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节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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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通过平凡的生活为我们描述了宇宙,在甄府与贾府的相互对应中,时空与因缘的奥秘被寓意在其中,惜墨如金的文字点染出了我们这个世界之外的无穷,冲破了我们有限的心胸与思维,他将我们的生命带入了辽远无穷的浩渺之境!生命的每一次成长,灵魂的每一次觉悟都需要机缘的和合。如果甄宝玉的出现只是将我们的思维引入宏大,只是在我们的脑海里种下了一个关于“有我”或“无我”的问题的种子,那么有因必有果,这样一颗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发芽生长,一个机缘必将在不远处等待被开启。敏感的生命能够捕捉住最为细微的机缘,而这样的机缘必将会促成生命的成长与丰富!
如果贾雨村口中的甄宝玉还只是一个概念,那么让我们来看这样的一个概念是如何走入生活,成为一次鲜活的体验,如何触动了贾宝玉的情感、思维以及魂魄!我们且看第五十六回,江南甄府里的四个女人前来贾府送礼请安,在此处我们会看到甄贾两府相对的互相照应,亦看到甄贾宝玉的亦真亦幻。
……贾母又问:“你这哥儿也跟着你们老太太?”四人回说:“也是跟着老太太。”贾母道:“几岁了?”又问:“上学不曾?”四人笑说:“今年十三岁。因长得齐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气异常,天天逃学,老爷太太也不便十分管教。”贾母笑道:“也不成了我们家的了!你这哥儿叫什么名字?”四人道:“因老太太当作宝贝一样,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作宝玉。”贾母便向李纨等道:“偏也叫作个宝玉。”李纨忙欠身笑道:“从古至今,同时隔代重名的很多。”四人也笑道:“起了这小名儿之后,我们上下都疑惑,不知那位亲友家也倒似曾有一个的。只是这十来年没进京来,却记不得真了。”贾母笑道:“岂敢,就是我的孙子。人来。”众媳妇丫头答应了一声,走近几步。贾母笑道:“园里把咱们的宝玉叫了来,给这四个管家娘子瞧瞧,比他们的宝玉如何?”众媳妇听了,忙去了,半刻围了宝玉进来。四人一见,忙起身笑道:“唬了我们一跳。若是我们不进府来,倘若别处遇见,还只道我们的宝玉后赶着也进了京了呢。”一面说,一面都上来拉他的手,问长问短。宝玉忙也笑问好。贾母笑道:“比你们的长的如何?”李纨等笑道:“四位妈妈才一说,可知是模样相仿了。”贾母笑道:“那有这样巧事?大家子孩子们再养的娇嫩,除了脸上有残疾十分黑丑的,大概看去都是一样的齐整。这也没有什么怪处。”四人笑道:“如今看来,模样是一样。据老太太说,淘气也一样。我们看来,这位哥儿性情却比我们的好些。”贾母忙问:“怎见得?”四人笑道:“方才我们拉哥儿的手说话便知。我们那一个只说我们糊涂,慢说拉手,他的东西我们略动一动也不依。所使唤的人都是女孩子们。”四人未说完,李纨姊妹等禁不住都失声笑出来。贾母也笑道:“我们这会子也打发人去见了你们宝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强忍耐一时。可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们,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儿,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断不容他刁钻去了。就是大人溺爱的,是他一则生的得人意,二则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不错,使人见了可爱可怜,背地里所以才纵他一点子。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四人听了,都笑道:“老太太这话正是。虽然我们宝玉淘气古怪,有时见了人客,规矩礼数更比大人有礼。所以无人见了不爱,只说为什么还打他。殊不知他在家里无法无天,大人想不到的话偏会说,想不到的事他偏要行,所以老爷太太恨的无法。就是弄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乱花费,这也是公子哥儿的常情,怕上学,也是小孩子的常情,都还治的过来。第一,天生下来这一种刁钻古怪的脾气,如何使得。”……[[14]《红楼梦》第五十六回,第792-794页。][14]
从甄家的四位管家娘子口中我们再次确知了天下果真是有个“甄宝玉”和“贾宝玉”相对,而且不但模样一样、性情、淘气都一般无二,更甚者生命深处的“意淫”也是同本同源,分毫无差!贾宝玉的乖僻与出众在这成双成对中被湮灭了,他也许只是相貌得人意又聪颖刁钻的富贵公子中的一个罢了,在苍茫的宇宙中他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绝对的唯一!在这甄贾相遇的机缘里,宝玉一旦冲破了“小我”的有限,让心神进入无穷的宇宙,“我”必将被淹没在人类普遍的受、想、行、识之中,“我”必将融入浩瀚的“无我”。在这样普遍的共性里,贾宝玉又是如何走出了他那“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的绝对唯一的道路呢?他是如何成就了最为独特的“真我”呢?
在“甄宝玉”和“贾宝玉”的身上我们看到了相似的机缘,年龄相仿、模样相当、又都生在温柔富贵的所在,上有祖母娇惯溺爱、下有俾女环绕呵护,在这样的环境中这样的富贵公子活得任情任性、天真自在。这天真是生命本然中的天真,这天真是没有被污染过的性灵。“甄宝玉”和“贾宝玉”都秉承了天地精华之气而生,生命的根本源自一处!正如贾雨村所言:“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15]《红楼梦》第二回,第30页。][15]无论是情痴情种、逸士高人、奇优名倡,此一类人物皆同出一源,不同的只是遭际和命运。两个宝玉都生在公侯富贵之家,环境塑造了他们的性灵,这刁钻古怪的富贵公子其实乃是聪俊灵秀的情痴情种,种种乖僻皆源于一“情”字!凡人又怎能读懂这万万人之上的灵秀,与这万万人之下的邪谬?
纯真的、不被污染的性灵是生命的本真,孩童时期和少年时代的“甄宝玉”和“贾宝玉”是如此的相似,难辨你我。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世俗的压力将会变得越来越强大,它们将会无孔不入的侵犯纯真灵魂的净土,在未来的道路上“甄宝玉”和“贾宝玉”谁又能保有本真的自我?谁又能成就完满的生命?谁又能保有洁净的灵魂?考验并不在远处,就在温柔富贵的繁华下面有最残酷的对自由的束缚!宝玉虽被祖母万般宠爱,但这宠爱里并不具备对一个个体生命本该有的尊重,宝玉在这个公侯富贵之家从来都不拥有平等与自由!正如贾母所言,大人对宝玉的溺爱,一则是他生的得人意,二则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不错,才使人可怜可爱。一切的溺爱只源于外在,一个独立个体的人的灵魂在这溺爱里遭到的是最冷酷的漠视。因此“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这才是家族对待宝玉最根本而不变的铁律!这就是繁华后面最深痛的桎梏,它将熄灭生命里天真的火焰,它将扭曲纯真的灵性,它将污染洁净的灵魂!而这最深的桎梏来自宝玉深爱的祖母和父辈,来自他所身处的繁华富贵的家族!啊!多么大的一个嘲讽与悲哀,宝玉一生的幸福必将葬送在此处!
但这样一个悲哀的嘲讽并不只属于宝玉,这样的悲哀属于我们每一个人!庸俗世界里最大的压力永远都来自于我们最挚爱的亲人,他们用世俗的眼光做为评判,日积月累、潜移默化的逼迫你就范,逼迫你放弃本然的纯真,逼迫你放弃独特的自我,逼迫你放弃生命最根本的高贵与和谐,成为芸芸众生里庸俗的一员,成为同他人一样的一粒世俗中的凡尘!孩童是落入人间的天使,但伴随着成长,天使的翅膀被庸俗的父母与师长折断了,于是他们绝大多数都变成了庸人,麻木的成长使他们成为父辈,再去折断自己新生孩童的翅膀!这样的悲哀,庄子在两千多年前已警示了世人,并说出了其中的至理与奥妙:“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乎己而欲之,异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常出乎众哉!因众以宁,所闻不如众技众矣。”[[16]庄子《在宥》篇。][16]庸俗的常人最想出人头地,可是随顺世俗众人的意愿会泯灭自我。若要在庸人中寻找相同的安宁,就不可能拥有超出众人的技艺与才智!“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这是一个最为不幸的轮回,这是人类在成长中最大的一个悲哀!
“甄宝玉”和“贾宝玉”虽源于天真的一处,但他们在世俗压力的面前必将走上不同的道路!谁会为保有纯真的性灵而选择一条世途中的窄径?谁又会为了繁华与仕途而选择放弃本性的天真?这样的抉择属于宝玉,这样的抉择亦是我们每一个人必须面对的人生命题,是这个抉择注定了生命中的不幸或是圆满!一切的抉择都会在生命的展开中完成,会在灵魂的无畏或懦弱中获得,苦乐的得到会在当下获得体验,生命通过游历和历练之后会在死亡来临时得到分晓,是返归澄明的极乐之境还是沉溺于无尽的苦海,都取决于这样的一个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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