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人穷志短,狗瘦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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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时候就是不得不承认,犯懒是人类写进基因里的恶习,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特别是当一个人笼罩在“严重失业心理伤害”这个万用借口中,而且这个伤害基本上还已经被自己治好了的情况下。失业第21天,除了悄不摸儿的跑出去看了一趟前公司的笑话之外,我还是该晚睡晚睡该赖床赖床,天天就着已经翻来覆去看了一百八十多遍的《摩登家庭》玩着十字消方块,饿了就从钱包里那一沓子粉红色毛爷爷里抽出一位来,或叫外卖,或下超市,一点也没有将吃烤肉那时候从头再来的豪情壮志付诸实践的打算。
直到有一天,我一边系着睡裤一边睡眼惺忪的打开门,一边接过肯德基小哥的外卖袋子,一边跟掏着蜜蜂窝的狗熊似的伸手进钱包里往外掏着毛爷爷——等等,不对。随着我的手指细细捻过每一张可疑的纸片,一个有很大几率发生,但我从来没打算它会这么快就发生的随机事件,终于真的发生了。
没有了。彻底没有了。我的钱包里,一张毛爷爷都没有了。
我在心里大喊不妙,赶忙把钱包里所有东西一股脑儿的倒在桌子上,一张十块,两张五块,三张一块,四个一毛钱的钢镚儿,七张忘了报销的打车票,一张公交卡,两张银行卡。
我挠了挠头,用我能憋出来的最娇憨的声音问小哥:“不好意思呀~你……你这儿能刷卡么?”
可惜这个声音跟我目前牙没刷脸没洗拖鞋还穿反了的形象反差过大,小哥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回绝了我:“小姐,请付现金。餐费三十七,送餐费六块。能快点吗我还有四家要去送呢。”
最后我掏遍了所有没洗的大衣风衣牛仔裤口袋,拣光了笔筒抽屉犄角旮旯里塞着的毛票,最后怒开一个八百年没理过的储蓄罐,这才勉为其难把钱凑上了——还短四毛。肯德基小哥表情复杂的接过那堆混着猫毛、饼干渣和陈年老灰的杂碎小钱,他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他一眼,我想我们此刻的脸色肯定都很精彩。
那一刻简直可以排进我人生最尴尬画面前十。
一分钟后,我坐在暖气不足的客厅里,味如嚼蜡的嚼着已经冷掉的鸡腿堡,钱包干张着嘴躺在对面,空空如也,好像一条死掉的鱼。
在这个当口,我居然还能发散思维的想到,根据某个吃饱了撑出来的野路子古汉语研究结果,“也”字在古代其实跟“逼”字一个意思,是一种直达下三路,纯粹拿来嘴炮求爽的重磅粗口。所以“空空如也”这个词,真的很适合形容我目前既没有钱,又没有暖床男朋友的糟糕现状。
——这才大中午的呢,怎么就这么粗俗!我恨恨的并拢双腿,把吃不下去的汉堡丢回袋子里,同时也真真切切的意识到,如果再不做出点什么补救的话,该担心的就不是什么也不也,而是我很快就要作为桥洞子里饿死的一具尸体,光荣的登上社会新闻版——头条是没戏了,边栏可能靠点谱。
于是我对于过去一个月的财务支出做出了巨细靡遗的回顾和统计,发现开销最大的,除了吃,还是吃。
开源节流,既然现在找工作没有进展,源是暂时开不了了,那就只能从流这儿痛下杀手。第一次,当我捏着新取出来还冒着热气儿的两百块,背上购物袋,却没有昂首挺胸的走进窗明几净整洁利落的大超市,而是深吸一口气,然后顺着胡同右拐,踏足了换以前倒找我钱也不要进去的地方。
菜市场。
我对菜市场的厌恶跟对没有按日期排序的EXCEL表格的厌恶是一样的:无序,庞杂,脏乱差。小时候最怕的就是跟着老妈去菜市场,踩一脚烂泥不说,喷涌的现杀活鸡血还会随机喷到人身上来,混合着浓烈的鱼腥味、鸡屎味、肉臊味,冲鼻上脑,一试难忘。鉴于这样不愉快的生活体验,我对家门口这间菜市场的恐惧可想而知。
然而仅仅是在二十分钟之后,我就差点没有跪下痛哭说妈妈我错了。
因为菜市场真他喵的是世界上最有爱的地方。人间天堂,奶与蜜之地,穷人的马尔代夫。
这里是进入新世纪之后,除了帝都公交车外,我唯一见过按毛来计算金钱单位的地方。码得结结实实比人还高的大白菜墙,箩筐里的土豆和胡萝卜沾着新鲜湿润的泥,肉档里大块大块的五花肉和臀尖,间或还有半肶冒着热气的黑山羊和清真牛腿。揣上20块来到这里逛一圈,我居然能带回去肉、菜、鸡蛋、水果(虽然都是微量),还能剩两三块零头称一点刚出锅的油炸糕点尝尝鲜。
说真的,如果周边有厌食避世抑郁症的朋友我强烈建议带他们来菜市场进行治疗,因为只有面对着这儿满坑满谷五彩斑斓的新鲜食材、置身于堪比华尔街股票交易市场的热烈气氛、体验过跟大嗓门中年妇女摊主讨价还价节约下5毛钱的快感,你才会重新找到生活的真谛。那是绝对区别于苍白乏味的现代人类社会的煌煌盛世,万廪千仓、粟陈贯朽、乐不思蜀、国泰民安。
带着从菜市场捕获的廉价食材凯旋归来,怎么吃又成了一个大问题:卖得便宜的菜往往不宜久放,就像容易钓上手的男朋友往往也容易变心。为了在有限的食物与无限的食欲之间找到平衡点,我发明出了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吃法:香葱用油炸过放点盐做出的葱油存在小罐子里,拿来拌三块八一大筒的面条够吃两礼拜;土豆用微波炉转一转淋上点油再转一转又香又耐吃;超市里6块钱一根的大香肠切片冻进冰箱,蒸米饭的时候放上两三片淋点酱油就是一顿晚餐;老干妈可以拌世界上一切主食,配上煎鸡蛋简直是香到给个皇帝都不换。
虽然这事儿听上去好像没有那么不堪,而且似乎还很有些丰富多彩吃饱吃好的错觉,但是相信我,那都是看上去挺美而已。老干妈拌面吃上一个礼拜,保证你的脸也能跟我一样,泛出黑白遗像一样的不祥色泽,与罐子上的陶华碧老师交相辉映。天知道,在那段强制性经济紧缩的日子我有多么渴望卡路里!脂肪!热量!鲜奶油!红烧肉!不过每念及此,瘦得比我还快的钱包就会用刘雪华的表情跟我抗议:“求求你!念在我们相依为命多年的份上!不要夺走我最后一个孩子!”然后我看着她怀里粉嫩可爱一脸无辜的毛爷爷,罪恶的双手就会再次停下来,把购物车里的好吃的东西放回去一半。贫穷不仅让主食减少,更有效的是让零食绝缘。曾经的奶茶、咖啡、养乐多如今都换成了电热壶烧开的水水水,偶尔冲一次寿司店带回来的免费玄米茶都感动得几乎要流泪。每到肚子饿得咕咕叫但是又还没到饭点的时候,我都会悔不当初的捧着腮帮子吸溜着口水心想:
“哎,要是当初扔掉的那半个鸡腿堡能留到现在就好了。”
但是怎么说呢,老天爷还是很狡猾的,每次在人们绝望到几乎要跳楼的时候,一只脚都已经迈出去了,他总能在下面垫几节台阶,让你稀里糊涂的,借坡下驴的,又找到一点正面的希望,磕磕绊绊的活下来。
比如说我吧,想当初每一天打开浏览器,扑面而来的除了各种伪色情宅男网游、不孕的包怀孕怀孕的包打胎轻轻松松三分钟今天人流明天上班之外,就是各种各样的减肥广告。从快乐大本营李湘谢娜倾力推荐到微博僵尸粉@你说“hi我是小丽自从用了XXX减肥药之后才两个月我就瘦成这个屌样子了没有副作用哦”附上美瞳眼线假睫毛脸都P歪了的美照一张。曾经我也是这些小广告的绝对目标受众之一,但时至今日,这个曾经令人苦恼的小问题甚至排不进我人生难题前50的位置。
原因我想你们也已经猜到了,那就是——贫穷。
相信我,这是真的,贫穷带来的减重副作用每一天都存在于我的生活之中,而且贯彻得比任何减肥计划都要彻底。作为一个A型血实惠逼,我的人生一大支柱就是挣钱,然后按严格计划一份不浪费价廉物美的花出去。我背得出从京客隆到家乐福每个超市最常见的特价商品,8点以后的生鲜打折区毫不留情的挤开生龙活虎的大爷大妈们抢购五折活虾,从货架上拿东西的时候习惯性看条码免得拿错隔壁比较贵的那个。 在这样的大前提下,你应该可以想象我在突然失去工作断米断粮还要继续负担帝都齁逼贵的房租的情况下需要经历怎样的痛苦和挣扎——
“要不要一起吃午饭啊?”
“不要。”
“因为要减肥吗?”
“不,因为贫穷。”
“啊巧克力蛋糕好好吃,你也买一块嘛。”
“不要。”
“因为要控制卡路里吗?”
“不,因为贫穷。”
诸如此类的对话我可以写到你们烦透了为止。
就在这种节衣缩食的凄凉气氛中,元旦节快要到了。
晚上胡细腿来敲我的门:“快过节了哎,要不要庆祝一下?”
我裹着一件穿到死的黑色大棉袍,在暖气片旁边猫着打盹:“庆什么祝啊,连件新衣服也买不起,没有心情过年了啦……”
胡细腿挠挠头,又等了一会儿,终于像是鼓起了勇气似的,用一种推销安利的低沉声线悄悄问我:“你……听说过大柳树么?”
等到我们俩冻得吱吱叫的倒了两趟公交车,终于停在四环边一个看似灰扑扑的市场旁,新世界的大门又一次打开了。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同时是我的罪恶,我的灵魂。大——柳——树;舌尖得由上颚向下移动三次,到第三次再轻轻撅起嘴唇:大——柳——树。
翻译过来就是:在大柳树之前,我从来不知道,钱是这么值钱的东西。
10块一件的毛衣,30一双的正版匡威,50块三件的衬衫打底,还有袜子内衣牛仔裤,床单被罩洗脸巾,统统堆成一座一人高的小山,等着真心人把他们带回家好好疼爱。
我揣着兜里为数不多的几张人民币,突然觉得腰杆也硬了,脊梁也直了,一口气上五楼,不费劲儿:“擦!为什么不早带我来这儿!”
“你倒是先休个双休日呀!”胡细腿冲我摊了摊手:“还好意思说,一起住了这么久,在家遇见你的次数比遇见蟑螂的次数还少,哪有什么机会一起出门逛街!”
我白了她一眼,正准备回话,忽然,我的梦想之衣就这么直挺挺的跃入眼前。
那是一件美丽的紫色花纹羽绒服,因为数量太少,都得不到堆上小山的待遇,只能在山下的纸箱子里苟延残喘。我两眼发光,扑上去一通揉搓:面料ok,软度ok,气味ok,瑕疵度ok,太好了现在只剩最后一项那就是尺码……
160,S码。全部都是。
我跟胡细腿瞬间萎了下来。我是个众所周知的高大壮星人,胡细腿更是胸大到内衣可以给我当帽子戴。我们俩想当然的,谁也不是穿S码的那块料。
说时迟那时快,就当我们准备灰溜溜的放下衣服铩羽而归的同时,一直在冷眼旁观我们捏了半天衣服的老板娘放出话来:“我说你们到底买不买,不买别在这儿瞎弄,这衣服啊看你们也穿不下……”
当时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我居然自取其辱的接了下茬:“要是穿下了怎么办呢?”
“呐,今天你就当着我面儿穿,这衣服我卖200的,真穿进去了100块你拿走。”
当时也不知道是没睡醒还是被金钱蒙蔽了双眼,我居然没有听懂人家的嘲讽模式,还兴致勃勃的继续砍价:“90!90我就要!”
然后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脱掉了那件一直捂在身上的大棉袍子,钻进了梦寐以求的小衣服里,毫无阻碍的拉上了拉链。
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我的背后闪出了耀眼的光辉?为什么胡细腿和老板娘还有路人甲的眼神拼成了几个大字,分明是羡慕、嫉妒、恨?
啊,我依稀记得自己一年前的体检数据还是165,120斤,而现在我洗澡的时候都能摸到肋骨这曾经个听说过没见过的身体组织了。也许这就是答案吧。
当然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伏,之后我靠着贫穷打造的好身材在羽绒服上省下来的钱,马上又折到一位东北大哥的理发店里了,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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