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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而齐轩,关于他和白雪的关系,到目前为止,都只是出于我的猜疑。

跟马克见面时,我只顾着听他说话,忘了向他打听白雪在康城的经历,忘了问问他是如何看待白雪的北京之行,以及白雪和齐轩的关系。

从商场出来,我发现手机上有好几个未接电话,点开一看,都是父亲董靖华打来的。我们之间联系很少,一年也只见一次面,不知他急着找我有什么事。我回拨过去,董靖华问我忙不忙,有空的话明天见面。

“你现在哪儿?”这些年来,他来上海看过我两次,每次都是出差路过,匆忙一见,可现在是国庆长假,难道今年流行放假时出差?

“我?在康城。”父亲顿了一下,“明天到了打你电话。”

这么说董靖华是专程从康城赶到上海来看我?

前面一家食品商店门口,购买现制鲜肉月饼的人排起了长队。我想起董靖华第一次来上海看我,也是临近中秋节的时候。我们在南京路一家肯德基里随便坐了会儿。他只喝饮料不吃汉堡包和薯条,却从公文包里摸出一只塑料袋,里面是油浸浸的黄色纸袋。他把袋子打开,问我要不要吃只月饼,鲜肉馅儿的现烤月饼,刚才等我的时候在对面食品店买的。我当然没吃,他一口气吃了三块,那时我才知道,父亲爱吃上海的鲜肉酥皮月饼。

离开康城时我也没跟董靖华告别。仔细算算,从母亲去世,从我搬出去租房住,从我开始减肥,从我离开康城到上海,从二十一岁到二十六岁半,六年多时间,两千多个日夜,我跟父亲见面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加在一起不足一个工作日。

他有他的理由。我不怨他如此待我。

我们父女关系淡薄是不争的事实,但我好歹还知道董靖华爱吃的一样食物。

半个小时过去了,前面还有十几个人,我低估了市民对鲜肉月饼的热情,每个人都是十个八个起购,一口气买上十几二十个也很寻常。一锅月饼出来,几个人就给瓜分掉,前面挪动得很慢,后面的人却越来越多,回头看,长队已排到隔壁的店铺门口。

我活动一下穿着细高跟鞋站得发酸的双脚,看看四周兴高采烈的人们,以老阿姨大叔居多,也有拖着孩子的一家三口。我站在这儿,为我父亲排队买几只鲜肉月饼,尽管我与他不亲,尽管几年前我就失去了母亲。董靖华、母亲、我,我们的家庭关系,早就成了残缺不堪的碎片,然而站在这儿,受到周围人快活的情绪感染,我心里还是漾起了脉脉温情。

下一锅应该轮到我了,我看看手机,已经排了四十五分钟,只买两三个小月饼,实在对不起这么长的时间。我心一横,也买了八个月饼。

到家后我发现杏色的连衣裙腰间沾上了一大块油渍,赶紧脱下裙子,在油渍处沾了水喷上足够的洗洁精放在一边,过上七八分钟我再去搓洗,过清水洗净。这是母亲教给我的办法,对付新沾上的油渍,越早如此处理,效果越好。不过,这次染的油渍面积太大了,又正好在前腰处,只要还留有一丝油印,也会被人一眼看出。

月饼盛在盘子里。现烤鲜肉馅儿的,不经放,明天让董靖华吃几个,我最多吃一个,剩下的,估计得扔了。

裙子晾在阳台上,还在滴水。

一番忙乱之后,我长吁口气,窝进沙发里。这一天,真是累极。久违的满足之意,却悄悄从心底升起。

董靖华第二天中午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到了,大概一小时后到我家附近。

“那我待会儿到小区门口接你。”去年董靖华到上海开会,抽空到我家看了看,屋里屋外参观了一番,前后逗留不到十分钟就走了——他那次住香格里拉酒店,开完会直接回了康城。

一辆黄色出租车在路边停下,我看到董靖华从车里出来。

“爸。”

“等了很久吧?”董靖华讨好地问道。他斜挎一只很大的包包,头发花白了,衣着打扮还是挺时髦。

路过水果店时,董靖华非要进去买些东西带上去。我拦不住,也懒得拦。他拣最贵的葡萄买了两挂,又买了一箱库尔勒香梨。都不是我爱吃的。

到家后我给董靖华拿了双拖鞋换上。父亲坐在沙发上朝他的脚望了半天,没吭声。没错,这是一双男式皮拖鞋,精致昂贵,绝非市场上随便买来给客人临时换脚的货色。跟齐轩在一起后没几天我就买了这双鞋。

“合脚吧?新买的。”我轻描淡写,好像鞋子是为董靖华买的。父亲“嗯”一声,站起来参观我的房子。

我给他沏了杯绿茶,茶叶是上午我特意去超市买的袋装龙井。

董靖华手叉在背后,望着玻璃杯中渐渐舒展的茶叶,说:“小雨,你上当了。”

他从包里摸出一个小罐子,打开来让我闻。

“这茶叶也不算好,但至少是今年的新茶。”我闻了闻,确实挺香,除此之外,我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虽是毫不留情地批评了我买的茶叶,董靖华还是皱着眉头喝了几口。我从冰箱里端出鲜肉月饼,拣了三个放进另一只盘子里,微波炉里转了一分钟。

“你买的?”他真是没话找话。

董靖华坐在沙发上,捧着盘子,吃一只月饼喝几口茶。

我坐他边上,把电视打开看着,偶尔瞥他一眼,看看是不是要再替他添点水。

不知是茶杯上氤氲的热气,还是父亲哭了,董靖华的眼睛湿漉漉的。他从茶几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擦擦眼睛擦擦嘴,长长叹口气。

“真好吃。”

“还有呢。昨天我排了快一个小时的长队,想想就买两三个月饼,实在划不来,干脆买了八个。”

董靖华听完愣了一下才笑出声来,说:“傻丫头,八个月饼,排了一个小时的队。”

他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检查了煤气灶下面的煤气阀门,拧开热水龙头后跑到热水器边看了看。我知道他这是在帮忙查看这房子的各种设备,虽说有些做作,我还是被感动了。电视机开着,很吵,我的心里却安安静静踏踏实实的。

一个人的家,一家人的家,是不一样的。

我从橱柜里抱出两床棉絮拿到阳台上晒晒,又把小房间窗户打开透气。董靖华看着我忙进忙出,没有反对。在谈话中我得知这个十一长假,苏美蓝一个人去了深圳看儿子,董靖华就跑来上海看女儿。父亲说这话时还带点儿赌气的意思,我听下来则有些心酸。董靖华闹腾了半辈子,总算娶了他理想中的女人,到最后,也不过如此吧。

在我面前提到苏美蓝时,董靖华并不用你苏阿姨这样的称谓来代替,他连名带姓一块儿叫。前年他就说了苏美兰的儿子谈了女朋友,要是结婚的话,她很快就当奶奶了。去年他在我家只待了十分钟,也没忘记提及苏美蓝。他说她不该去炒股,好好投资一套房子,也不至于输得那么惨。

董靖华没心没肺,从不顾及我的感受。他忘了毁掉我们父女感情的罪魁祸首是谁了吗?他把母亲忘得一干二净了吗?苏美蓝跟我有半点儿关系吗?他提一句苏美蓝,我对他的感觉就差两成,再提一句,又是两成,这样一来,每次见面,时间虽短,结果仍是兴致败坏。

“现在的你,跟你妈年轻时真像。”董靖华在我背后轻轻说,我把洗好的葡萄放在盘子里,转身端出厨房。

“你妈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就好了。”他还在继续。我的视线变得模糊,端着盘子的手在发抖。

坐在沙发上,我一粒接一粒地吃葡萄。电视机里传出阵阵笑声,董靖华坐到我边上,重重叹口气。

“清明节有空还是回来一趟,去你妈坟上看看。”

他是在责备我从未回乡扫墓吗?

“你每年都去吗?”我问。

“去。清明、冬至,还有你妈的生日,我都会去一趟,给她烧点纸。”

一挂葡萄只剩了半挂,我吃得太急了,开始反酸。母亲活着时他对她漠不关心,死后扫墓倒是跑得勤。

“苏美蓝也去?”我明知故问,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葡萄盘子里。

“那怎么可能!”董靖华听出我语气中的嘲讽,有些烦躁,起身给我抽了一叠餐巾纸,见我不接,干脆笨拙地替我拭起泪来。我的脸颊和鼻子都被他擦痛了,却顿时让我想到小时候他也曾这样为我擦过眼泪。

这世上我只剩他一个亲人,他也只剩我。

无论发生过什么事,他总是我父亲。无论我对他怎样,他不怪我。

董靖华靠在沙发上休息时,我到小区附近的菜场买了一块排骨和一条刀鱼,买了鸡毛菜和番茄,回来时在水果店旁的杂货店拎了两瓶啤酒。

刀鱼用盐擦擦,上锅清蒸,排骨红烧,再炒个鸡毛菜,做个番茄蛋汤。想到这还是父亲头一次品尝我的手艺,我的鼻子又酸了。

董靖华第二天中午就坐飞机回康城,临走时塞给我一个信封,我知道里面装着钱,也知道他现在想改善我们的父女关系,给我钱,是他能想到的方式之一。

“拿着,不许推。”他笑嘻嘻地说:“我的钱,不给自己女儿用,难道给别人?”

这次我俩在一起待了二十几个钟头,父亲只提过一次苏美蓝。

苏美蓝是董靖华的老姘头。就算后来她嫁了他,我仍然保留这种看法。她是我母亲的情敌,也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

我十四岁时就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但从没见过。母亲一直不愿面对父亲出轨的事实。后来,当我第一次看到苏美蓝,我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她不愿承认自己败给比她丑的女人。

那一年我已上大二,依然很胖。大学里牛人怪事太多,没多少人愿意注意我的身材,除了朋友很少,基本不参加社团活动,再就是没人追,我的生活还算平静。不过,周末还是难熬的,我不去跳舞,也没人约我去看电影吃饭,所以,尽管我不大愿意回家,每隔一周,我还是会搭乘几趟公交车,在学校和康城的家中往返。

下车后我看到董靖华的车停在马路对面的酒店门口。一般情况下,我不大注意马路对面的这块停车坪,但那天我不知怎么回事,远远地朝那边瞅了一眼。十几辆轿车停在那儿,我一眼就看到了父亲的车。

作为一名混得还算不错的中年男人,董靖华的应酬比较多,在星级酒店吃个饭谈个事招待个把客户,实属平常事。但那天,我鬼使神差地穿过马路,走进了酒店。

刚踏进旋转玻璃门,我就看到董靖华和一个女人从右侧电梯间里出来,看到我,董靖华吃了一惊。

他没有回避,径直朝我走来。

“你知道我在这?嗯,看到我的车了。”他看一眼我的背包,那里面装着一件换洗的脏外套和几本书。

“重吧?走,先放到车上去。”

我摇摇头,看一眼他边上的女人,但董靖华没有向我介绍的意思。倒是那女人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眼角含笑,一只手悄无声息地在董靖华后背触碰了一下,从他的衣服上拈了一根头发,顺手一掸,那根头发就落在了酒店大堂的大理石地面上。

她对我父亲说:“她一点儿都不像你,也不像她妈。像谁啊?”

一对男女,倘若他们之间有过肉体关系,很容易被人识破。比方说眼前这个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的女人,即便没有她从我父亲后背上拈头发丝这个小动作,她看我的眼神,她瞟向我父亲的眼波,她笔直站在那儿身体却露出倾向我父亲的趋势,种种这些,都在向我揭示一个事实:她跟我父亲的关系不一般。

一个女人,长得不怎么好看,年龄也不小,离婚后还拖着个儿子,男人即便跟她有过一段,最后也会不了了之的吧。跟我母亲相比,苏美蓝实在太丑。

容貌、身材、举止,气质粗俗,一无是处。

董靖华想了想对他身边的女人说:“我先送小雨回家,那件事,我们回头再说。”

那件事?和我母亲,和我们这个家有关吧?

我冷冷地扫了一眼苏美蓝,后者冲我父亲笑了笑,嘴巴一努,脸上露出与她年龄、身份极不相称的娇态。

我忍住恶心,却难以忍住对苏美蓝的好奇,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她脸上挪开,转身走在父亲前面,在停车场等他。

董靖华一路沉默,我也一声不吭,快到家时,董靖华说他待会儿还要跟客户谈事情,就不下车了。我依然不说话,董靖华被我的沉默给激怒,加快车速,又猛然停车。我以为他会叫我滚下去,头一抬,看到母亲正站在车旁的人行道上。

两个礼拜没看到母亲,她起码瘦了十斤。董靖华满脸惊恐,下车,走到我母亲身边。

那天董靖华哪儿也没去成。第二天他送我母亲去了医院。

从跟那之后每个周末我都回去陪伴母亲。有时在医院,有时在家里。

家里弥漫着香烛燃烧的味道。母亲坐在佛像前,形销骨立,像一名真正的苦修者。精神稍好时,她最喜欢翻看那十几本影集。黑白照,彩色照,她一张张看过去,每张都要注视许久。

过去的时光,凝固在这些相片中。母亲的青春,母亲最好的年华,都在相片里。

她仍旧担心我将来的生活。倘若功课不佳,找工作受阻,恐怕我连一日三餐都成问题。我知道她的潜台词,知道她一切的担心都缘于我的体型。然而母亲再也没提及我的体重。

“妈,我必须减肥了。”

“没用的。高矮胖瘦,由不得自己。”

母亲把我的肥胖归于命运的安排。病中的她,将她一生的遭际全都归结于命运。她认命。

一年后母亲死于妇科顽疾。在她住院期间我观察过所有病友和她们的丈夫、家人,发现她们几乎没人拥有通常意义下的幸福家庭。我得出结论:被痛苦压抑的情感所折磨的女人,比其他女人更容易罹患妇科顽疾。

这是一个小范围调查总结,不够科学,不够全面,甚至完全可能是个巧合。但对我而言,它就是真理。

苏美蓝的出现和我母亲的死亡,两者接踵而至。而我的体重,在母亲患病期间非但没有下降,反而飙升到一个至高点。一切皆有因果,一切源于一个男人。

我知道谁是杀害母亲的罪魁祸首。他们联袂作案,如今却逍遥法外。

我也是帮凶。我的体重是母亲的心结。就连最理解我的颜阿姨,也希望我能减肥,减到一百斤以内。

办理丧事期间,我吃得极少,有时甚至滴米不沾,只喝水,饿得两眼发花,嘴巴无味。

我在厨房里寻找一种食物:好吃、刺激、吃后不长胖的蔬菜。

我找到了一根大葱,半只红灯笼椒,一个洋葱。很好,每一样都符合我的要求。我把它们洗净,大葱切丝,红灯笼椒切丝,放进一只深碗里。

剥开洋葱干枯的表皮,剥开一层,再剥开一层,眼泪被洋葱挥发出的特有气息给刺激出来,我也没去擦,泪眼朦胧,把剥下的洋葱放在案板上,用刀切成极细的丝。

三样东西全部躺在碗里,嫩黄、鲜红、粉白。镇江陈醋、花椒粒、白糖,像做凉拌菜一样,把它们腌制一会儿。

冰箱里还有几根香菜,摘去枯败的部分,用水洗净,搁在那碗菜上面。

大葱与洋葱,具有不同的生猛劲儿。红灯笼椒混迹其中,徒有色相。香菜碧绿,气味诡异。我淋了点麻油在上面,在一片眩晕下,一句诗浮现脑海。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一碗全素的蔬菜,气息却刚猛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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