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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燕无痕虽然不十分明确自己身处何处,但S M G大厦在眼前所呈现的方位角度及目测楼距告诉她,他们依然没有离开中创大厦。这里,想必就是徐丽受命要带他们来的“楼上”了。在燕无痕的记忆中,他们一行三人进入大厦后,明明是揿了顶楼的按钮,可现在看来,电梯里显示的顶层,其实并非真正的顶层,而此时他们的所在才算是,这也正是这幢大楼里最神秘的地方。

燕无痕的视线再次转向许文波,许文波已抬起头,也正向她投来关切的目光,她的眼睛却触电般躲开。

“你们是谁?到底想怎样?我爸爸呢?你们把他怎么了?”

寇志天将雪茄端正地架于小号金鱼缸一般大小的烟缸上,缓缓站起身来,走到燕无痕近旁,满脸的平静祥和,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浅笑。他弯腰俯身,想亲手从地上扶起她。

燕无痕见状,神经质般向后挪动身体,避瘟神似的躲开。她突然意识到这间办公室里少了一个人——徐丽:“你们把徐丽怎么了?她人呢?”说完,脑海中浮现出刚才楼梯间里的一幕:徐丽莫名其妙地被突然出现的打手如摧折衰草般打倒在地。

寇志天直起身来,没有理会她的提问,而是转身坐回到沙发上:“燕小姐,假如今天你不来找我,不出明天,我也一样会把你请过来的。”他再次跷起二郎腿,朝他身边的位子做了个手势,“过来坐吧,先不谈你爸爸和那个徐丽,我知道你母亲去世了,我对你母亲的不幸同样感到遗憾。”

“我母亲?你认得我母亲?”

寇志天又是一个浅笑,垂目陷入沉默。

徐丽是燕无痕回上海当天,谢雅莉介绍给她认识的,彼此间没有太多的交流,但燕无痕却总觉得,此人与母亲的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这还得从五天前——燕无痕刚回国的那一天说起。很显然,那一天,给许文波和燕无痕这对久别重逢的小情侣留下了太多的疑惑……

刚下飞机的燕无痕显然是累了,后视镜中,许文波看见她正侧脸仰靠着闭目养神。她家住在浦西的建国西路上。

“什么时候的事?”过了江后,燕无痕醒了。

“给你发电报的前一天晚上的十一点十分。” 许文波顿了一下,补充道,“是车祸,很突然……肇事司机已抓到,酒后驾驶……你在美国三年,有限的几次跟你父亲联系,都是我转达的,所以……这次伯父自然也就先通知了我。”

后座上又没了声音,后视镜里,燕无痕再次昏睡了过去。靠她那一侧的车窗不知何时开了条细缝,有微风从窗外吹进来。早晨的阳光斜射在那张略带伤感和倦意的脸上,前额的发丝随风飘摆,轻抚着她灵秀的额头。燕无痕读大学时,便是这样一头长发,只不过那时的她喜欢将一头黑发蓬松地盘起,然后在脑后别上一只菊形发卡。

不知不觉中,许文波的车子已开上了建国西路。燕无痕醒来,望着窗外熟悉的街景,自言自语道:“又回来了。”一瞬间,她有些黯然失神,像个刚度完周末又被父母送往幼儿园的小朋友那样情绪低落。

许文波并未觉察到她的沮丧,自己反倒莫名紧张了起来:“说真的燕子,我这还是第一次到你家,两手空空的不太好吧?”

燕无痕面无表情盯着窗外:“那要分什么事,现在是我妈去世……你别想得太多了……再说,也就上去看看就走……对了,我今晚住你家,方便么?”

许文波一听这话,既惊又喜,问:“你不住在自己家?我一直都想问,你跟家里究竟有什么隔阂?”

“别问了……快到了,该不是不欢迎我吧?”

“当然欢迎!好吧,我不问了。”许文波随即给家里拨了个电话,吩咐妈妈把书房腾出来。电话刚放下,燕无痕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从前面一个小区门口转弯进去,他们到了。

这是一个破败不堪的老式居民小区,里面紧密排列着大约八幢上世纪80年代的老工房,外观看上去,房龄起码有一个多世纪了——中国的建筑大多如此,因建筑质量的原因,二、三十岁的房子大体都是这般老态龙钟,怕是阳寿将尽了,房产证上的七十年大限至多只有理论参考价值,可供拆迁好几轮了。

小区门口坐着两名保安,一个是赤膊摇着蒲扇喝闲茶的光膀男,另一个是抠着脚丫正跟光膀男聊天的拖鞋男。许文波摇下窗跟他们打招呼,说进去找个人。拖鞋男只扔过来一句话“出来的时候付五块钱”,然后继续跟光膀男聊天。

三楼,没爬几阶楼梯就到了。燕无痕揿响了门铃。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帅小伙子开的门,一米八几,与许文波身高差不多,却明显要比他魁梧一大圈。许文波一眼就认出是燕无痕的弟弟。三年前,燕无痕出国时,他曾与许文波一起去机场送行,当时燕子把许文波的电话号码给了他,并告诉他,以后家里有事,通过许文波联系。这么久不见,他的身材比以前又健硕了许多。

燕无痕喊了声:“夏冲。”

弟弟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面无表情低下头,竟一声未吭转身进了屋。屋里迎面扑来一股浓郁的香烛烟熏气味。客厅靠墙最显眼的位置,是一个四尺高的柜子,母亲的遗像四周镶着肃穆的黑纱,被恭恭敬敬地摆放在上面。遗像两边有两柄很大的烛台,上面燃烧着白色蜡烛。遗像中,老人慈祥的面容,与燕无痕颇有几分相似。

燕无痕进了屋,也没顾得上招呼身后的许文波,径直朝遗像走去。许文波紧随其后拘谨地进了门。走近简易的灵堂,只见一幅挽联上写道,“花落水流,玉折兰摧,音容宛在,懿德长存,燕玉兰安息”——燕无痕的母亲叫燕玉兰。燕无痕面对遗像缓缓跪下,那条水磨泛白的牛仔裤直接贴到客厅坚硬的瓷砖上。时下的上海市区,办丧事行跪拜礼的已经很少了,所以,主人大多不会预备垫子。许文波从侧面去看燕无痕,在她的脸上没有见到悲痛欲绝的神情,当然,也就更没有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燕无痕只是矜持地两手交握托着下巴,那种神情,似乎是在教堂里对着万能的主祈祷,又好像是生日吹蜡烛前的许愿。她望着母亲,目不转睛凝视了许久,表情异常平静,那眼神是许文波从未见过的,很难完整解读,但那眼神中有两种情感是可以大致确定的——悲悯与痛苦。

跪了大约三分钟,许文波听到燕无痕平静地低语:“妈,女儿回来了,你终于可以解脱了,安息吧。”说完,燕无痕低下头,闭上双眼,似乎想把接下来的话通过心语传递给母亲。

这三分钟对于许文波而言,比哭天抢地的丧仪场面更令他感到窒息。望着燕无痕仪式般默念的神态,他此刻倒情愿相信她在美留学期间已经成为了一名虔诚的基督教徒,眼下是在为母亲的亡灵祷告。可惜,他感觉那并不是真的,因为在她闭上双眼之前的一瞬,许文波看到的,绝不是一个虔诚基督徒的眼神。

屋内一片死寂。

许文波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看时,一位六十岁出头、表情凝重的干瘦老人,从一间看上去像主卧的房间里走出来。

老人看看跪在地上的燕无痕,再看看许文波,慌乱却又略带欣喜地说:“燕子回来啦?”他的声音有些沉闷。

许文波转脸来看燕无痕,她却跪在地上纹丝不动,没有任何反应,好像并不是在跟她讲话。许文波整个人懵在了那里,一时间有点儿手足无措。他猜,这一定就是燕无痕的父亲了,便恭恭敬敬地喊了声“伯父”。

老人见燕无痕不睬他,转向许文波客套地伸出手:“是文波吧?”

许文波赶忙点头,与他握了下手。

“这几年,劳你费心了!”

许文波一听这话,受宠若惊:“应该的!应该的!”

燕无痕还是跪在地上。许文波从侧面看到的是老人花白的鬓发,中短发型因久未梳理而显得毫无章法,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神里流露出长者对晚辈的怜爱。外貌特征上看,从这位老人的脸上,几乎找不出与燕无痕的任何相似之处,他看上去更像是燕无痕的弟弟夏冲的父亲。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燕无痕慢慢地睁开双眼,最后看了母亲一眼,突然从地上猛立起身,小孩子赌气似的拉过许文波的手,直奔大门方向。由于太突然,许文波来不及做出反应,却下意识抗拒,双脚没有顺从燕无痕,竟如站桩似的死死钉在原地没动,满脸窘相地看了看燕无痕,又看了看老人。

老人也有些紧张了:“燕子,马上就中午了,留下来吃顿饭吧。”

燕无痕见拉不动许文波,干脆甩开他的手,背对老人冷冰冰地说道:“不吃!”

老人的眼神黯淡了下来。这时,夏冲从自己的房间里快步走出,冲三人大吼一声:“吃什么短命的饭?!有这个丧门星在,不用吃都饱了!”大门是开着的,夏冲头也不回冲了出去。

燕无痕呆住了,夏冲这一连串异常举动,令她有些始料未及,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使往日一向要好的弟弟竟迁怒于自己。但她仅呆立了几秒,便再次倔强地拉住许文波冲下楼去,这一次许文波没再抵抗。当门“砰”的一声被“摔”上的一刹,许文波满脑子都是身后屋内那位可怜老人的样子。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但愿他不会太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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