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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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燕无痕家里出来,已经是上午九点三刻了。许文波小心翼翼地跟在燕无痕的后面出了楼梯口。一股闷热潮湿的气浪迎面袭来,就像猛然间拉开桑拿间的门。这个鬼天气,反常得要命,刚进入7月就已经这么闷热,上个月居然还下了场罕见的冰雹。
话分两头。这个钟点,寇志天正从李东华的办公室出来,回到车里,他用纸巾擦了擦额头的汗,吩咐司机原路返回。途中,李东华追了个电话过来:“老寇啊,你是不是落了点儿东西在我这儿?”李东华是河南人,口音很重。
寇志天脸上很镇定,声音却抑扬顿挫,感情丰富:“东华啊,你这人,样样都好,但有一条我很有意见,你在外面搞慈善,可自己家里呢?你敢说自己是个合格的父亲么?一个父亲,首先要对自家女儿更慈爱吧——姗姗的病不能再拖了……我帮过多少孩子,你老李是最清楚的,除非你有本事一直瞒我瞒下去,只要被我知道,绝对没有不帮的道理。我掂量了一下,要是通过我基金会捐给你,敏感了点儿……主要还是身份比较敏感,倒不如以这种方式,你可不要忘记我那句话,生命是平等的,不会因为你是领导干部,全家人就跟着你远离了生老病死,尊重人的基本权利,一向是我们基金会的宗旨,你要是不收,我不会认为你高风亮节,反而认为你是对姗姗不负责任——凭什么做了你的女儿,就接受不得捐赠?而且,偏就受不得寇伯伯的捐助呢?话已讲明,我寇某自认光明磊落,一向拿姗姗当普通人家的孩子,就看你这个父亲怎么当了。”
“老寇啊,你,我还是了解的,你们是企业体制,跟区委区政府没有多少利益瓜葛,你对姗姗的心,我完全相信是基于慈善家的善心,可既然你也知道‘敏感’,就不要触动这个敏感源嘛!姗姗的医疗费我自有安排。再难,也是我家庭内部问题,再说了,组织上也不会坐视不管。可你这么一来,我就很被动了。更何况我是你的入党介绍人,我怎么能不明不白地接受你这笔私下的捐赠呢?”
“争论有意义吗?我没有你那样的觉悟,我只不过是个还算有点儿良心的商人,我的做法也许有点儿‘不识大体’,但我有我的方式,我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足够了……另外,我也保证我的方式绝对不会给别人惹麻烦。”
“我……话说重了……那这样吧,老寇,我真诚地感谢你。这笔钱呢……算我从你这里暂借的,将来我会连本带息还给你。”
“这个就依你,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把姗姗的病治好……”
姗姗是李东华的独养女儿,自幼患有哮喘病,时好时坏,始终也去不了根,如今已是十九岁的大姑娘了。她这病,是过敏性鼻炎引起的,痛苦的确是痛苦,但也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也许寇志天和李东华都明白,这一顽疾很有可能会伴随她终身。
挂上电话后,寇志天闭上双目,双手在太阳穴上轻按了几下,跟司机说:“老刘啊,也不知怎么了,我这几天夜里做梦,总是梦见咱们那辆劳斯莱斯。”
“哦?寇董不会是舍不得那辆车吧?不过啊,舍不得也没用了,已经转手那么久了。”
“也没舍不得,就是挺想它的。昨晚,我梦见它来找我,很伤感,埋怨我为什么不要它了,弄得我都不知该怎么回答,心里就在想,毕竟那么多年了,人有感情,车子会不会也有感情呢?”
“唉……说来说去,寇董还是个念旧的人,有这份情意在,下辈子,我老刘也不为您开车了,就当您的坐驾,这也是相当幸福的事情了,呵呵。”
“说笑了,人生在世,只有情是无价的……”
“寇董……凡事要想开些,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司机老刘,其实年龄不过四十八岁,因为驾龄比较长,大家都这么称呼他,寇志天佣了他五年,也习惯性地跟着这么叫。老刘知道老板这是触景生情,便有意无意地劝了劝。
寇志天沉默了。
斯巴达人和雅典人虽然都是希腊人,但他们的区别却是泾渭分明的,不光是学者们津津乐道的政体之别,更因他们所象征的精神大不同。在燕无痕看来,大学时期的许文波就是斯巴达人,而阴鸷乖戾的寇杰曾一度是她更为欣赏的雅典人。但如今,透过许文波的描述,寇杰在我这个局外人的脑海里,实际上与《大负翁》中的赵鸣及《9克拉的诱惑》中的诸烨是一路货色——衙典人——衙内典范。
后视镜里,燕无痕正托着下巴,透过车窗望着路边一棵小树苗出神。
“燕子,刚才……究竟怎么了?”
燕无痕抬起下巴,答非所问:“波波,除了人世间,你相信有另一个世界存在么?”
“我想——应该是不存在的吧,那是封建迷信吧。”
“要真有就好了,我愿意去!”
“呸呸呸,不要乱讲!不吉利的。”
燕无痕笑了:“什么叫‘不吉利’?这也是你所谓的‘封建迷信’吧?”
“呵呵,研究哲学的就是厉害!其实……有时还真矛盾,说一点儿不信吧,偶尔会动摇,说完全相信吧,毕竟从小就被灌输辩证唯物主义,骨子里总还是排斥的。”
“那你知道根源在哪儿吗?”
“嗯……不知道,你说说看?”
“没有真正的信仰!所以无所适从,我们其实都一样,缺少的是那些有信仰民族与生俱来的自信与笃坚,你说呢?”
“对嘛!我也这么觉得,我们实在太缺人生目标了,或者目标太没想像力了,读书为了就业,就业为了成家,成家为了生子,生子为了养老送终……好像养老送终是人生的终极目标,我们一生下来,就直奔‘养老送终’这个主题了。太荒唐了……对了,这几年在外面,你快乐么?”
“怎么说呢,假如快乐可以被量化,那它应该是能力与欲望的比值,分子能力越大就越快乐,分母欲望越大就越不快乐……我的能力不大,欲望呢,也不大,所以你看到了,也还好啦。”
后视镜中,先行一步的夏冲已消逝在小区门口。许文波心想,越扯越远了,不过是想问问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倒没事人似的,从哲学绕到数学……“败给你了,你参加辩论大赛一定得奖,反正,不吉利的话以后不许讲了!”
许文波调转车头向小区门口开去。出门时,抠脚丫抠到陶醉的拖鞋男忙起身,撕了张五元收据递过来。许文波一看,正是那只抠脚丫的手,慌乱间从口袋里摸出张五元钱给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接收据。
后座上的燕无痕见状忙说:“不要票子了。谢谢。”
拖鞋男这才留意到她,一惊,道:“燕玉兰家的人吧?”
燕无痕隔着车窗朝他礼貌地点点头。
“那算了,反正车子进小区里的辰光也不长——屋里厢的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吧?很久没看见你了哦。”
“嗯,我一直都不在上海呢。”
“哦,那肇事司机最后是怎么处理的呢?那天夜里,正好我当班,小赤佬(沪语:小浑球)还是被我捉住的呢。”
“哦?”燕无痕怔住了,犹豫片刻后还是忍不住下了车。
“你还不晓得啊?”
原来,那天晚上,拖鞋男看到一辆旧款丰田面包车,没开大灯,引擎却一直不熄火,就停在小区对面路边足足有十几分钟。这条路是条单行道,绝对不许停车,拖鞋男当时心里起了疑,就假装是路人甲的样子从那辆车前走过,暗暗记下了车牌号。后来,眼见燕玉兰匆匆出了小区大门,那车突然发了疯似的斜穿马路猛冲过来,撞倒了燕玉兰。拖鞋男一看出了大事,忙打电话报了警,还叫了120急救,另一名当班保安赶去通知燕玉兰家里。正好有巡警在附近巡逻,肇事车还没开出这条街,便被抓住了。后来警方给肇事司机做酒精测试,认定为酒驾,将他带走了……
拖鞋男痛心地摇了摇头:“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情,奇怪得很,太不幸了……”
燕无痕谢了拖鞋男,回到车里,问:“波波,你怎么看?这事有蹊跷么?”
“都说了是酒驾,听说那个司机是个外地人,没有人认得,不过都那么晚了,你妈妈出门去做什么?这个回头要问问你家里人。”
“嗯。”燕无痕点点头,再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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