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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齐轩沉默着,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过了会儿,他说睡吧,明早要早点起来,他要收拾一下房间,迎接新的室友。

晨光熹微时,我从断断续续的梦中醒来,,床头柜上的手机显示刚过四点。我起身穿好衣服,借着朦胧的光线,轻手轻脚地在屋子的各个角落搜寻我放在这里的东西,我把它们塞进一只大的塑料袋里,然后在齐轩的脸颊上轻吻了一下,开门、关门,离开这个爱的小巢。

九月末的清晨,气温适宜,地面上起了薄雾,朦朦胧胧的,让人平添忧伤。路上行人很少,头班地铁即将发出。离开齐轩时的冷静从容体贴,此刻全都消失了,雾气打在脸上,湿漉漉的,我觉得自己看上去像哭泣的弃妇。

不行,我不能这样去公司,况且也太早了。我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朝地铁口走去。我要先回家一趟,洗个澡,换身衣服,最好再喝杯热咖啡。

在齐轩那儿,我未洗过一个畅快澡。租房与自住房是两个概念。齐轩那儿的热水器不好用,水温要么过高要么很低,但齐轩对此并不介意。

两年前买下这套房子后,我只是将卫生间和厨房重新装修了一番,同时更换了所有水阀。根据房产证提供的数据,这套房子房龄刚过十年,中介公司介绍说前房主在三年前才重新装修过,所以我可以分文不花直接搬进去。这话绝不可信,虽然我的眼光还不足够从一些细节上估测出房屋装修时间,但我深知装修设计与选材的市场变化,这套房子的装修历史,应该跟它的房龄差不多。

三周后我就搬进新居。买床和家具又花了我一笔钱,除了两万块的保底救命钱,我还跟银行签订了二十年偿清的贷款。一笔巨额债务。

比起第一套老住宅区的老房子,新居几乎算得上新房。面积多出十来个平方,地段偏远了一些。就为这点变化,我甚至背了债,值得吗?在新公司上班第一月领到薪水后去银行还贷时,我感到一种今生今世从未有过的充实感。我有一个家,一个由我亲手建立逐步完善的家。

经过部分的房屋装修,选购家具时不再像第一次那样新的旧的随便拼凑,而是精挑细选,好像要用上一辈子的架势。

第一套房子也给我家的感觉,但因为没花我赚的一分钱,我心里常常觉得那是父母和颜阿姨帮我造的一个家。至于我,我满怀感激,如此而已。现在,经过一卖一买,也就是当下流行的说法,房产投资,我的固定资产增值,增值部分来源于我。

我用干发帽裹住头发,进厨房烧开水。等待水开的时间里,我打开衣柜,想给自己选套漂亮的衣服。

手机响了一下,是短信的提示音。

现在是清晨七点过十分,齐轩应该已经醒来。他会发现我已离去。当他去卫生间时,他会看到我的毛巾牙刷和洗面乳消失踪影。当他拉开简易衣橱的拉链,他会看到我的紫色蕾丝睡裙不翼而飞——那是我和他在一起后专门去内衣专柜买的性感睡裙,只穿过一次就挂进衣橱里。在他那儿的大多数时间里,我们裸身相向,任何衣服都显得多余。

当他发现这一切,他会第一时间给我打来电话或发短信,他会焦虑地自责睡得像猪一样沉,他会担忧地问我究竟怎么了。

我匆匆取了一条印花连衣裙和一件白色小西服,打开皮包取出手机。

是一条垃圾短信。

我愤然删除,同时觉察出内心深处有一股不安的暗流正在形成。齐轩不喜欢发短信,要么网聊,要么电话。刚刚离开他几个小时,我就乱了阵脚。

手机提示还有一条未读短信,我看到一个陌生的号码和一条显然是转发的中秋节祝福,没有落款。估计是谁输错了号码。

我索性点了全部删除。短信箱里干干净净,像这个洗漱一新的早晨。

整个上午我都心神不宁。临近午休时,齐轩的QQ头像亮了。他说新同事已经到了,晚上他要请他们在外面吃饭。我回复了一个笑脸,他又说明天我们也不能见面了。

我踌躇着要不要邀请齐轩去我家,但他随即发来的消息阻止了我的邀请。

“先去开会,回头再聊。”

午休时开会?我有些纳闷。齐轩甚至没问一句今早我何时离开他家。忽然之间我委屈万分,拨通他的电话,几声铃响后,我听到齐轩的声音。

“你好!”他压抑的声量和公事公办的语气,明显是周围有人不便多谈的意思。

“屋子收拾过了吗?”我温柔地问道。

“是的。我在开会。”

“好,再见。”

收线后我心乱如麻。这是跟齐轩恋爱以后没有过的事。我怀疑他没有开会,我怀疑他故意冷落我。有什么明显的征兆吗?就因为昨晚不成功的性爱,因为在QQ上他没有首先关心抚慰我,因为在电话里齐轩语气淡漠,如同对一个陌生人?

更糟糕的是,我不知这些原因是出自我一贯的敏感多疑,还是我得了陷入恋爱中的女人的常见病。

恋爱中的女人有时会疯癫、迷茫、喜怒无常、行为乖张,如醉鬼,如高烧病人,如精神病患者。我不向往这样的爱情。

颜阿姨说过:爱情不是女人的唯一,爱情注定会随风而逝。

颜阿姨又说:可是,爱情仍是最美好的东西。

我发了一会儿呆,又胡乱浏览了一阵子网页,还是决定去四楼的大厦食堂吃顿午饭。

偌大的食堂里只有几个人。油腻腻的地面,油腻腻的餐桌,在这里吃饭,总让我担心衣服上会沾染油污。然而这座食堂闻名遐迩,连本市著名的周刊也将其列为最受写字楼白领欢迎的食堂之一。那篇文章也提及过环境的油腻,但以一句“瑕不掩瑜”一笔带过,重点赞美了它所提供的早餐物美价廉,午餐惠而丰盛。

菜盆里只剩下几个花鲢鱼头和一点儿冬瓜片,我递上一张十元餐券,领到一个盛满饭菜的不锈钢餐盘,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鱼头从中间剖开,只有半只,连着四五厘米长的鱼身,看上去很大份。用油炸过的鱼头,再用豆瓣红烧,撒上碧绿的葱花。与之相比,冬瓜烧得烂糟糟的,完全不在同一个等级。

在金属餐盘的右上角,有一个圆形的凹槽,那是搁汤碗的地方,但我今天没要汤,榨菜蛋花汤,比白开水多点咸味腥味的东西,冷冰冰的,令人作呕。

鱼头烧得不错,我尽量多吃了几口。可惜,心像一个冰窖,吃进去的米饭和鱼肉随即结成石头,堵得我发慌。

究竟是怎么了?

一阵爽朗的笑声转移了我的注意力。靠窗座位的女郎一边讲着电话,一边冲我挥挥手。是朱迪,我的同事。

朱迪在热恋中,全公司都知道。作为公司的资深员工,朱迪的恋爱史也在办公室里广为流传。焦点主要集中在两个地方:一是她的初恋男友是某地赫赫有名的黑社会老大,对朱迪既专情又温柔。交往一年后,男友锒铛入狱,判了十六年;二是多年来朱迪交往过数任男友,全都不了了之,原因不详。据说有个奇怪的规律,每段恋爱进行到半年的时候,朱迪必会心宽体胖,之后感情迅速降温。不是朱迪就是对方,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缘故提出分手。

老同事们因此做了番总结:朱迪的每次恋爱,都毁在她过于松弛的心态上。

男人喜欢对他紧张些的女人。

这是他们对朱迪的忠告。

我进公司时,朱迪刚刚结束上一段恋情,身材微丰,之后日渐消瘦,窈窕身段保持至今。而朱迪的这段恋爱,似乎从去年底就开始了,大半年过去,朱迪既未发福,也没传出分手的消息。

我端起餐盘朝泔水桶走去,朱迪一边讲电话一边起身与我并肩走过去。

“他?我没跟你说过吗?今年春节回去,我碰到他妈妈,说是去年底他死了。哮喘,死在牢里。原来他就有这毛病,一直没好过。十六年减刑到十二年,这是第八年了,可惜他没熬出来。”

朱迪叹了口气,像怀念,更像如释重负。

“十一长假你不是要过来吗?咱姐俩再好好聊。”

她收了线,揽着我的肩头,身姿轻盈,脸上洋溢着快乐。

朱迪电话里的他,显然是指她的初恋男友。我突发奇想,也许从前那些恋情,未必终结于她日渐发胖的身材上,而是狱中的初恋男友,在她心里,是一道屏障,阻碍着她与其他人恋爱、结婚、生儿育女。而今屏障消失,朱迪跟现任男友的交往自然就归于正常了。

在大厦楼下,我们分道扬镳。朱迪要去附近的电子城买彩色墨盒,我只想在户外走走。

我漫无目的走了一大圈,在相邻一幢写字楼的底层咖啡厅里买了一杯现磨摩卡咖啡。

回公司的路上,我再次碰见朱迪,她身边还有个同事,艾米。于是我们一路同行,有说有笑。没人看出我情绪低落。

她们叫我克莱尔。这是进这间公司后我给自己随意取的一个英文名。

在挤满了人的电梯间里,我的手机响起来,屏幕上亮着齐轩的名字,让我欣喜若狂。电梯停了,刚到七楼,我羞红着脸回应艾米和朱迪调侃的微笑,赶紧挤了出来,一边朝楼梯间走去,一边听齐轩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

是的,絮絮叨叨,与午餐前判若两人的齐轩,解释说有突发事件临时开会,气氛很紧张。

“下午接着开会,很可能派我出差。”齐轩顿了顿。“烦死了。”

我深呼一口气,愁眉开来。“出差嘛,烦什么呢?”

“你说呢?明知故问。”齐轩的声音越发温柔地说:“早上醒来没看见你,我感觉怪怪的,躺了半天才起床。”

我鼻子酸了,又跟齐轩说了一通废话,收线时我发现自己走到了十三楼,不禁莞尔,又转身下楼。十一楼的长廊整洁雅致,我的格子间看上去井井有条。下午要把任务完成,假如干不完,今晚就加个班吧。

与齐轩的约会必须换个地方。今晚他请新同事新室友吃饭,明晚呢?假如他不出差,我应该邀请他到我家来。

齐轩第二天就被派到北京协助一个项目,听上去事情紧急而重要,他至少要去一个礼拜。告别的电话依依不舍,他让我自己保重,我叮嘱他注意饮食冷暖。

我先挂了电话。

齐轩不是黏糊的人,这一次,小别几天,他却像有千言万语要跟我交代。这个人,矫情起来也够来劲的。我也一样矫情。昨天还忧心忡忡,只因他态度稍嫌冷淡。今天又嗔怪他啰嗦。

恋爱中的人,多少有些病态。

下班后我在公司里又坐了一会儿,直到同事们都快走光了,我才收拾东西离开。

此刻齐轩还没离开上海,但已收拾好行李,与同事在公司附近的饭店里吃过晚餐,即将赶往火车站。

若是新室友没来,若是没有出差任务,今晚我和齐轩又会在一起。我们喜欢在他住所附近的一家川菜馆解决晚餐,叫上两三个菜,再来瓶啤酒。小饭店做的是家常菜,味道还行,但味精加得太多。

有时我们换换胃口,多过一条横马路去另一家小馆子东北水饺店。我点过各式馅儿的水饺,但从没点过韭菜鸡蛋馅儿的,不是我不吃这个,而是害怕韭菜的气味破坏我们之间的气氛。

齐轩只看到事情的表象,他以为我不吃韭菜,并以此类推,不吃一切气味冲鼻的食物,包括洋葱。

齐轩只点大白菜猪肉水饺,配一碗小米粥,有时还会叫上一盘东北凉拌菜。

齐轩常说我食量偏小,劝我不必节食,即便再胖上两圈,也无损我的美丽。对于此类说辞,我是绝不会听从的。

我的卫生间里常年放着电子称。沐浴之前,我总要站上去称一下,九十六到九十九斤,体重就在这之间徘徊。

胖上两圈,大约胖二十斤。

试想一下,齐轩会爱一百二十斤的我吗?很难说。

那么,齐轩会爱上一百三四十斤的我吗?也许吧。前提是我们已结婚,我正怀着他的孩子。

那么,齐轩会爱上一百五十斤的我吗?

一个身高一百六十二公分体重一百五十斤的女人,男人会忽略她的性别。

体重计指向五十公斤,这是一个临界点。恐慌感划过心头,这些天来,我太放纵自己。

也许今晚我就要开始新一轮减肥,开始节食。

冰箱里没什么菜,只有鸡蛋和黄瓜。半箱方便面搁在厨房一角。煮方便面最简单,切点儿黄瓜丝,再打个蛋在里面,味道不会差。但现在,方便面也会妨碍我减肥。

我洗了两根黄瓜,切成条块状。考虑蘸沙拉酱还是甜面酱,当我看到冰箱里还有一管子芥末酱时,立刻挤了一点儿在味碟里,再加上生抽酱油,用黄瓜蘸着,津津有味地啃起来。

刺激味蕾的食物、调味品,我总是难以抗拒。想象中,它们可以燃烧脂肪。

节食是最简单的减肥方式。有时候我希望能与人分享我那成功的减肥之路,不过,肥胖的身躯是我不忍回顾的,它会使我感到羞耻,又让我回忆太多不愉快的过去。所以,说到底,还是隐瞒这一切,假装我从来就不曾是个胖子吧。

我总觉得,那些从我身上甩掉的脂肪并没有真正离开我,它们躲在某个角落窥视着我,随时会卷土重来。它们是我的老朋友,也是罪证。

肥胖本身就是一宗罪行。种种经历都向我印证了这一点。

齐轩不在,我的时间变得充裕起来。新到的面包机和大功率烤箱为我提供了一个现成的消遣方式。

如何做老面包?我可以再做试验。

颜阿姨曾亲口告诉我制作老式面包的流程。可是记忆那么遥远,我已经不记得她说过的那些繁琐而专业的术语。然而,当我在网上翻查关于老式面包的各种帖子,再把这些帖子汇总,变成我的制作指南时,记忆复活了。颜阿姨复活了。

我仿佛又闻到了“许愿树”咖啡馆后面那间面包房里飘出来的芬芳,看到颜阿姨高胖的身躯,听到她不厌其烦地告诉我关于如何制作老面包的声音。

怎样做老式面包?

首先,老式面包采用的是两次发酵法,也就是说需要先制作酵头,再把酵头和面团混合在一起二度发酵。

酵头的做法并不难:面包粉210克,标准面粉90克,白砂糖20克,酵母粉6克,水240克。

这是我自己计算出的数据。将这些原料放在一个搪瓷碗里混合均匀,然后在碗上面覆上了一层保鲜膜。

教程上说发酵时间大概需要两个小时,现在已是晚上八点,我知道今晚我能把酵头做好就不错了。

等待的时间里,我做下一步准备。

面包粉210克,标准面粉90克,白砂糖50克,盐5克,奶粉24克,鸡蛋两只,水大约50克,黄油48克。

我把除黄油外的原料放进面包桶里,打开揉面功能揉了几分钟就按了停止。

做完这些事,我去冲了个澡。一个小时过去了,搪瓷碗里的酵头蓬起一些。等我洗好衣服晾晒在阳台上,保鲜膜下已蒙上一层水气,酵头蓬得高高的,几乎碰到保鲜膜。

夜晚十点,把酵头放进面包桶里。此时它的体积又回落了一些,用手揪起面团时,可以看到内部的蜂窝组织,浓郁的酵母味,微微带着酸味。

现在,发酵好的酵头和主面团黏在了一起。我打开揉面功能,二十分钟后我将放进微波炉微热融化的黄油倒进去,继续揉面二十分钟。

十点四十分时,我打开面包桶的盖子,伸手进去轻轻揪下一小坨面团出来,拉伸,可以拉得很长,然后中间出现一个大洞。我知道,可以正式结束揉面过程了。

十一点前,我已收拾好战场,揉好的面团放进我最大的搪瓷碗里,盖上盖子,进入我的冰箱。

我不能彻夜不眠等待面团第二次发酵好,所以我将面团送入冰箱。这是低温冷藏发酵,在冰箱里静置十几个小时,等我明晚回家,也许第二次发酵正好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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