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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图书频道 > 综合其他 > 幽微灵秀地:试评红楼 > 第 3 章 山中高士晶莹雪-试论薛宝钗的人生境界
第2节 第二章

即使天生慧根和善根都很好的人,如果这一世不努力修行的话,也决不可能得到圣智的。宝钗了悟了,但她了悟了之后没有对自己放松一刻,她时时刻刻都是觉知的,她对修心的重视是大观园中所有女儿们不能比的。我们这时不禁想到六祖惠能在开悟之后,在猎人队里隐居十五年后才出来宏法,这十五年正是自我修行的过程。人的愚痴是有尽头的,这尽头就是开悟,而开悟之后的修行却是没有尽头的,因为对生命的探索没有止境。

我们不妨先从第七回,宝钗从胎里带来的热毒和“冷香丸”的来历看起吧:

……宝钗笑道:“那里的话。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所以这两天没出屋子。”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趁早请个大夫来,好生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一势儿除了根才是。小小年纪倒作下个病根儿,也不是顽的。”宝钗听了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癞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药倒效验些。”

周瑞家的因问:“不知是个什么海上方儿?姑娘说了,我们也记着,说与人知道,倘遇见这样病,也是行好的事。”宝钗见问,乃笑道:“不用这方还好,若用了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死。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周瑞家的忙道:“嗳哟!这么说来,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这日竟不下雨,这却怎么处呢?”宝钗笑道:“所以说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成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儿!等十年都未必这样巧呢。”宝钗道:“竟好,自他说了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在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周瑞家的又问道:“这药可有名字没有呢?”宝钗道:“有。这也是那癞头和尚说下的,叫作‘冷香丸’。”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因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么着?”宝钗道:“也不觉甚怎么着,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30]

宝钗因从胎里带来一股热毒,须得要癞头和尚从东海神仙处得来的仙方“冷香丸”才能对治,而凡间的名医灵药一概无用。“热毒”是什么?热毒正是我们的七情六欲、执着迷恋、颠倒痴狂,这“热毒”与生俱来,身陷其中就是人生的大苦。可是凡人不知,不以“热毒”为病,反以苦为乐。凡人迷恋生而恐惧死、喜欢富贵而恐惧贫贱、留恋青春而恐惧衰老、喜欢快乐而不愿痛苦、喜欢相聚而害怕别离,可人生中喜欢的偏偏容易逝去,恐惧的又不期而至,这些又有哪一个能逃得过?到头来只是衰老的身体奔向死亡的怀抱,两手空空而已。既然我们生时两手空空,死时亦两手空空,我们又何必要被“热毒”揪扯着不能放手,沉迷不归呢?我们又何必恐惧死而迷恋生呢?苦与乐都是人生的体验,我们没有必要偏爱这个而厌弃那个,它们对于我们的一生来说都是得到。而我们与生俱来的“热毒”损伤了我们的精神,使我们不见清净本心,生命被空空的耗费,无法领略他真正的奥妙。这正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冷香丸”是什么,是按分随时的吸收天地精华之灵气、混沌融合为一,再用黄柏之苦汤送下,这才能起到以冷克热、以香克毒的作用。“冷”是对世界冷静的透彻,这“冷”是针对执着的“热”而说的,这冷并非我们凡人所知道的冰冷无情,这“冷”是克制了自我的执着,超然于命运之上的灵光,这“冷”就是保持时刻的“觉知”。获得了这样的“冷”同时也就得到了“香”,这香会是“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31],这香定非凡间所有,它的幽香处处弥漫,但又不同凡俗。“冷香”的高妙之处正在于用生命的力量超越自我,正如老子所说的“自胜者强”[32],大概只有对自我的战胜及超越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自强和成功吧!

“热毒”不仅仅是宝钗才有的,“热毒”是我们每个人从胎里带来的,只是我们不懂得如何去救治它,不懂的人就没有了“冷香丸”,懂了的就会时时用冷香去化解这“热毒”。生命的成功来自于对自由的获得,很大一部分的自由来自于对自我的控制力,这是生命的力量,这力量来自于精进不退的修炼。这修炼就是黄柏苦汤,也正因有了这苦汤,我们才能充分吸收天地之精华,万花之心蕊。

凡圣从来都是一念之差、一步之遥的,怪不得宝钗的“热毒”发病时,“也不觉甚怎么着,只不过喘嗽些”,凡人不以此为病,圣人却以此为病。此病的调治也无非就是养气存神罢了,可“神”和“气”正是圣人所贵,凡人所不养者。

 

宝钗是最重视精神世界的修养的,这种时时的觉醒,不退转的勤修,终将使她步入逍遥自在的境地。宝钗无比坚定的走向了超凡脱俗的境界,这是生命中最深刻的指引,宝钗挣脱了凡间的诸多束缚和羁绊,迈向了一个更为自由广阔的天地。

我们且来看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香》中,前一回中贾母、薛姨妈等长辈、姊妹们行酒令时,黛玉有失检点,说出了《牡丹亭》与《西厢记》中的两句,宝钗前来私语相劝:

    黛玉一想,方想起来昨儿失于检点,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宝钗见她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问,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兄弟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得打,骂得骂,烧得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些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的一字[33]

宝钗也经历过看杂书的性情阶段,那是一个激情荡漾的阶段,可宝钗走了出来,走出来的原因是她懂得了“喜坠阳兮怒损阴”[34]的道理,懂得了养神惜气才是根本。所以她主张在污浊的现实里,男子耕种买卖,女子针黹纺织,这才不会对精神有大的害处。宝钗认为读书的目的在于明理,如果读书不能明理,反倒学得更坏了,这是被书误了,但也是把书荼毒了! 一旦看了“杂书”,被移了性情,失去心灵中的澄静,这样就不可救了。从存神养气的境界来看,作诗写字也终究不是重要的事。

我们可以来看《庄子》的一段话,也许能帮助我们更深刻的了解宝钗的思想及她的人生境界。

故曰,悲乐者得之邪,喜怒者道之过,好恶者德之失。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无所不忤,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淡之至也。无所为逆,粹之至也。

故曰,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35]

纯粹静一,以保养精神为重,这才是宝钗劝黛玉不要看杂书,怕移了性情的根本原因。宝钗所讲的性情是生命中的纯素与虚静,杂书中所缠绵的无非是凡间的爱恨情仇,而将一生徘徊于其中,终究是走入迷途,不见生命的大道,无法享用生命的大美与大乐。超然于悲乐、喜怒、好恶之上,达到心不忧、虚静恬淡的至德境界,这或许才是宝钗这一人物真正要揭示给我们的生命境界。

我们在《红楼梦》中时常能看到宝钗娴静的身影,我们看到“薛宝钗穿着家常衣服,头上只散挽着纂儿,坐在炕里边,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36] 或者听到宝钗向母亲道:“妈既有这些人作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我们园里又空,夜长了,我每夜做活,越多一个人岂不越好。”[37]我们在《红楼梦》里看到鸳鸯、晴雯、袭人这些上等丫鬟们的女红甚好,湘云因父母双亡,竟也有时做活到深夜。可在大观园中除宝钗之外,我们不曾看到哪位小姐每夜做活,这位贵族少女为何如此勤谨呢?这让我们不得不深思。工笔画的精髓在于平心静气,而平心静气、凝神忘我,无论是佛家还是道家,这都是必修的功夫,这样的功夫是要生命一次次的沉静下来,越来越深的沉静。心静则血净,血净则容妍,静则生慧,静是真正的存神养生功夫。宝钗每夜做活既不是因生活所迫,也无须邀人赞赏,而是在静静的修心。这时我们大概也就更能了解宝钗对黛玉所说的那句女子“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的真正含义了吧。宝钗每夜做活,只是在通过女红来进行修身养性。这样的修心功夫使宝钗的灵魂逐渐进入了那个生命最本真的虚静世界,在这种虚静中她定能获得洞彻世界的智慧,看到这里我们就理解作者为何说宝钗是“山中高士晶莹雪”[38],为何会给宝钗如此之高的评价了。

 

要想对生命了悟,就无法回避生死的问题,就不能逃脱对永恒和短暂的思索。宝钗了悟了,曹雪芹没有告诉我们宝钗悟道的过程,他只给了我们一个了悟了之后的人的行为。这正是开悟之前是吃饭睡觉,开悟之后是吃饭睡觉,可是这将是完全不同的境界!

我们可来看一看宝钗对生死这一问题的态度,先来看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串》:

    ……王夫人点头哭道:“你可知道一桩奇事?金串忽然投井死了!” 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心不安。”宝钗叹道:“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宝钗忙道:“姨娘这会子又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39]

没有思索过死亡的人,一定还不懂得生,生死相随,如影随形,它是生命的不同形态。没有透彻生死的人,无法得到开悟。宝钗开悟了,这是因为她对生和死保持了同样的超然。金串投井死了,这时宝钗还不知道金串投井的真正原因。宝钗自然不会相信金串因弄坏了主子的东西,因被打被撵而赌气轻生,她不能相信谁会对生命这么的不珍视!如果金串真是这么随意的将生命丢弃了,那她可真真是个糊涂人了,这样的糊涂人也就不必为她可惜了。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死去的人无法复生,无论生者怎样悲痛难舍,这悲痛除过对生者有所损伤之外,对死者徒然无益。人死了,再豪华的葬礼都是虚饰,这虚饰对死者已经毫无意义,只是对生者有所安慰。生命在本质上是没有贵贱之别的,这分别完全是人心所造,死生也是齐一的,死亡没有什么可忌讳的,它是生命必然的归宿,活着的人能为死者做的已是非常有限的了,宝钗做了她所能做的,我们无法说她对死者没有情谊!我们也从她的冷静中看到了她对死亡的超然。宝钗对金串有情谊但却没有悲痛,我们不妨来看一下庄子妻死,庄子鼓盆而歌的一段,从中或许能更深入的看到宝钗对生死的理解: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萁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慨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40]

看了这样的一段对话,我们大概能懂得宝钗对死亡的冷静了吧。不独宝钗对生死有这样的冷静,大凡通乎命的圣智之人对待生死都会有这样的冷静与超然。

我们再看第六十七回《见土仪颦卿思故里 闻秘事凤姐讯家童》中的一段:

    宝钗从园里过来,薛姨妈便对宝钗说道:“我的儿,你听见了没有?你珍大嫂子的妹妹三姑娘,他不是已经许定给你哥哥的义弟柳湘莲了么,不知为什么自刎了。那柳湘莲也不知往那里去了。真正奇怪的事,叫人意想不到。”宝钗听了并不在意,便说道:“俗话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前日妈妈为他救了哥哥,商量着替他料理,如今已经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妈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41]

如果说死是生的归宿,那么生时所遭遇的命运变迁便如同一场大梦。没有人可以让富贵长久、没有人可以让生命永驻。天地给我们有不测风云,命运给我们有旦夕祸福。从佛学的角度来看,一切都是因缘合和,生死聚散无不如此,没有人可以逃脱,既然无法逃脱,那么我们就来坦然面对。每一个生命都想要得到幸福快乐,可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快乐呢?这是每个生命要用一生去探索的问题,问题的答案隐藏在一次次命运磨难的背后,隐藏在对灵魂一次次追问的背后,隐藏在无所畏惧的对生命独自探索的背后。当获得了,我们也只会拈花微笑,默然无语了。这样的境界正是庄子所说的“至乐无乐,至誉无誉”[42]的境界,真正的快乐是超越于凡间之上的无苦无乐的境界,这是真正的自由,这是真正的快乐。宝钗的内心明朗灿烂,照彻一切,她的世界不同于凡间的世界,一切对立的事物在她这里都变成了同一,世界浑然一体,无须分辨,无须感叹,只需珍惜眼前的一切,这就是宝钗对待生命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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