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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在一个又一个盛夏的夜晚,我独自坐在北京郊区院子的秋千上,就会想起曾经有这样一个夏天,与一个男孩对视,被清澈干净的眼神所征服,为了那个时刻的拥吻而心动。旅途的疲惫和尘土也掩盖不了那双眼睛后面的明亮世界,从那时候起,我的眼睛变得开始喜欢出汗。

在西藏,许多地区都是雪山荒原,甚至寸草不长,但林芝地区却例外,八一镇四周的山是常青的,河水长流,农牧人的居宅也如广州人家那样——家家阳台户户花。

林芝地区的八一镇一年四季离不开棉被,当全国各地盛夏热浪滚滚时,这里仍有一种深秋的凉爽。

我的房东是一位藏族老妈妈,带着一个6岁的小孙女。孩子很乖,听老妈妈说他的儿子在小昭寺里工作,孩子的妈妈已经死了。

女孩趴在桌上写着什么,很专注。

我顿时无法控制自己想女儿的情绪,快步走出了房东家,顺着小街一直往前走。

继续走下去是条攀岩小路,顺着这条小路绕上山麓,杂草丛生的山岗上有几堆凹凸的土丘,土丘前头立着一块块水泥碑,经年风雨剥蚀,字迹依稀可识。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看来很久没有人来过的墓地,竟然会走到此处,在众多鬼魂面前,苦难意识超越了一切。这里绝对是个适合流泪的地方,能够使我克制如此之久的泪水决堤。

我低垂着头,潸然泪下。为自己心痛,也为自己今日的处境泪流不止。

福州的夜晚很闷热,我挺着即将临盆的肚子靠在过街天桥的栏杆上,看一辆一辆煌煌点着灯的汽车从我的脚下流了过去。桥下不远处是个汽车站,许多人在等车,一辆车开来了,停顿了一会又开走了。街上忽然静荡荡的,只剩下高高在上且孤单的灯光。风吹着两片落叶啪啦啪啦地走着,仿佛没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了一程。

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可是都与我没有关系,他们不能陪着我回家,不能陪我进医院,不能陪我度过女人最痛苦、最幸福的时刻。

很多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我都感谢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感谢他无论怎样始终都跟我在一起不离不弃。在赶时间奔跑摔倒的那个早晨,在公共汽车上被挤倒的那个下午,这个孩子都坚强地与我守在一起,等待我们的相见。

于是我发誓:为了这个小生命我会付出我的一切,甚至我的生命。

已经超过预产期10天了,肚子开始偶尔有点痛,看书上说,预产期阶段有不定期的疼痛是正常的。

这天夜里正睡着,迷迷糊糊地被自己的肚子疼醒。拿出一本关于生育的书,对照着书上写的,开始数自己腹痛的频率,大概1小时左右我发现疼痛没有消失,反倒越来越紧了,跟书上讲的临盆情况非常类似,但书上说这种情况离生产应该还有半天到一天的时间,所以我没有太紧张。

洗澡、洗头,准备住院的东西,小孩子的衣服、尿片。然后把头发吹干,换上易换的衣服。坐在床上等天亮,一边等一边数痛的频率,一边看书。

两点多的时候,肚子开始疼得有点难受,我自己算了一下时间,大概五分钟就痛一次了,有点难受,隐隐的,像来月经那样。翻来覆去地折腾到四点多,疼痛又加强了一点,直到早上6点多,肚子忽然胀痛了一下,我跑进卫生间,发现见红了。

到了医院,宫口已经开了三指。

这是一个生产旺季,产前区的病房只剩下四人房的一个靠窗的床位。病房靠门的两位孕妇也在迎接即将到来的阵痛,不时能听到她们忍不住的叫唤声和那些丈夫们小心翼翼的嘘寒问暖。有丈夫陪伴的女人很幸福,也就平添了几分娇气。也难怪,十月怀胎终于要见分晓,俨然战斗英雄归来,荣耀自不必说,任何要求在此时都显得那么合理应该。

隔壁床的女人因羊水过多两周前已经住院,明天准备做剖腹产,轻松地在那里和妹妹说笑。

有亲人的陪伴让我羡慕……

真正痛起来的时候我正在楼道里散步,疼痛已经让我不能走路了,走两步就想躺下去。回到床上躺下,又想蹲着,蹲着又想坐起来,无论怎样都痛得难以忍受。突然“啪”的一声感觉下面流了很多水,护士说了一声破水了,就把我送进了产房。产房的时钟指向早上8点,我知道要命的阵痛来了,我想象着每经历一次阵痛,孩子就离我近一步。我甚至希望这种疼痛再剧烈一些。我躺在产床上不一会儿,产房里传出鬼哭狼嚎般的叫喊声和护士的呵斥声。原来同室的那两个女人也赤裸着下身躺在产床上了。

我突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饥饿和困倦。

护士送来了早餐,我趁着阵痛的间隙,狼吞虎咽地迅速吃完。

一阵一阵的困倦在阵痛的间隙中袭击着我,似乎马上就要昏睡过去,又好像刚睡着就被疼醒。产房里的温度很低,我感到很冷。一缕阳光越过窗棂不经意地照在我的身上,越发的困意难忍。一个三十来岁的医生过来给我检查,又听了听胎音,说刚开了5指,还要等一会才会生。说着给我的鼻子上戴上氧气管。我告诉医生我困得不行了,说话间,我的阵痛又来了,我紧紧地抓住产床的铁管扶手,一声不吭地咬牙挺住。阵痛暂停,我立即昏睡过去。

我已经能感觉到每次宫缩相隔的时间越来越短,而宫缩时间却越来越长,感觉到我与孩子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太阳的温暖从这间冰冷的产房消失了,时钟已经指向了下午5点。产房里别的产妇都早已经生产完毕回到了病房,而我还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与孩子的距离这么近却似远隔千里,他的心跳虽还敲击着我流动的血液,却能明显地感到微弱了许多,我甚至已经感觉不到他原来舞动的四肢。我的心忽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恐惧的情绪开始弥漫。

大夫们在交接班,一个老大夫过来看了看我,然后神情严肃地说:“孩子的胎心音很弱了,我来帮你,你要放松,让我摸摸是不是脐带绕脖子上了。”我使劲点点头。

这时候我的痛已经超越了我的极限,我昏了过去。

就这样反反复复,当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让子宫放松时,那个老大夫说:“孩子已经生命垂危,脐带绕在脖子上3圈,必须马上剖腹。”

再一次疼痛来临时,我又清醒了过来,我点头同意剖腹。

我没有选择。

四五个大夫把我抬上了手术台,把仅存的上衣也脱掉了。

在阵痛的间歇我的脊椎被扎了一下,接着就听到稀里哗啦金属器械相互碰撞的声音。不一会儿,肚皮觉着被什么冰凉的东西划了一下,接着就是许多东西在肚子里翻搅,后来听到大夫们的对话:“快,放进暖箱!”一阵脚步忙乱的声音。

“我的孩子好吗?”我微弱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个女孩,7斤8两,现在有些缺氧。”一个护士说。

“她的家属还没签字呢?”另一个护士急忙往门外跑。

“我自己来的,没有家属,我自己签吧。”我对正在给我缝合伤口的医生说。

医生停下了手中的针看着我。

我笑笑说:“我能看看孩子吗?”

“现在不行。”冷冰冰地回答。

我被推出产房的时候周身感到寒冷,这种寒冷似乎已经侵入到我的血液中。直到今日我依然惧怕寒冷。

被抬到病床上的时候麻药还没有完全过去。

那夜,我进入了地狱隧道,体验着非人的折磨,痛楚如烟雾一般,弥漫于我的周身。

最疼的时刻来临了,痛从身体的每个角落出发,向我发起了总攻:生产时所开的骨缝此时正在一点一点地恢复,疼痛如开骨缝一般,不能抚摸不能碰,那是一种无处发泄的痛;剖腹之后的刀口此时麻醉已经失效,疼痛不已。难忍的两种疼痛混合成了一种叫残忍的东西。

那一晚的疼痛让我终生难忘。

曾经以为自己非常坚强,曾经以为自己不会哭,曾经以为怀胎十月瓜熟蒂落之后的那一刻,应该很平静,那应该是一种打了一个漂亮胜仗的快感。但是在那一晚上,我一直静静地躺着流泪,不擦拭,不出声,就这样让泪水尽情地流淌。

5天后,我第一次看见这个小生命的时候吃惊不小,这张小脸在怀孕的时候经常梦见。我解开上衣露出乳房,把奶头放入小家伙的嘴里。小嘴张开后,脑袋不停地摆动着寻找奶头,小嘴接触到奶头就狠命地吸起来。我丝毫没有陌生的感觉,那张小嘴含着我的乳头,用力地吮吸,暖暖的,虽然有点痛,但我很幸福、很兴奋、很温暖。

我用我的乳汁喂养着从我生命中分离出来的这个生命,直至女儿4岁乳汁彻底断绝才给她断奶。

我希望在我的乳汁喂养下,女儿能平安、健康地长大。

也许我不该带着女儿回到北京,也许我不该答应老师,也许我该自私一些,那样就不会有现在的处境——与女儿的骨肉分离,还有之后女儿的怨恨。

一直站到肩膀酸痛才依着墙壁顺势下滑,双手抱头而坐,胸腔里感觉到空了。

太阳掉在遥远的山后与昏暗染成一片的时候,我从地上爬了起来。

离开的时候采集了几束野花献于墓前。

我住在八一镇最繁华的一条小街上,一些游牧藏民和一些朝圣的藏民都在那里搭棚子。搬来几块石头垒成炉灶,烧火煮茶,随地撒拉,无人过问。牛马羊悠然逛街,啃吃树木,也无人赶逐。

这条小街狭长一公里却热闹非凡,想想内地首府街巷的繁华也不过如此。但这条街的路却不敢恭维,坑坑洼洼不说,晴天只要风起就是漫天灰尘,雨后泥泞不堪,若汽车经过,将飞沙溅泥。

也许这也是热闹中的一景吧。

我就要从这里出发去墨脱了,到隐藏在雅鲁藏布江东岸的那个绿色山窝去看看,那里是传说中的莲花盛开的圣地。

从林芝出发到达派乡的时候已经中午了,在那里做最后一次的准备工作:买了绑腿以防蚂蟥的袭击;补充了罐头、压缩饼干;又到一家四川风味的饭馆吃上最后一顿比较奢侈的饭,要了两个菜一个汤。

晚上在派乡的小木屋里睡觉,算是实习,进入大峡谷,小木屋比比皆是,这里不算太脏,以后将没有这种待遇了。听说穿越多雄拉山山口必须在中午之前,下午变天就很容易迷路,所以早早就睡下了。

据说进入墨脱的这条公路是1995年国家耗巨资修成的,在刚修好时开进过一辆汽车,而后这条路就宣布报废了,那辆车开到墨脱后就成了永久的“文物”。

希望我到墨脱能有幸见到那个“文物”。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就出发了,搭上了一辆运送军队物资的顺风车,很快就到达了松林口。

这里就是汽车的终点站了,大峡谷的徒步旅行也由此正式开始。

接下来就是一段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感受,从海拔1000多米一直攀升到4000多米的多雄拉山。我经历了高原的寒冷、热带的潮湿;从高山冰雪到亚热带丛林,领略了不同自然带的垂直分布,也受够了冷热的交替。

真所谓:眼睛在天堂,身体在地狱。

眼前全是乱石荒滩,上山的路几乎全是由巨大的红岩石堆砌而成,这些通体透红的岩石相互挤靠在一起,像通向天际的阶梯。我的双脚在乱石上跳来跳去,手为了支撑身体的平衡,不得不在岩石上擦来蹭去,被划出道道口子,淌出了殷红的血。在乱石上行走,像在石头尖上跳舞,时间一长,淤血、肿胀的双脚,每迈出一步都疼痛钻心。

刺骨的山风裹着湿雾,阵阵袭来,刺疼头部。身体麻木了,感觉也随之迟钝,人好似腾云驾雾,又好像打着醉拳。幸亏出发前给自己准备了一根拐杖。此刻,我无暇去顾及,只是快速地朝高处攀越。

飘逸在峰巅的白云渐渐近了,更清晰了,直觉告诉我,这里的海拔已经很高,估计再坚持一下,就能看见多雄拉山主峰垭口,也就是通向墨脱之路的第一个险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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