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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听说太祖在位的时候有个宓妃,貌似天仙,歌声如黄鹂,一曲能把整个隆冬腊月的雪都融尽了。太祖对她极其喜爱,昭告天下找来最好的司乐为她谱曲,找当朝状元为她写词。宫闱上下无人不知宓妃。一声咳嗽,恐怕东风也会缓上几分。”

小常一脸雾水,疑惑道:“后来呢?”

“珠玉在前,我美不过人家就不打扮了。反正,”商妍轻笑,“反正也没有悦己者。”

奇丑无比的妍乐公主无人敢娶老死宫中,只要关上宫门,谁又知道永乐宫的春秋?如果真可以安安分分地在永乐宫安享剩下的时日,她又何必寻嫁,只可惜——坏事也多磨。

“公主!”一个慌慌张张的声音由远而近,“陛下……陛下来了!”

商徵?

商徵的到来让永乐宫上下所有人吓破了胆。自从十年之前商妍从前朝公主成为妍乐公主,入住永乐宫后,人人都知晓她这前朝公主不仅不受新皇宠爱,更是遭了新皇嫌弃,故而这永乐宫就成了宫闱上下最清静的所在,妃嫔不登门,祸事自然也少之又少。近几年,商徵爱上了看她择婿取辱的戏法,隔三岔五便到永乐宫来转上一转。

永乐宫里皆是群散漫惯了的宫人,突然来了一尊大佛,每次都被吓得面上血色全无。直到最近这一两年,才稍稍有所缓解,可这一次毫无征兆地来访,还是让一干人等白了脸色:

“陛陛……陛下参……参见陛下……”

商妍也有些惊讶,脸上散漫的笑还没来得及收敛,便瞧见商徵墨色的衣袂映入了眼帘,结果,一不小心,她满脸的嘲讽揶揄便结结实实地对上了商徵波澜不惊的眼睛。

一时间,掩盖已经来不及。

最初的那一瞬间,许多种可能在脑海里一一闪过,到最后却凝固成了短暂的愣神。

“皇叔。”她低头,悄悄缩了缩身体,行礼。

商徵不答,冷清的脸上却闪过些许意味莫名的神色。在他面前,刚才还笑容满面的人儿已经缩成了一团小小的绒球儿,乖顺地跪在他面前,刚才的欢脱跳跃也好像是错觉一般。

十年前,他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她也是这样柔软地一团跪在他跟前,全然没有堂堂公主的威仪。那时他浑身浴血,她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水盈盈的眼乖巧而胆怯,与其说她是一个怯懦的公主,不如说是一只温暖胆小的兔子。

她本是该死的。一个前朝的公主,会是多少朝廷动荡的隐患。

可是她的怯懦无用却救了她。

一不小心,匆匆十年过去。她好像一点变化都没有。

商徵的沉默,让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下来。

商妍悲哀地发现,面对商徵,她连呼吸都不敢多花几分力气。只是被他这样静静看着,她的身体已经像被人使了定身法,即使心中惶恐已经蔓延成了海,她依旧只能小心地开口:“皇叔今日来永乐宫,可是为了……容小姐的事?”

商徵面无表情,淡道:“不,孤来讨一坛酒。”

“酒?”

商徵低眉,轻缓道:“桃花酿。”

最后一坛桃花酿终于还是被开了封。

内殿之上,商妍僵着身子瞧着商徵那俊朗的眉眼,前所未有地心慌意乱——这个人,她这十年来一直静静地看着他杀伐决断,他是天生的帝王,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的手段。他今日来永乐宫,绝不会只为一坛酒。可他偏偏什么也不说,只是一杯接着一杯,细细品味着芬芳的桃花佳酿……

商妍却如坐针毡。

她害怕,这样的沉默,比法场上的等待死亡还要煎熬数倍。

良久,她终于按捺不住,咬咬牙豁了出去,问道:“皇叔,那个容解儿,当真是被人毒死的?那……是什么毒?我看她那日七窍流血,一夜没睡……”

“嗯。”商徵斟了一杯酒,递到她面前。

商妍身体陡然僵滞,干笑:“皇叔,您是知道的,妍儿碰不得酒……”

她自小便沾不得酒。想当初在商徵寿宴上,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杯青梅酒,她就头晕目眩睡了整整三天三夜才清醒过来,那三日浮浮沉沉,连记忆都是虚无缥缈的。醒来的时候,看到小常脸色惨白地趴在床头。见到她醒来小常哭得稀里哗啦,说差点以为公主醒不来了……自打那以后,每逢喝酒,小常都会跟随她左右,第一时间把昏睡不醒的她带回永乐宫……

所以,这酒对她而言,还真是洪水猛兽,能避则避。

可这一次,商徵却显然不准备放过她。他本就是帝王,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让人浑身上下冰凉透骨,他轻轻把酒杯推到她面前,嘴角微微扬了扬,很淡,却足够让她毛骨悚然。

躲不过,她只能硬着头皮端起酒杯,仰头,闭眼,一倾而下——

顿时,浓烈辛辣的滋味儿顿时铺天盖地而来,呛得她眼泪都快决堤,等她稍稍镇定下情绪,却陡然发现,眼下又有一只酒樽摆在她面前——那是商徵自己的那杯。

一瞬间,商妍真正有一点想哭,他到底是来讨酒的,还是来灌酒的?

商徵神色不变,静静地等待着。

商妍已然有些眩晕,眼前的酒杯已经模糊,眼前帝王面上的冷漠也像是水墨着了纸一般晕染淡化。她浑浑噩噩换了酒杯,微微抿了一小口,看看对面的帝王,死心地又灌了一口。

三杯下肚,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一个清淡的声音响了起来:“花期。”

“花……期?”

“中毒不发,只待药引,如同花种发芽,春风不来,花期不至。花期是容家女儿所中之毒的名字。”商徵低沉的嗓音在寂静的内殿里飘荡开来,“妍乐公主与君相后园把酒言欢的时候,君相不曾告诉你吗,嗯?”

皇叔……

商妍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所有的声音都仿佛隔了一层棉絮似的模糊不清,唯有“把酒言欢”四个字却好像是冰锥穿过白雪一样入了耳。她听不懂其中的意味,却觉得那四个字被商徵如此低缓地念出来揶揄嘲讽得很,商妍急急起身想辩解一二,却两腿一软,满世界纷扰成一片斑驳绚烂。

而商徵却稍稍变了脸色,似乎是早有准备一般,托住了她即将倒下的身体——

片刻的沉默。

“皇叔……”商妍浑浑噩噩露出个龇牙咧嘴的笑来,忽地拦腰抱住了眼前的商徵,在他滑溜溜的锦衣上蹭了蹭,两手一箍,结结实实地抱紧了。

商徵双眼晦涩不明,静待片刻,终于收敛了眼里的寒霜,心安理得地伸手拥住了只到他胸口的娇小身子。

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柔滑的发丝。

“皇叔皇叔皇叔皇叔呀……”神志不清的醉鬼抬起头憨笑,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刀刻般冰冷的脸终于渐渐融化,商徵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把刚刚分开些距离的脑袋又按到了怀里,低声问:“和君相说了什么呢?”

亮晶晶的商妍顿时委屈得垮下脸,泪流控诉:“他不肯娶本宫!”

“嗯?”

“本宫要嫁出去!嫁出去!嫁出去!”

商徵沉默。

年方双十的大龄公主可怜兮兮地重复:“嫁出去……”

“以后不许喝酒。”沉默片刻,商徵盯着怀里湿漉漉的眼睛冷冷地道,“特别是和君相。”

酒鬼听罢,愤愤挣脱商徵的束缚,晃晃悠悠地走动几步,渐渐地缩成了一小团坐到了冷冰冰的大理石阶上,抬头仰望外头那小小一方蓝天,不一会儿,便打起了瞌睡。商徵沉默须臾,踱步到了她身旁,就着同一级石阶席地而坐,轻轻一揽,本就摇摇晃晃的酒鬼就彻底倒在了他的膝盖上。

一室沉逸。

良久之后,殿堂的门被人小心地推开,安公公轻手轻脚地步入殿内,见着的是一幅和乐融融的景象:当朝的帝王席地坐在石阶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带着鲜有的柔和。在他的膝盖上静静睡着前朝的公主,她的手尚且揪着帝王的衣摆,脸埋在他的腰间,恬静得像是一只猫儿。

“陛下,夜深了,地上凉,您要注意身体。”

年轻的帝王无动于衷,甚至连头也不曾抬一下。

安公公摇头:“陛下,您身体壮实,可公主却是女儿家,受了凉还得小心落下病根儿……”

商徵终于有了动静,他稍稍弯下腰把枕在膝上的身体小心地换了个姿势,环抱着她站起身来——

安公公抿着唇笑:“公主平日里见着陛下像兔子见了老鹰,老鼠见了猫儿,恨不得挖个洞躲起来。谁曾想喝了酒却会腻着陛下抱着不撒手,有朝一日她自己要是知道了,不知道是怎样一副神情……”

“她是不会知道的!”商徵终于开了口,嗓音略哑。

“是,老奴遵命。”

夜的确已深,殿上丝丝凉气直钻人心肺。商徵稍稍裹紧了些怀抱,抱着商妍一步一步走向永乐宫的寝殿。

安公公亦步亦趋地跟在商徵身后,看着他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态,忍不住叹息:“陛下,公主恐怕是那个时候留下心魔了……老奴伺候了三代帝王,瞧得还算通透,您若是真打算留她在身旁,就该想个法子破了她心上那魔障,否则她日日拿您当吃人猛兽般看待,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

商徵不疾不徐地走着,良久,才盯着怀中人的睡颜轻声道:“孤不急。”

不急……

她心上最深的魔障是因他而起,十年不够消她魔障,那二十年,三十年又何妨?

他不急。

商妍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明媚的阳光投射在床前,晒得她暖融融的。她摸了摸胀痛的脑袋撑起身体,努力地尝试了几次回想闭眼前的记忆,却发现脑袋像是被塞了许多棉花,思绪深处混沌模糊全是纷乱的影子。果然,还是和以前几次误饮酒酿一模一样,完全想不起来……

从第一口桃花酿入喉开始,所有的记忆仿佛被抽空了一般。永乐宫小宴的时候商徵突然来到,来讨桃花酿,然后,她也喝了酒,然后呢……

思来想去还是一团糨糊,她呆呆地看了窗外片刻,揉了揉似千斤重的脑袋,披上衣服下了床。

窗外院中,永乐宫中几个宫婢和宫人围作一团,正小声地议论着什么,一个个愁眉不展,神情专注,连商妍已经站在不远处都俨然没有察觉。

商妍走近了几步,正想出声,却听见其中一个宫婢突然抱怨道:“现在到处在传是咱永乐宫下了毒,可是公主都已经和杜侍郎没有牵扯了,他长睡不醒,关咱永乐宫什么事?”

“就是,御医都瞧不出来的毛病,凭什么说是毒?宫里就是耳拔舌根的人多!”

“哼,恐怕是报应吧!”

“我还听说,”一个宫人忽然诡异地笑起来,“听说他昏睡这几日,还把公主的名讳喊了几千次呢。特地去探望的容将军气得鼻子都歪了,差点儿一剑刺下去。哼,依我看,这是遭天谴了,活该!”

杜侍郎,杜少泽?长睡不醒?

这……商妍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悄悄瞄了一眼房里那件狐裘袄,暗自思量:这该不会又是和这件衣裳有关系吧?

“啊——公主!您醒来——哎呀——”

“啊——”

人群中终于有人发现了自家默默听墙角的主子,顿时乱作一团,倒的倒倚的倚。一片狼藉后,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哆嗦着响起:“公公公……公主,您怎么起来了?这次才一天一夜……您往常……”

宫婢接话:“都是三天的啊!”

提起这个往常,商妍心中一凉,悲从中来。她这沾不了酒的毛病是打小就落下的,还是拜了商徵所赐。八岁那年,她瞧着十三岁的少年商徵与父皇举杯同乐,喝过一旬,眼看着那冷冰冰的木头脸皇叔的脸上也带了几分红晕,阴森森的眼神笼上几分柔和迷蒙,第一次变得可亲起来——喝酒会变漂亮。那时候,小小的她趁父皇暂离,眼巴巴地瞅着皇叔问:“皇叔,能不能让妍儿也喝点?”

那是她第一次和一脸阴暗的皇叔商徵讲话。

商徵给了她一坛酒。

不是一壶,是一坛!

她兴高采烈地捧着酒喝了个底朝天,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没有清醒过。半个月后的某天清晨,她才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从此便落下了沾酒就昏睡的毛病。

“公主……”

惨兮兮的声音把商妍的思绪硬生生地拽了回来,她道:“你们刚刚说杜侍郎怎么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领头的管事宫人讪讪解释:“奴婢听说,他宫宴后一日入睡后便没有醒来过,御医瞧了整整三天都没有瞧出什么毛病来,只说是睡着了……现在外面都在传,是咱永乐宫怕他查到身上来,所以……所以……”

一睡不醒?

商妍面色僵了片刻,这……商妍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又悄悄瞄了一眼房里那件狐裘袄,暗自思量:是这件狐裘的关系,还是别的?

不料宫人会错了意,哀叹道:“公主您该不会嫌他害您害得不够惨,想去探望吧?”

“是啊。”商妍将错就错,笑眯眯地道,“你去替本宫准备准备,我们去看看杜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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