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红楼梦》的作者，红学界争论激烈，一直没有定论。有认为作者是一个人，不定就是曹雪芹；有认为作者是两个人，也不定就是曹与高。从医学角度来考察，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有明显不同，这至少证明了红楼作者不是一个人。

先从医生的诊疗行为来考察。“医生”大致限定在“专业医生”的范围，即太医院的医生。表面看，后四十回和前八十回似无不同，即都是运用“切脉单诊法”。第八十三回，王太医给黛玉看病，隔着帐子切“两只”玉手的脉“好一会儿”，这样的郑重不多见，可见病情的复杂（当然了，“先心动脉导管未闭”嘛）。好像平一指给令狐冲看病，凭一指哪行，用尽两手还嫌不够。第九十八回，宝玉病请铃医（挂铃铛走街串巷之江湖医生，也叫走方医）毕知庵，“那大夫进来诊了脉，便道……”第百零九回，贾母病请太医，“不多一时大夫来诊了脉，说是……”死前又来，“太医进来了。贾琏接入，又诊了一回，出来悄悄告诉贾琏：‘老太太的脉气不好，防着些。’”。第百十三回赵姨娘暴病，“正在危急，大夫来了，也不敢诊脉……家人再三央告……那大夫用手一摸，已无脉息”等等。诊疗模式都是：医生到，见或不见病人面，切脉，诊断。与前八十回完全一致，当是作者所熟知的时代真实，但细节上略有不同。前八十回于医生和病人之间的防线设置有详细描写，后四十回则屡屡一笔带过。如第十回张太医诊秦可卿，“于是家下媳妇们捧过大迎枕来，一面给秦氏拉着袖口露出脉来。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了至数，宁神细诊了有半刻的功夫……”第五十一回给丫头晴雯看病也不马虎，“这里的丫鬟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秀幔，晴雯从幔帐中单伸出手去。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二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得通红的痕迹，便忙回过头来。有一个老嬷嬷忙拿了一块手帕掩了，那大夫方诊了一回脉，起身到外间，向嬷嬷们说道……”第四十二回贾母病请王太医，“大夫来了。老嬷嬷请贾母进幔子去坐。贾母道：‘我也老了，那里养不出那阿物儿来，还怕他不成！不要放幔子，就这样瞧罢。’……王太医不敢走甬路，只走旁阶……王太医便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王太医忙躬身低头……贾母一面说，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上。老嬷嬷端着一张小杌，连忙放在小桌前，略偏些。王太医便屈一膝坐下，歪着头（不敢正视也）诊了半日，又诊了那只手，忙欠身低头退出。”第六十九回，尤二姐病请胡君荣太医，“进来诊脉看了，说是……复又命老婆子们请出手来再看看。尤二姐少不得又从帐内伸出手来。胡君荣又诊了半日，说：‘若论胎气，肝脉自应洪大……医生要大胆，须得请奶奶将金面略露露，医生观观气色，方敢下药。’贾琏无法，只得命将帐子掀起一缝，尤二姐露出脸来。胡君荣一见，魂魄如飞上九天，通身麻木，一无所知。一时掩了帐子，贾琏就陪他出来，问是如何。胡太医道……”这种细节的详略，可能并不仅仅是情节需要，而是反映了不同作者的阅历和对人物的理解。我们因此对前八十回里的医生如张太医、王太医、胡庸医和胡太医有鲜明的印象，而对后四十回里的医生则几乎没有印象。

医生切脉后，得给病家一个交代，并制定治疗策略。在前八十回中，医生都是口头对病家进行脉象分析和脏腑辨证，然后再开处方。典型的如张太医给秦可卿切脉后，对贾蓉口头交代脉象和辨证结果：“看得尊夫人这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需而无神。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者，乃肺经气分太虚，右关需而无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心气虚而生火者，应现经期不调，夜间不寐。肝家血亏气滞者，必然肋下疼胀，月信过期，心中发热。肺经气分太虚者，头目不时眩晕，寅卯间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然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据我看这脉息，应当有这些症候才对。或以这个脉为喜脉，则小弟不敢从其教也。”“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交代解释完病情后再开处方，“于是写了方子，递与贾蓉，上写的是：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人参二钱、白术二钱、土炒云苓三钱、熟地四钱、归身二钱、酒洗白芍二钱、炒川芎钱半、黄芪三钱、香附米二钱、醋制柴胡八分、怀山药二钱、炒真阿胶二钱、蛤粉炒延胡索钱半、酒炒炙甘草八分。引用建莲子七粒去心红枣二枚”。贾蓉看了叹服“高明的很”。这一处方确实体现了作者深厚的中医修养。全方包含了四君子汤（参、术、苓、草）和四物汤（归、地、芍、穹），二方合为八珍汤，气血双补，再加香附和肝调经，加醋制柴胡疏肝解郁升举阳气，延胡索配合川穹活血行气，莲子大枣健脾养心安神。端的面面俱到，无微不至。可惜的是，这许多草根树皮煮做一碗喝下去，各种成分是否真的按理论推理那般各司其职各负其责各显其效，从来就没有被严格的证明过。这且不论，这份处方还体现了纯正中药对产地的要求，在药名之上加上产地，如：云苓（云南）、川芎（四川灌县）、怀山药（今河南温县）、真阿胶（山东平阴东阿镇）、建莲子（福建建宁）。对制法和质量的要求如土炒、酒洗、炒、香（香气未失时）、醋制、酒炒、去心等。这些讲究大约从明代中叶就成套路了，在今天的中药处方中已经很难看到了。崇古者觉得可惜，其实，这些讲究如冷香丸，一样没有经过检验证明，属于想当然尔。

话说回来，后四十回中，除了王太医给黛玉开方后高论了一番柴胡加鳖血的妙用外，于具体用药基本是藏拙，一笔带过。毕知庵治宝玉，“于是度量用药”，不知何药。贾母那么重的病，太医用的只是“寻常药物”。凤姐之病迁延难愈，则根本没有交代用药情况。凡此种种，颇费猜疑。

第八十三回中，王太医给黛玉看诊毕，居然把脉象分析写成书面材料交给病家：“王太医吃了茶，因提笔先写道：六脉弦迟，素由积郁。左寸无力，心气已衰。关脉独洪，肝邪偏旺。木气不能疏达，势必上侵脾土，饮食无味，甚至胜所不胜，肺金定受其殃。气不流精，凝而为痰，血随气涌，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养心脾。虽有补剂，未可骤施。姑拟黑逍遥以开其先，复用归肺固金以继其后。不揣固陋，俟高明裁服。又将七味药与引子写了。”这份医疗文书成了医案和处方的混合体，明显有违常态。在前八十回中，医生书面只留下处方，而没有留下主观的病情分析（所谓脉案），即在古代，这也应该是行业的潜规则。在今天，相关病案管理的法规和部门规章都规定，病人只能复印客观病历材料；像病情分析、查房讨论等都是主观病历材料，是不给病人复印的。因为这种主观分析各人各样，没有客观标准，一旦打起官司来，无法作为法律依据。这样的规则对医生是一种保护。后四十回的作者显然还不很了解这一行业潜规则。实际上，在古代，医生一般连处方也不会给的，直接配药。病人能留下处方，大概是只有贾府这样的豪门才会享有的权利。

从凤姐的病，也能看出前后的区别。

凤姐第一次生病在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和宝玉一起，被马道婆魔法诅咒，表现为“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是明显的精神症状。在第八十一回中，凤姐回忆这一次中邪时描述：“但觉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倒像有些鬼怪拉拉扯扯要我杀人才好，有什么，拿什么，见什么，杀什么。自己原觉很乏，只是不能住手……好的时候好像空中有人说了几句话似的，却不记得说什么来着。”行为异常外，有幻觉，幻视和幻听。这一次“中邪”非常突兀，与凤姐全部病史没有逻辑关联，是作者失败的安排。这次发病后来因为癞头和尚说了几句“疯话”，恢复了通灵宝玉的灵性，三十三天后，凤姐和宝玉同时恢复健康。但是，通灵宝玉与凤姐有什么关系？它怎能治凤姐的病？显然，这是次非正常生病，非常理可以解释。

真正的生病是在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欺幼主刁奴蓄险心》：“刚将年事忙过，凤姐儿便小月了，在家一月，不能理事，天天两三个太医用药。凤姐儿自恃强壮，虽不出门，然筹画计算，想起什么事来，便命平儿去回王夫人，任人谏劝，他只不听。”这自然是“自然流产[1]”了，12周之前的是早期流产，12至28周是晚期流产。据第六十一回平儿提供的病史：“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说明是晚期流产。妊娠12周后胎盘已经完全形成，晚期流产过程和早产、足月产类似，先有阵发性子宫收缩，继而宫颈开张，胎儿胎盘娩出。因此与早期流产不同，是先有腹痛，后有阴道流血，且流血量不多。这时，注意休息、营养和卫生就可以，不必吃药。不知道太医给开了什么药。按常理预计一月左右会好。“谁知凤姐禀赋气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养，平生争强斗智，心力更亏，故虽系小月，竟着实亏虚下来，一月之后，复添了下红之症。他虽不肯说出来，众人看他面目黄瘦，便知失于调养”。凤姐一月后阴道流血越来越重，导致了明显的贫血（面黄），是什么原因呢？古人不知道产科的病理生理，往往会想当然的给出原因：气血不足、幼失保养、心力亏损，诸如此类。实际上，如果不是并发感染，这种持久的“下红”极可能是“不全流产”，即部分胎盘尚存留宫腔内，日久未除可形成胎盘息肉，引起反复出血，也容易诱发感染，此为日久之病根。

凤姐也很想一下子就好，“他自己也怕成了大症，遗笑于人，便想偷空调养，恨不得一时复旧如常。谁知一直服药调养到八九月间，才渐渐的起复过来，下红也渐渐止了”。持续大半年的失血，必然导致重度的缺铁性贫血。至七月贾敬出殡，凤姐已病半年，贾蓉替贾琏说媒，对尤老娘说：“目今凤姐身子有病，已是不能好的了。”可见凤姐的病，实在不轻。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剑杀人，觉大限吞生金自逝》，凤姐装病整治尤二姐，恐怕一半是装，一半还是真。

这一次病大致可以诊断：晚期不全流产，胎盘息肉可能，缺铁性贫血（重度到极重度）。病程从年初到九月。凤姐康复后重新掌家，不到一年，到第七十二回，再次发病。大约从七月份开始，月经后“一个月竟沥沥淅淅的没有止住”。鸳鸯诊断为“血山崩[2]”，其实这难说是一个诊断，指的是非经期阴道出血，依然病因不明。第七十四回，王熙凤奉王夫人之命抄检大观园，“谁知到夜里又连起来几次，下面淋血不止。至次日，便觉身体十分软弱，起来发晕，遂撑不住”。可见失血量很大。第七十六回，凸碧堂赏中秋，凤姐缺席。第七十七回，“中秋已过，凤姐的病已比先减了，虽未大愈，然亦可出入行得了，仍命大夫每日诊脉服药，又开了丸药方子来配调经养荣丸”。这种反复出血与第一次流产后遗症有关系吗？若是胎盘息肉，应该一直有出血，凤姐中间似乎有近一年没有发病，因此，应该关系不大。那么，最常见的原因就是子宫肌瘤[3]了。中医一味调经，实际属于无效治疗。当时的医学尚未认识此病，也不可能有治本的疗法。但是，如果注重休息，加强铁剂的补充，那么，至少对于改善贫血是大有好处的。

前八十回的病史应该说很清晰。晚期不全流产，胎盘息肉；子宫肌瘤；缺铁性贫血（重度至极重度）。

第九十三回，凤姐的病情突变。水月庵丑事被揭露后，王熙凤疑神疑鬼。“听见馒头庵的事情，这一唬直唬怔了，一句话没说出来，急火上攻，眼前发晕，咳嗽了一阵，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怎么突然出现了呼吸系统症状的咳嗽和咯血呢？第百零一回，“凤姐勉强扎挣着，到了初一清早，令人预备了车马，带着平儿并许多奴仆来至散花寺。”也说明贫血之重。 第百零六回“贾琏走到旁边，见凤姐奄奄一息，就有多少怨言，一时也说不出来。”第百零七回，贾母去看望凤姐，“凤姐正在气厥”见了贾母“心里一宽，觉那拥塞的气略松动些，便要扎挣坐起”。这既像重症贫血，又像元春的痰厥。第百一十回，凤姐稍好过点，操办贾母丧事，被邢夫人背后诽谤，说她躲着受用去了。“凤姐听了这话，一口气撞上来，往下一咽，眼泪直流，只觉得眼前一黑，嗓子里一甜，便喷出鲜红的血来，身子站不住，就蹲倒在地。幸亏平儿急忙过来扶住。只见凤姐的血吐个不住。”第百十一回，“凤姐听了小丫头的话，又气又急又伤心，不觉吐了一口血，便昏晕过去，坐在地下。”第百十二回，凤姐一般说话也“喘吁吁的”。第百十三回，“看着凤姐的样子实在是不能好的了，看着贾琏近日并不似先前的恩爱”，病益发加重，“见凤姐用手空抓”，“凤姐愈加不好”。第百十四回，开始“没有住嘴说些胡话”，“哭哭喊喊”，“喘着气”，不久就“咽了气了”。

显然，后四十回，凤姐由于持续的失血，累积成极重度的贫血而死。只是失血的原因与前八十回绝然不同，变妇科出血为呼吸道出血，这是不合理的变化。除非凤姐又发生了肺病，比如肺结核，但这不合疾病演变的逻辑，也不符合诊断一元论原则。并且，肺病咯血若导致死亡有两种可能，一是急性大咯血直接导致失血性休克；二是急性咯血导致窒息。凤姐从第七十二回发病，持续到第百十四回才死，每次失血量并不大。所以，死于咯血的可能性不大。

那么，会不会有一种病，确实如凤姐般，先后表现为流产、阴道出血和呼吸道出血呢？自然也有这种可能。比如，血液病中的白血病、再障；系统性红斑狼疮；妇科恶性肿瘤转移。但这些病的表现不如凤姐的那样单纯，尤其前八十回。血液病的皮肤和口腔黏膜出血更常见，且多有发热感染；狼疮的皮疹、关节炎和多系统损害更明显；妇科恶性肿瘤肺转移属于晚期，妇科局部症状会进行性加重，且多有明显的恶病质。这些特点与本例显然不符。

显然，后四十回换了作者，他对妇产科的病症非常不熟悉，才使得凤姐的病史如此不合逻辑。

综上所述，《红楼梦》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的作者的确不是同一人，至于分别是谁，那是留给红学家们的课题了。

注  释

[1]自然流产是指自然状态发生的流产。发生在12周以前的为早期流产，妊娠12周至不足28周的为晚期流产。80%以上的流产为早期流产，随后流产率迅速下降。主要表现为：停经后阴道出血和腹痛。临床分为先兆流产、难免流产、不全流产、完全流产、稽留流产、流产感染等类型。

[2]血山崩，又叫血崩。古人对妇女非经期阴道大量出血的描述，因出血量多而来势急，故名。这实质上是一种症状描述，而非疾病名称。古人对造成“血崩”的真正病因基本是无知的。

[3]子宫肌瘤是女性生殖器官最常见的良性肿瘤，分为浆膜下肌瘤、肌壁间肌瘤、黏膜下肌瘤或宫颈肌瘤、阔韧带肌瘤等，由不同类型的子宫肌瘤可表现出月经过多、下腹部包块或排尿、排便困难等临床表现。在35岁以上的妇女中，约有20%的人患有子宫肌瘤，由于该肿瘤发展缓慢而无临床症状，故许多人可终生未被发现，也无需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