧啧称奇。
末了赖三加了一句:“这个小傻子八成也是叫灵车给冲散了,一时找不到家人,就自己满街混走,却叫我捡了个大便宜!”说着将那包袱一拍,满脸都是得意。
半夜爷俩儿躺在铺上,赖三没了棉袄,头上斜插一朵珠花,搂着那件貂裘就睡了,半夜里几次梦见屋子里起了火,他偏生逃不出去,那火苗就围着他一个烧,眼看就要将他烧成一团枯骨,赖三拼力挣扎醒了过来,觉得被窝里着火一般滚烫,那件貂裘居然就像个火炉子般,热得他汗流滚滚,把棉褥子都沁透了。
他这才晓得自己破棉花伺候惯了的身板受不了貂皮的热度,只得掀开半边通风透气。摸着貂裘雪白的软毛道:“穿这玩意儿有什么好,热得老子一身臭汗,我道那起穿皮毛的少爷小姐为啥不让人走近,原来个个都是臭的!”说得有趣,自己笑起来。
第二日赖三选了一对银镯子,穿着王七的破棉袄,寻了家当铺进去典当。
朝奉见这对镯子虽然不重,但胜在手工精细异常,整个镯子用银丝缠成枝干,当中吐出羊脂白玉雕的莲花,或花苞或半吐或全开,小小手镯上二十多朵花,没一朵重样的!且那玉色触手生温,分明是顶好的和田籽料,这个手镯就是一千两银子也没处去买。见赖三怎么看也不似识货的主,许给他十两银子打发了。
赖三喜出望外,他掂量着一对手镯没有二两重,不成想竟然能当出十两银子!
上街给自己和王七买了棉袄长衫,之后又买了各式吃食,赖三这辈子没花钱这么痛快过,不知怎么的,有银子在手里,心里憋得直跳,难受得抓心挠肝。
他回到家中,王七听说一副镯子叫他当了十两银子,正想高兴,又得知十两银子被他花了个干净,心疼地脸颊直跳,道:“三子!你手脚这么散,就是万贯家财也挡不住你糟蹋!”
两人许久没这么痛快地吃喝,二两黄汤下肚,也有些犯晕,不知什么时候胡乱躺在地上稻草堆里睡了过去。
赖三醉倒睡下,梦中果然吹吹打打,好似有个大红花轿抬进来,他上前掀开轿帘,扶了个扭扭捏捏的新娘子下来。然后恍惚间就是拜完天地揭开盖头,赖三心中难免期盼,仔细想看清新娘子的面貌。
然而要梦一个没见过的人哪能看清楚长相?只能随他想象罢了,赖三毕竟是男人,便是做梦也想要个标致的媳妇,梦中人的面貌就向着他见过的最美丽的样子慢慢靠过去,直至变成那雪一般的玲珑少女。
于是新娘子霎时变成一身雪白的衣裙,梦里周遭还是喜堂,四处都是红色,独这个女子一身煞气凛然的纯白,直直地看着他。
赖三虽说在梦中,却也明白两个人并不相配,带着点害羞问她:“你家里人同意吗?”
那少女点头道:“他们都同意我嫁给你,因为你给我吃肉!”
赖三在梦中放下心来,豪爽地拍拍荷包说:“我有钱了,天天让你吃肉!”却也不管那钱是哪里来的。只管觍着脸凑过去笑道,“美人!你要吃鸡肉还是要吃猪肉?”
那少女却露齿一笑,道:“我要吃人肉!”说罢对着他的脸咬了下去!
赖三吓了一跳,拼了命地挣扎起来,然而那少女力气却大得出奇,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口咬下自己半个脑袋,嚼得咯吱响。
那少女狞笑道:“我家里人没有找到我,我现在冻死了!没有人给我肉吃,把你的肉给我吃了吧!”
赖三没命地惨叫,直到被王七在脸上使劲拍。
“三子!三子!快醒醒,这是魇着了!七叔在这儿呢!”
赖三惊叫着醒过来,才知道是做了个梦,他拍了半天小心肝才不害怕了。王七见他没事了,打了个哈欠又重新睡了。
赖三却睡不着了,少女的面貌仿佛清晰可见印在脑子里。他心中好生不安,暗道:“不是真的冻死了吧?”劝自己别瞎想,可偏生无论如何也要想,满脑子都是那张白色的面庞。
坐卧不宁了好一会儿挨到天亮,想和七叔打个招呼,却见王七呼噜声惊天动地,显然一时半刻不会醒来,于是自己悄悄走出去,回到自己将那少女丢下的小巷附近转悠。
夜半,巷子里哪还有什么人,只见他一个人在巷子里“小傻子!小傻子”地乱叫。
赖三哆嗦着走,一路上冻死的尸体倒是遇上了两具,都是穿着破烂的老年乞丐,一直找到天快亮了,哪有那个雪花一般洁白的小姑娘?
忽听远处巷子口有人怒斥:“路倒尸!小娼妇,老子今天定要打死你!”然后是拳头着肉的闷响,夹着一个细小的呜咽声,似乎是女子的声音。
赖三心中大力一跳:“莫不是那小傻子?”慌忙几步冲了过去,可见在蒙蒙亮的天色下,巷子里一个高大的黑影正对另一个穿着破烂的瘦小身影拳打脚踢,越离的近那女子的哭声越明显,听着十分像。
赖三顿时急了,远远地就大喝一声:“住手!”伸手在地上胡乱抄起一把雪,握了个雪球冲着黑影狠狠丢过去,人也猛跑到近前。
那黑影头上吃了一雪球,愕然回头,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一脸横肉,相貌凶恶。地上倒着的女子也愣愣地看向赖三,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妇人,眉细眼小,算不上漂亮,却还带着点风情。
这两位赖三却是认识的,王屠户和他续弦娘子。而王屠户却不认识赖三,恶狠狠地跳起来,几步走近,杀气腾腾地道:“你干什么?”
赖三见认错人了,干笑两声:“呵呵……这个……老兄,大冷天的,好容易找到一个人,我们……我们不如玩雪球吧?”
八岁以后王屠户就没得到过这样的邀请,着实愣了愣,这才怒道:“有病!你找死!”
赖三干笑:“不想玩算了……下次再找你……再见啊……”话音未落,人往后转,飞快地跑了。
身后传来王屠户的怒吼:“敢追到家门口了!那小娼妇骗俺说丢了二十两银子,是不是给你这个小白脸了?奶奶的,你别跑!你等着!老子的杀猪刀呢?”过会儿,远远就听到脚步声急切响起,想是王屠户找到刀追上来了。
赖三一听连自己这种面色都被叫作小白脸了,恐怕王屠户已经气得神志不清,更加夺命狂奔,头也不敢回,跑出好几条街,瞄到一家车马行后巷的大草料堆,立即矮身拱了进去,紧紧藏好,大气也不敢出。
过一会儿,外面刮过一阵旋风,伴随着“偷人的王八蛋,有种别跑!”之类的叫骂声渐渐远去。赖三松了一口气,身子往后一靠,却靠进一个温热的东西上。赖三吓得一跳好远,摸起一根粗柴,壮着胆子叫道:“什么人?你……你出来!你不出来我、我、我打你了啊!”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只见自己身后草料堆里冒出一个沾满稻草的脑袋,对着赖三露出他这两天朝思暮想的脸。可那脸上已经满是黑灰,看着他一会儿,嘴角一弯,给了他一个傻傻的笑脸。
赖三如同被打了一棒子的狗,嗷的一声蹿了过来,将稻草几把扯开,将那小傻子从稻草堆里拔出来说:“我的娘啊,可找到你了!”话一出口他就觉得不对,听着怎么像叫这个小傻子做娘一般?
那个小傻子还穿着他的破棉袄,从稻草里一出来立刻开始哆嗦,赖三赶紧带着她后退一步,到避风的地方。问:“你这么还在这儿?没回家去?”
只见她表情仍然愣愣的,赖三用手在她眼前晃晃:“喂!你认得我不?”
“肉……”小姑娘终于开口,还轻轻点了点头。
赖三笑道:“你还认识我啊,也没傻透吗!我说,你家里人没来找你?”
“没有家里人!”小姑娘认真地说。
“怎么会没有家里人?估计这么说你听不懂……”赖三比画着道,“你的亲人,爹?娘?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叔叔大爷三舅?”
他说一句小姑娘就摇一下头,仍旧认真地说:“没有家里人。”
“唉,你可是真傻啊,这么问吧,你住哪里?”
“没有家里人……”翻来覆去,就只有这一句话。
便在这时,赖三突然听到身后一声断喝:“好小子!原来你藏在这儿!可叫爷爷逮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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