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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眼前出现了一大洼冰坑,脚下的路已经很难行走,抬头看见云雾里时隐时现的山峦渐渐低矮,看见冰雪融化的溪水推着碎石朝峰顶的另一端涌入峡谷深处,我知道,我已真真实实地登上了穿越大峡谷途中的第一座雪峰。

在垭口上抬眼远眺,通往墨脱的方向一片朦胧,云海之中,高耸的山峰若隐若现,颇为壮观。我真想对着墨脱方向大声呼喊,听听群山的回音,可是我不能,拉姆妈妈告诫我翻越山顶时,绝对不可以发出声响,否则,会招致风雪冰雹。

到达山口的时候是上午10点40分,山口的玛尼堆上飘扬着五颜六色的风马旗。藏族人认为风马是沟通世俗与灵界的通用媒介。风马旗多由布制成,也有用麻纱、丝绸及土纸制的。风马有方形、角形、条形等,通常为十至六十厘米不等。

风马小到一条一缕,大到整匹整幅的棉布,或串挂于绳,或随意抛撒。劲风吹拂之时,成片成串的风马旗在蓝色天空、洁白雪山及碧绿湖泊的背景中漫天飞舞,精神及愿望一意向上。风马旗的颜色分白、黄、红、绿、蓝五种。在藏民心目中,白色纯洁善良,红色兴旺发达,绿色阴柔平和,黄色仁慈博才,蓝色勇敢机智。

多雄拉山山口的风马旗往往是直接悬挂在古柏上的,五六个一簇,迎风招展宛若大旗。

我在经过这些地方的时候往往给玛尼堆上添加一些石头,这是拉姆妈妈告诉我的。

越过多雄拉平台,路边皆是一堆堆散乱的白骨,这是一群骡马的遗骸。越往前走白骨越多,再后来,看见的已不是散乱的骨头了,而是一具具完整的骨架。像人为地排列在路旁,目标一致,头向前,俨然一支阵营庞大的队伍正在向前开进。生命在这里是如此的弱小,又是如此的顽强,这些生灵,不甘心于毁灭,于是不屈不挠地前仆后继……具具白骨成了准确无误的路标,这奇特的路标给我以胆魄,助我顽强地前行。

多雄拉山,这座被外界渲染得耸人听闻的雪山就在我的身边。

我不是藏人,也不是个十足的信徒,虽然肯定信仰着什么,但至今看上去仍是漂泊无依的流浪者。在多雄拉山的怀抱,我的眼睛湿润了,它让我失去了一切语言能力,我像一个冒失的孩子似的傻傻地只听到一个声音:你到了。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有一段下坡路满布碎石,小心地安全通过了,走完这段路的时候我的腿已经痉挛了。沿多雄拉山而下,漫山遍绿,寒带与热带风光尽收眼底。再看遍绿的多雄拉山,魁梧的山势连绵不断,一条条洁白的水流在山的不同角落款款而下,楚楚动人。

继续往拉格走,沿途树种由针叶林过度到阔叶林,越发茂密。直到下午3点钟才到达拉格的小木屋。

从拉格出发的时候已经上午9点了,昨天精神紧张加上疲劳过度,再加上高原的快速反应,早上居然睡到了8点多。

睡得不错,体力恢复得很快。

接下来的碎石小路只有一米来宽,行走艰难自不必说了,关键是知道前面就是一个蚂蟥沟,早就听说这里的蚂蟥泛滥,心里有些紧张。还好,不是雨天,蚂蟥的骚扰没有给我制造多大的障碍。

蚂蟥的出没跟天气有很大的关系。

艳阳天它一般不会出来活动,而阴雨天是它们狂欢的时刻,虽然有思想准备,但当我第一次看到蚂蟥时,真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只见那蚂蟥身长约十厘米,长得有些像蚯蚓,还有那专门用来吸血的状如喇叭的器官。蚂蟥吸血时,那器官紧紧吸附在皮肉上,一直到变成一个圆圆的血球掉下来。

到后来我和当地人一样了,那是从墨脱出来以后,完全不在乎这些可怕的怪物,时不时从胳膊上拽出一两只蚂蟥,用烟熏得它全身蜷成一团,再放到指尖上弹得远远的。墨脱人为了对付蚂蟥,不论老少大部分都染上了抽烟的癖好。

汗密有木屋客栈可以住宿,四川人的客栈距离门巴人开的客栈相距50米左右。比较而言,虽然都是大通铺,还是四川人的客栈干净些,交了10元钱之后,就可以进木屋了。木制的通铺很干净,也很宽敞,夕阳透过屋顶的缝隙也跟随我一同进入。我进去的时候木屋内没有人,有很多行李堆放在铺上,猜想应该有很多人已经住下了。

在蓝天白云之下,找一处有落日余晖的地方躺下,一听肉罐头、一罐拉萨啤酒、一根骆驼香烟,让所有的疲惫烟消云散。

我无数次幻想着眼前的这种简单的生活,为之神往许久。为此我不停地奋斗,付出了许多努力。

我以为我需要很多钱,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记得王小波说过,一个人没有钱、权力或者知识,就很难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一直认为正确。过去那种简单的生活,总觉得只是起点,终点应该和起点很相似,却有本质的不同。

当我有了金钱,有了权力,有了知识,却没有到达我希望的终点,为什么?此时的幸福既简单、单纯,又快乐,却与金钱、权力什么的没有关系。

那么,我之前所付出的青春、奋斗又有什么价值?

我并非什么都想要,只希望自己能够轮回到终点。

回屋睡觉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发暗,木屋里的蜡烛已经点燃。当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定准备脱衣睡觉时,才发现通铺上或躺或坐的都是赤裸的男人,才恍然大悟,这样的客栈通铺是没有女人来的。愣了也就两秒钟,迅速合衣躺下了,根本没敢随便搭讪。光头让我得以蒙混过关,也没人想到我是一个女人,他们毫无忌讳地光着身子在屋里走来走去,聊着男人们喜欢的话题。

我的脸很热,一定很红,幸亏屋里的光线很暗。

没过多久,鼾声开始此起彼伏。

当第二天清晨的阳光又从屋顶上洒下一抹的时候,我睡醒了,通铺上男人们还在酣睡。身边的藏族小伙把胳膊搭在了我的胸上,看来真把我当成男人了……

慢慢地从大通铺上挪下来,简单洗漱一下,背上了行囊又开始了新的一天的旅程。

汗密经老虎嘴到阿尼桥只有15公里,却是全程最困难的一段路。老虎嘴是一条在山壁岩石上开凿出来的路,为陡峭峡谷地形,很多的瀑布。这条路有一米宽,旁边的悬崖深不见底。悬崖虽然可怕,但老虎嘴的可怕之处,主要还是路面上布满了锋利的乱石片,很像参差的老虎牙。而头顶淅淅沥沥洒下来的山泉,则像老虎口中的涎水,将“虎牙”淋得十分湿滑。如果一不小心摔倒……仅仅受伤流血你该感到幸运。

这条路开始时极其狭窄,在这里断送性命的人不计其数。

这是多雄拉山至墨脱路线中最艰难的一段,这段路需手脚并用,精神集中,绝不敢看脚下的江水,否则因为晕眩会坠入滔滔的雅鲁藏布江。不过,据说现在的路被拓宽了很多,危险相对会小一些。在老虎嘴,我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当来到风景独特的阿尼桥时,心情好极了,桥下是奔腾的河水,头上是碧蓝的天空,满眼的绿色植物点缀着片片野花。在门巴人的接待站过起了简单的幸福生活。

我跟老板商量付了点柴火费,准备自己做饭吃。抓了一把米放到锅里,把罐头里的肉切成丁——一小锅肉粥,香极了。

在美丽迷人的阿尼桥多停留了一天,怎么舍得走呢?早上在阳光中醒来,听鸟儿歌唱;中午在桥上躺着听汹涌的涛声喝点小酒午睡;黄昏的日落美幻绝伦;夜幕降临,数着星星想心事……

毕竟还要离开,从阿尼桥到背崩要走23公里,那是无尽的爬坡路,仿佛在蹬天梯一般。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人,只休息了两次,急切切地想进入门巴人的世界。走上解放大桥,看到了桥头的碉堡、哨卡、边境站。

再往前走就是驻扎部队的连部了。

傍晚时分,我走进了背崩村。这里是乡里人口最多的地方,家家户户房子的架构都是差不多的木板两层楼,一楼很矮,一般做为储藏和通风;二楼住人,还有单独的厨房和粮食仓库。每家的仓库都离住房有很大一段距离,仓库下面是碗口粗的木柱子,有八九根的,也有十几根的,听说粮仓下面柱子的多少能表示这家的粮食多少。仓库下面拴着牛或者马。

一位门巴妈妈招呼我去她家住,我犹豫了一下,看她那慈祥的笑容,还是跟随着她爬了六七个阶梯的木板楼梯,走进她家的客厅。

这位妈妈叫曲珍,家里有六口人,两个男孩,一个女儿。

晚饭吃的就是鸡爪谷做的饭。它蒸出来颜色是红的,吃的时候,就跟吃糌粑一样用手捏着吃。

鸡爪谷是墨脱特有的谷类。

门巴人主食一般都是红米饭,有时是玉米面。轧面机也是他们自己用木头做的,非常原始。菜都是煮的,不炒,菜里即使有肉,也是鸡肉和猪肉。猪是放养的,全是瘦肉,很好吃但缺少油水。青菜主要是青椒和野菜,蛮有味道的,据说调料很丰富。也许是油水很少的原故,当地儿童特别能吃,大部分孩子的肚子变了形,鼓得厉害。

晚饭后,曲珍妈妈到另一个房子取来做好的黄酒给我喝。

早就听说门巴人有在酒中下毒的悠久历史,家家都有酿酒的习惯,并且喜欢用美酒迎接远道的客人,他们给客人喝酒是不收费的。

我想那应该只是一种传说,一种古老的习俗而已。

墨脱人一般不喝茶,从早到晚酒不离口。

藏族人的习惯是,客人执意不喝时,主人不应把酒壶或其他盛酒的东西拿在手里等候;而门巴人的习惯是主人端着一瓢敬给客人的酒,要侧立一旁,客人什么时候喝完什么时候算,这之前主人要耐心地等、热情地劝,热情得让客人不好意思。

这种酒当地叫“曼加”,就是“鸡爪酒”的意思。它的制作程序虽然与其他酒没什么太大区别,但是原料却不同,主要是鸡爪谷和玉米。鸡爪谷的穗子很像鸡爪,籽为紫黑色,生长期为四个月,是当地特产的一种禾本科农作物,也是传统中门巴和珞巴族的主要粮食作物,主要用来酿酒,听说有驱毒、提神、醒暑的效果。

在曲珍妈妈家里房子的角落处,放置着几个大塑料桶,里面盛满了发酵的粮食。他们要喝酒时,就用勺子舀一些到小木桶里,倒入冷开水,过一会儿再经过过滤,黄色的酒流入碗里就能喝了。

看着酒一点儿一点儿地流到碗里,曲珍妈妈递给我一碗,我实在无法拒绝曲珍妈妈的这碗酒,我接过酒,一饮而尽,居然没有尝出滋味。

这么慈祥的妈妈怎么会在酒里下毒呢?我为自己刚才恶意的猜测惭愧。

在接过第二碗酒的时候,仔细看了看这种酒。由于是晚上,酒的颜色不太能看出来,低头慢慢地喝了一小口,酸酸的,有一点点甜味,有一股焦玉米的清香味,酒味不重。

按照门巴人的习俗,我一口气喝了三碗酒。

这是我第一次喝墨脱的黄酒,觉得门巴人自酿的黄酒很好喝。

好像上天为了成全我似的,三碗酒后,我真的倒下了。

醒来的时候以为在梦中,鼻腔里充斥着汗和霉交织的味道。记起了喝酒的事,第一个想法就是中毒了。我想坐起来,却一动也不能动,慢慢睁开眼睛,屋里已经有了淡淡的光线,发现自己被两条粗大的手臂搂抱着,看看自己:还穿着衣服,庆幸!

不敢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敢出声,不知道身边的壮汉是何许人。“不是被强迫当了压寨夫人吧?”

一直躺着,外面也没有动静,心里的疑惑和好奇开始怂恿我推醒身边的人。

身边的人没有醒,翻个身又接着睡。这时,那位曲珍妈妈却走了进来,还是一脸的慈祥略带一丝的歉意,于是我知道了昨天以及几天前的故事。

在我身边躺着的就是曲珍妈妈的儿子,今年19岁,他是大峡谷的背夫,负责往县城里运送物资,前几天在汗密的木屋客栈就睡在我的旁边,也曾把手臂搭在我的身上。就在我背包离开的时候,他发现了我是女人,然后一直跟在我的身后。

曲珍妈妈说:“我儿子喜欢你,从看到你的时候。我们不得已灌醉了你,对不起。”她用不太流利的汉语对我说:“我儿子非要跟你走不可,他想嫁给你。”我一脸的茫然,我还不知道嫁给谁呢?

再说我根本不知道路上遇到的男人哪个是她的儿子。

嘎马,就是这个19岁男孩的名字,真正看到他是在午后的阳光里。他走到我的面前说:“我喜欢你!”一双细长的眼睛放在我眼睛的对面:多么干净的眼睛,干净得没有一点别的东西,好像什么都没有,却满眼的我。

他脸上清清淡淡的笑容带着阳光的味道,成为我眼里始终抹不去的风景。

嘎马静静地看着我:“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汉语讲得很好,要不是这身装束,我会以为他是汉人。

清澈的眼底把我塑封了一般不能动弹。

嘎马走近我,把鼻尖贴在我的鼻尖上,用嘴唇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嘴唇,然后又碰了一下,年轻有力的手臂一下子抱住了我,把我紧紧贴在他健壮的胸膛上,嘴唇再也不愿意离开。很久很久,才慢慢把我放开,放在原地,慢慢后退着走路,然后转身跑远了……

我站在原地好半天没动,舌头伸出来舔舔还湿润的嘴唇,他喜欢我?这种由嘴唇传递到全身的感觉好久没有过了,很干净,很简单。

今天的晚饭很早,嘎马还没有回来,曲珍妈妈给他留了一些饭菜就让我们先吃了。饭桌上,曲珍妈妈端着碗自己不吃却看着我吃饭,弄得我不好意思起来。

“嘎马到年底就20岁了,你呢?”藏族妈妈满眼的慈爱。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还要去很多地方,明天就走,真对不起。”众多苦难压身已经30多岁的我面对一个19岁的男孩要嫁给我,还由他的母亲郑重提出,当时的我——晕了。

“你们不是已经相互喜欢了吗?按我们门巴人的习惯家里只能留一个儿子,其余的孩子无论男女都要嫁出去。他哥哥已经留下了,嘎马迟早要嫁人的。”

我不能继续吃饭,胃口已经胀满,恍惚地从房子里走了出去,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我喜欢嘎马吗?不知道,就算喜欢也不能因此就嫁给他呀!

明天还是赶紧走吧,无论是嫁是娶我都无法接受。

回到自己的房间收拾东西。

曲珍妈妈明白了我的意思,她一脸的难过。

不一会儿,嘎马走进来,妈妈使劲攥了一下我的手出去了。

我走到嘎马跟前:“你还小呢,过几年等你长大了,如果还想嫁给我,我再来接你好吗?”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有些心虚,我根本没有把握自己还能不能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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