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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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三一惊回头,却见巷子口一暗,一个黑黝黝的宽大身影,手持一尺长的雪亮杀猪刀,旋风般向他冲了过来。却原来是王屠户一路急追找不着人,只得认倒霉回家,谁知顺着原路摸回来一看,却发现那小白脸好生站在个柴火垛旁边,正和另一个人说话。
王屠户打量一下另一个人身形比赖三还瘦小,又紧握了下手中新磨的杀猪刀,心中底气十足,一声断喝之后冲过来就是一拳砸下。
赖三的反应极快,就势摔倒,嗤的一声从王屠户胯下钻过,这一拳便落空了。王屠户急忙转身,赖三已经一个懒驴打滚躲过他身前半丈的危险地带,随即蹿起来撒腿就跑。这一系列对抗挨打的动作都是做熟了的,完全不用思考。
王屠户追了一会儿,累得气喘吁吁,他高大肥胖的身子远不如赖三灵活,刚刚一顿急追已经十分吃力,眼看那小子如同泥鳅般滑溜,转眼就跑出半条街去。他也不追了,几步转回柴垛,见刚刚和赖三说话那个人没走,便上前亮起刀,恶狠狠呵斥道:“跑了一个跑不了俩。说!那小子是不是和你一伙的?”
他离近了看,虽然此人一脸乌黑,一身破烂,却能从头发上看出是个年轻的姑娘。白雪的反光下,那姑娘直直地看着他手中雪亮的钢刀,毫无畏惧之色。王屠户愣了一愣,呵斥道:“老子家二十两银子,是不是叫你们偷了去?”
“没有家里人。”小姑娘认真地回答。
“谁问你有没有家里人,我问老子家的银子,是不是叫你们骗走了!”
“没有家里人。”
王屠户怒道:“老子管你有没有家里人,我问你那二十两银子!”
“没有家里人!”
“你不想活了!快说!不然老子劈了你喂狗!”
“没有家里人。”小姑娘摇摇头,“爹没有,娘没有,叔叔伯伯,哥哥弟弟,都是没有,没有家里人!”
“敢情你是专门消遣老子来了!”王屠户勃然大怒,一把抓住她的衣领道,“不给你点厉害,看来你是嘴硬到底了!”
且说赖三一口气跑出两条街,拍着胸口庆幸又一次在战斗中顺利逃脱,却觉得这一次有点不对,好像忘了什么东西。四周找找,顿时想起,平时他都是一个人战斗,这次却是两个,原来将小傻子忘在巷子里了。
这一想顿时惊起一身冷汗,又撒腿跑回来,正看见王屠户一手揪着小傻子,一手抡圆了一刀就要往下砍。赖三情急之下一声怪叫,随即地上随手一抓,握了一个雪团狠狠打了过来。
这一个雪球正中鼻梁,啪的一声然后雪片散开糊了满脸,王屠户身子一歪,当的一声,杀猪刀斜挥向下,贴着小姑娘肩膀斩在巷子边的砖墙上。
那一刀看似来势汹汹,实际上只是吓人,并不是真对着小姑娘身子砍过去的。王屠户虽然凶悍,但随便杀人还是不敢的。其实有没有这个雪球这一刀都会砍偏,但是赖三并不知道,看着雪亮亮的刀锋还是下去了,他不由得一声惊怒交加地吼叫。不知哪里来的一股热血从丹田直冲脑顶扑了过来,对着王屠户的脸狠狠抓了一把。
王屠户鼻洼眼角还残留着雪,又被赖三狠狠抓了一下,血顿时就下来了,红的血混着白的雪,在他脸上开了个大酱铺,王屠户直气得七窍生烟,嗷的一声一拳打在赖三头上。
赖三挨了这一下,整只左眼都青了,眼角裂开,鲜血直流。可随即王屠户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身子弯了下去,原来是赖三拼尽全力,一脚狠狠跺在王屠户脚趾头上。
“小傻子,你快跑!”赖三只来得及将小姑娘一推,头发便被怒吼着冲上来的王屠户扯住,随手一个嘴巴就将他打的原地转了几个圈。
赖三嗷嗷叫着冲上去抱住王屠户的腰,试图将他摔倒,然而王屠户身子粗壮,体重抵得上他两个还有多。几番缠斗之下,赖三身上挂了彩,衣服又被撕破了,他躲到一旁。王屠户喘了半天粗气才有力气凑过来,他对着赖三狠狠踹了一脚,赖三惨叫一声,被他踢得翻了个滚,鼻血一滴滴流下来。王屠户又踢了几下实在太累,便停下来转向小姑娘那边。
“老子的刀哪去了?还有你!不把银子交出来,老子把你们俩一锅炖了!”
小姑娘看着他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似乎有些害怕的样子,却也不躲不闪,只是傻傻地看着他靠近。
赖三有气无力地叫道:“小傻子!快跑!你快跑!他也没力气了,他追不上你!你快点跑啊!”
“你还有劲说话!打轻了是不是!嗯!”王屠户这时也看出小姑娘脑子不对劲了,估计从她嘴里问不出什么,于是重新回到赖三身边,一脚踹在赖三肚子上,赖三高声惨叫着滚到一边,嘴边也渗出血来。王屠户怒气难消,追上去接连拳打脚踢。正当他抬脚的那一刻,被赖三找到机会,从他胯下钻过的同时暴起一跃,正抓住他的命根子使劲捏了一把。
王屠户倒地抽搐,赖三摇摇晃晃起来,他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嘴唇肿得扯着整张脸都歪向一边,满脸都是乌青紫红,鼻血一滴滴地流,那模样要多凄惨有多凄惨。但是他心情却十分好,来到小姑娘身边,嘿嘿笑道:“你这个小傻子,怎么连跑都不会?你说三哥要是打输了,谁护着你?来,跟我一起跑,咱找个地方躲一下。”
那小傻子毫不反抗,乖乖跟着一起跑,速度还不慢。可是大概跑出一炷香时间,赖三手臂一沉,回头见那小姑娘忽然身子一歪,倒在地上,脸色惨白一片,头上瞬间就大汗淋淋。
这个样子赖三见得多了,一看就是太长时间没吃饭,饿的!他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从自己和她分手到现在三天时间,估计这姑娘什么也没吃过。赖三半抱着她,略一犹豫便拿定主意,还是救人要紧,他又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人,心里却有个声音道,即便王屠户追来了,还是救人要紧。抬眼见面前正是个小饭馆,急忙上前大力敲门。
天刚亮,那小饭店还没开门,开店的被赖三粗暴地敲开门,睡眼稀松还有些迷糊,可一看赖三爷此刻的形象顿时就清醒了,这得叫多少人围住胖揍一顿才能成这样?
“看什么看!”赖三恶声恶气地道,“爷没看路掉坑里了!你管得着吗?”
店家只得装成没看见他的样子道:“客官要吃点什么?荤菜小店有各色鸡肉猪肉,素菜有茄子干豆角干和冬白菜,客官如果想吃鱼,我们也可以代买。”
“不要那些!”赖三道,“有什么现成吃的,快拿些来。”
“现成的只有昨夜的冷馒头……”
“冷馒头就冷馒头,拿碗热水,快些上!”
冷馒头刚刚端上来,那小姑娘立即一手抓了一个,飞快地往口中塞去,嚼也不嚼,便伸着脖子使劲往下咽,前一口还在嘴里,后一口已经又狠狠咬下,另一只手也不由自主向嘴边凑过去。只看她吃了两口,赖三就知道不好,一把狠狠抱住她,另一只手拼劲,将馒头从她手上夺下来。
赖三不知道,在特别讲究礼数的世家,回灵头七那七天,一日只有黄昏时分可以吃一餐稀粥,以表示自己心痛亲人,无心饮食。这个小姑娘见他刚好在饭前,也就是说,她并不是三天没吃饭,而是连着七日只吃一餐,加上整四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她在赖三怀中极力挣扎,铆足了劲去够那盘子冷馒头,虚弱的冷汗更是不停地流下来。赖三叫道:“你这样吃会死的!老子见得多了,饿得狠的像你这样吃,个个都死了!不要动!”转头又叫,“店家,先拿两碗米汤来!”
见她还是挣扎,丝毫不爱惜身体,想到她脑子不清楚,想必也听不懂自己说的话,于是便解下腰带,将她两臂胡乱绑住,自己拿个小勺子,把热水吹吹往她口中喂。
好在那姑娘还肯喝水,一碗热水下去,更多的虚汗流出来,她的脸色看着更差了。
赖三又端起店家送上来的米汤,喂了她一碗米汤。但是四天粒米未进,差不多已经是饥饿的极限,米汤喝进去,只能更加让她清晰地感受难耐的饥饿,她呜咽着看着馒头,吃力地喘着气。
“店家,杀一只鸡。”赖三也被她累得一身大汗喊道,“熬点鸡汤,下一把细面条来!”
见那店家看着他迟迟不把手抽出来,渐渐嘴边带了讥讽,赖三一怒之下,将新买的棉袄脱下来,向桌上一丢:“这件棉衣正好两钱银子买的,顶你的一只鸡!”
赖三脱下棉袄冻得他立即跳了几下。棉袄下面是簇新的雪白内衣,只可惜沾了不少血迹,成衣店的玩意儿尺寸略有些不合适,不过好歹比光着身子好看些。可惜好看代替不了温暖,赖三嘴唇很快就青了。
店家捏起棉袄撇撇嘴又丢下,道:“这恐怕不够,大冷天的,脱了你的衣服,冻出个差错还说我作孽,客官还是找别家店吧。”
赖三眼睛一瞪:“少啰唆!三爷就看上你这家店了!衣服不够,棉裤爷也脱给你!你要不嫌弃,靴筒子,内衣裤!这全是簇新的!爷就想吃鸡,光腚回去爷也乐意!”说罢站起来作势就解裤带。
开店的见这副流氓做派,就知道遇上个滚刀肉。拦住他道:“哎哎哎!这样吧,这件棉袄买鸡是不成的,我先给你们下两碗鸡蛋细面。烂烂的炖了,点上香油细葱,也不比鸡肉味道差,再给你冲点红糖姜水,浓浓的多放红糖,下个鸡蛋花进去。驱寒又补身子,正适合您两位,棉袄你先穿着,出门再给我,您看如何?”
这样也算公道了,赖三的棉袄其实是一钱七分银子买的,何况一场大战下来也破的不轻,若是送去当铺,也就给十几二十个铜钱,的确吃不成鸡。
赖三点头答应,也实在是冷,便将棉衣套回去,趁着店家煮面的工夫,又喂小姑娘一碗米汤,然后东拉西扯地和她说话,哄孩子一般小声哄着她,甚至连哄孩子睡觉的儿歌也唱出来了,使尽浑身解数分散她的注意力,不让她将精神全部集中在食物上。
他就这样说着唱着,两碗米汤喂进去,估摸着肠胃润开了,不会有问题了,这才用筷子挑起面条,吹的不烫了递到她嘴边。
谁知这小姑娘刚刚饿的直扑食物,似乎什么也顾不上,此刻面条凑到嘴边了,却不张口,只是怔怔地看着赖三,她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看着,突然眼中泛起一点水光,那点水光快速汇集,转瞬就成了一滴眼泪,顺着脸颊一直滑下去,就这么慢慢地哭了起来,而且越哭越惨,开始还是一滴滴下去另一滴才冒出来,现在却是泪水一颗颗不停地涌出来,直如涓涓细流。
“哎呀!”赖三急了,“又没说不给你吃,你哭什么?这不是面条吗?赶快吃啊!你再哭我生气了啊!”说到最后不耐烦起来,声音渐渐加大。然而对着傻子有啥道理好讲?她自然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了。
而且她又不哭出声,只是咬着牙,任由泪水纷纷滑落。那是一种深沉的、压抑的悲痛,远比号啕大哭更加让人看了难受。
赖三不知怎么的,自己的眼圈也快红了,只能柔声道:“别哭了,小傻子,给你吃,这些都给你吃!这些都给你吃!别哭了,好不好?”
见自己无论怎样说,她的眼泪仍旧是捉对儿滚落。赖三急出了一身汗,忽道:“别哭啦,三哥这儿有个好曲子,唱给你听,保管你听了高兴……”
话出口顿时就后悔了,他倒是的确会唱不少小曲子,不过在古代好人家的女人不唱曲,赖三会的小曲都是下层妓寨娼寮里听来的,哪有什么好话?
他捡了一首不太下流的,清清嗓子开口唱道:“月儿高,望不见我亲亲到,猛望见窗儿外,花枝影乱摇,低声似指着我名儿叫。双手推窗看……”
好在面前是个傻子,只要他唱出旋律来也就行了,唱的什么傻子是不在乎的。
他清清嗓子,想想这叫什么事啊,自己成哄孩子的奶妈了。对上少女如水的双目,却还是搜肠刮肚,找出一首当地人哄小孩睡觉时的经常唱的儿歌。
“阿姆种南瓜,
南瓜开黄花,
花儿开过了,
结个大南瓜,
阿姆打开看,
里面是个瓜娃娃!
阿姆抱着他,
阿姆亲着他。
娃娃快睡吧!
……”
小姑娘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带着一脸赤红紫青的伤,肿着眼睛歪着嘴,难看得像个猪头!却连说带唱,用尽力气要哄着她吃东西的样子。不知是不是这个样子让她感到心安,还是傻子另有主意,总之她的眼泪慢慢收了回去,张开嘴,将那筷子面条含进嘴里咀嚼起来。
一碗面前后吃了一个时辰,估计肠胃不会有问题了,赖三这才放心下来,见小姑娘刚刚那一番痛哭,把一脸黑灰哭成唱戏的花脸一般,伸出袖子想给她擦,想起这件棉袄已经是别人的了,便卷起袖子,用雪白的内衣将那张花猫小脸仔细擦了一遍,笑道:“你这是在哪里蹭的哟,足有二两煤灰!包公也没你黑!要不是我这几天从早到晚想的都是你,几乎都没认出来。”
整个袖子都擦黑了,小姑娘的脸蛋才恢复本色,店家端了煮好的姜汤进来,见了她顿时一呆,竟是惊艳地愣住了。
赖三嘿嘿一笑,道:“漂亮吧?我媳妇!”
店家诚心诚意地点头:“漂亮!真是太漂亮了!”
赖三心情大好,得意扬扬地道:“小傻子,跟三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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