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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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床后我几乎合上眼皮就睡着了。睡着之前我想的人是齐轩,醒来时我想到的第一个人是颜阿姨。
梦里她是得病前的样子,每次都如此,她病后憔悴的样子从未在我梦中出现过,仿佛是为了避免我伤心。梦里的我是现在的样子,苗条,轻盈。一切都很完美,我们在康城一条林荫小道上走着,道旁的建筑是康城最常见的那种老公寓楼,所以我能确定我俩在康城。
后来我们进了电影院,是那家我在中学时代去过无数次的康城剧院,有两层,二层像一个巨大的外挑式阳台。我和颜阿姨拾级而上,在二楼坐了下来。
剧院的椅子原本是木质的,梦里却换成了软绵绵的沙发椅,不,整个二楼变成了一个包厢,沙发椅硕大无边,陷入其中难以自拔。
电影是一部好莱坞黑白片。男女主角都美得惊人,他们拥抱、跳舞、接吻、分离、流泪。随后又出现火山喷发的镜头,岩浆在银幕上流淌。地动山摇,音响特效使观众如临其境。这是爱情片,还是灾难片?也许我们看了两部电影。
坐在黑暗中,坐在颜阿姨身边,我感到安全。电影即将结束时,我才发现自己无法从沙发里站起来。
这时梦境的场景换到了颜阿姨家的客厅里,准确地说,是她的面包房里。我依然坐着,只是从电影院换到面包屋的小沙发中,颜阿姨正在隔壁屋子里哼着歌儿做面包。
她过来了,手捧着一块面包。她笑着问我:“小雨,二选一,是在我这儿喝点茶吃些点心还是把这块面包带着,我再带个保温瓶,在电影院里边看电影边吃吃喝喝?”
我呵呵傻笑着,即便在梦里我也感到奇怪,我们不是刚看完电影出来吗?
我没有说话,颜阿姨坐在我身边,却仿佛听到了我的心声,笑容从她脸上渐渐隐退。她说亲爱的,那部电影你没有看懂。
我估计这个梦与晚上做面包有关。面包、颜阿姨、康城、我的过去。醒后回忆梦境,如此清晰,让我惊奇。
亲爱的,你没有看懂那部电影。
有的爱情,就是一场灾难。
据说梦见逝者时不能与之对话,那是不祥之兆。梦里我果然没同颜阿姨说过一个字。
一如从前我跟她在一起时,也总是她说得多。我想说的话,有时她会替我说出来。
梦里发生的事情都曾在现实里出现过。在她面包屋后面沙发上坐着,看她忙进忙出;喝茶,吃点心;她带我去看电影。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走进面包房,也就是她在康城的家里。那是一套很寻常的公寓房,我们一般说它是两间半的结构,两间大房间,一间用来做面包,就是窗口正对着大院的那一间,案台、烤箱,种种制作面包的工具都在这里。另一间房门总是关着,我只进去过一次,窗帘拉着,光线很暗,硕大的双人床,一个大衣柜,电视机。我不好意思多看,卧室幽香,惹人联想,尽管我什么也没想,还是不好意思在此久留。
还有一间小屋,堆着一些杂物,一个铁质三层鞋架,上面摆满鞋子和鞋盒,一摞叠起的简易圆凳,一个挂着颜阿姨外套和两只包包的衣帽架。除去这些杂物,房间中间摆着两张单人沙发和一张小圆桌。沙发看上去很舒适,也漂亮,是当时流行的布艺沙发,套着米色沙发罩。小圆桌却很旧,我在老电影里才看到过的那种三脚圆桌,颜阿姨用一块白色钩织桌布罩在小圆桌上,遮盖了它陈旧的颜色。
颜阿姨认为这桌子比较矮,可以充当茶几,关键是没花钱,从她看到这房子的第一天,这张小圆桌就摆在屋子里。
也许是房东的家具,也许是前任房客留下的。我几乎忘记一个事实,颜阿姨不是康城人。
小房间杂乱无章,像个储藏室。不过,谁说储藏室里就不能招待客人呢?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季以及随后而来的春季,我在颜阿姨的储藏室里度过多少温馨的时光啊!
颜阿姨有时会外出。有一次她告诉我面包将暂停供应两天,她要跟朋友一起去附近乡下转转,住一晚上,也算是旅游。但她不会事先在面包房窗外张贴告示,因为她没有营业执照,每天做几炉面包卖,赚点买菜钱而已。她害怕惹麻烦。
“你的朋友?是男的吗?”不知为何,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颜阿姨的卧室,双人床,暗暗的光线。
“有男有女,是我插队时的朋友。我去看看他们,顺便到处转转。”
这么说,颜阿姨要跟很多人见面。但她看上去心事很重,好像不是要出游会友,而是去处理棘手的事务。
“那儿没啥风景,也没什么土特产,不好玩。”
“是的。我年轻时在那儿待过,那儿有我很多美好的回忆。爱情,友情,还有傻乎乎的青春。”
我看着颜阿姨,想象她年轻时的模样。而她仿佛有读心术,淡淡一笑,说:“小雨,我年轻时很瘦。这两年是内分泌失调才突然发胖。每个胖子,都有她成为胖子的不能控制的理由。”
我很感动。虽然不大懂得颜阿姨说这些话时为何那么忧伤,但至少,她懂得我,懂得我之所以成为一名胖女孩,并非贪吃。
那天我书包里有一百块钱——某一阵子父亲喜欢无缘无故塞给我五十或一百块钱,偷偷地递给我,绝不让母亲发现。我对此困惑不解,索性也就不去猜测。
我把钱拿出来递给颜阿姨,说:“路上多带点钱。”
颜阿姨看着我,眼睛湿润。她拍拍我的肩膀,大笑起来,说:“好!”
她把钱收进皮包后去窗口对付几个买面包的人。我吞掉她为我单独做的一块蛋糕,一口气喝光满满一杯温热的红茶。我悄悄出门,在夕阳最后一抹金红的光线中向站在窗口的颜阿姨挥了挥手。
后来我们没再提起这件事。月考后我参加了两门课程的补习班,常常要在学校里待到很晚,我跟颜阿姨见面的频率比之前小多了。
第二天上班前我查看了一下冰箱里的面团,它已经鼓起来了,但膨胀程度还远远不够。现在才发酵八个多小时,我希望下班回家后能马上开始下一个步骤。
齐轩给我发来平安抵达的短信,也只有这种情况下他才会想到发短信。有时我难以置信,他的手机没有办理全国免费接听的套餐,他不用手机上网聊QQ,甚至也不会使用淘宝。
齐轩是一个节俭的男人,他收入尚可,但他的手机不够新潮,平时也不大爱花钱。
但他从未给我吝啬之感。吃饭时他主动买单,还有其他很多细节。也许他只是保守,对新事物反应比较慢。
这一天里我没有太多时间去想念齐轩,工作占用了我的全部时间。下班后我给齐轩打电话,扫兴的是,他那边又在开会,我一听就知道,匆匆说了两句话就挂断了。
回家路上有一家桂林米粉店,我饿得够呛,叫了一碗酸笋汤粉,只吃酸笋喝米粉汤,把那些白白长长的米粉留在了碗底。
节食减肥的关键之一,要保证睡前五个小时内不进食。
我回到家后第一件事是打开冰箱。
经过二十个小时的低温发酵,面团已经膨胀成原来的两倍,我穿上一条干净的围裙,取出面团,开始后面的加工程序。
面团太柔软了,一摔到料理台上就趴了下去,体积缩小了很多。手指戳进去,立刻沾上了散发着酵母香的面泥。我赶紧从面粉袋中舀了一勺标准粉撒在料理台上,假如没有这些干面粉,我势必弄得满手面泥,一事无成。
稍微揉了一会儿发酵好的面团,揉成一条长棍,用刀平均切成六份。
取其中一份搓成长条状,直到搓成一米左右长我才歇手。
重复上面的动作,六团面变成六条长条。
后面的步骤很好玩。取一根长条来,对折,把两端的头子接起来。左手按住对折的地方,右手将这个好像两根绳子的面团朝怀里的方向搓几圈,直到两根绳子铰成麻花状。
现在,左手按住的地方成为这团面的圆心,顺时针方向绕着圆心转,把末梢接好的头子塞进圆心里,表面看来,这团面好像有五根辫子。
如法操作其余的五根长条。整形结束,六团面变成了六只老式面包的雏形。
我兴奋地望着自己的“作品”,将她们排到涂好油的烤盘上,预热烤箱就想送进去烤,差点忘了还要进行最后一次发酵。发酵程度也要求整形后的面团膨胀成两倍大。
整整两个小时过去,六团面的膨胀程度才勉强达到要求。
预热烤箱。180°C,下层,上下火加热。30分钟的烘焙时间我不会离开厨房。
这一次我一定会做成。
隔着玻璃炉门,我看到面包一点点膨胀起来,仿佛花开。正在我担心它们膨得太高,离炉顶的加热管太近容易烤糊时,它又神奇地停止了外部生长,只是尽情地吐露着芬芳。
香味有所变化时,正是面包着色的时候。仿佛晕染,我看到面包表面染上了一层浅黄色,然后是第二层晕染,淡淡的金黄色。现在我闻到的香味已不再是简单的面包香了,而是一种刺激唾液和食欲的芬芳,浓郁、饱满,混合着酵母香、麦香、黄油香、甜丝丝的焦香。
“叮”,烘烤时间结束。我难忍激动,将烤盘取出来,按照整理出的流程,最后一步,我必须立刻在热乎乎的面包表面刷上融化的黄油。
十一点了。厨房里弥漫着美好的食物芳香。我要尝尝这面包吗?要吗?
十九岁时体重接近一百五十斤,我开始控制饮食,但未下狠手,理由千千万,学习、运动都需要食物提供热量,最主要的是,美食是我为数不多的享受之一,我不愿舍弃。
上大学后,晚上十点宿舍准时熄灯,躺在床上大嚼甜食容易被室友发现,只能禁食。大一到大三,我的体重在一百四十斤上下徘徊。
今晚我要打破这条从十九岁开始就遵守的规则吗?昨天我刚刚决定节食减肥,让体重从一百斤的边缘线上跌落。
犹豫了几分钟,我还是轻轻揪下一小团面包,云丝一样的内部组织,松软与韧性适宜的口感,欲罢不能。
我又揪了一团送进嘴里。最后一团,我保证。
齐轩,这是你最难忘的那种老式面包吗?
接下来的两天,我的早餐和午餐,主食都是老面包。我迫不及待要再做一炉,但一定要知道齐轩的准确归期,提前两天做好面包,最好赶在周末,这样我能带着新出炉的面包与他约会。像一个贤惠的妻子。
齐轩去北京六天,我们每天通一次电话,有时是他打给我,有时我打过去。说的自然全是废话,但废话能抚慰思念,让人心情趋向平静。
今天他的情绪跌宕起伏。
“真想你啊!”他低而急切地呼唤着我的名字。我嘤咛着回应他,脸上泛起红潮。下班高峰期的地铁车厢拥挤,我深呼吸,问齐轩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他烦躁地咒骂了一声,长叹口气道:“不知道。微雨,我只知道我爱你,真的爱你。”他的声音低下去,犹如在我耳边低语。
在一起这么久,他很少说爱字。忽然在电话里喃喃低语般说我爱你,实在让我惊喜。
真想说一句“我也爱你,亲爱的”,但我只能“嗯”一声。
“Me too”,我说。我身边全是人,手机又漏音,已经有人朝我侧目。收线后我心虚地四处张望,紧挨着我的是两个同龄女郎,都戴着耳机,稍远一点儿男人背对着我,正跟他的同伴在说着什么。
隔着好几层人墙,有人朝我笑。我再看一眼,竟然是马克。
他挤到我跟前说:“你一上来我就看到了。你一直在讲电话,专心致志的。”
“一起吃个饭吧?”他看着我说,“我有特异功能,鼻子嗅两下,就知道哪个馆子值得进去。进去瞄两眼,就知道哪道菜值得尝试。”
上次见面时我的心思全在白雪身上,他仿佛空气,只记得马克跟我攀了老乡,相貌普通得过眼即忘。现在他站在我面前,却像一个老朋友。
我告诉他目前我正在节食,他毫不介意地说:“节食也要吃东西。”
下车出了站台,马克让我跟着他,保证会找到一个好地方吃饭。我忽然觉得这种被人带着的感觉还不错,尤其是被一位身材敦实样貌可亲的普通男性朋友带着,目标明确,身心松弛。
穿过一条小马路就是美食街。走到马路中间时,马克一边说话一边从我的左侧移到了右侧,一个简单的细节,动作做得自然而然如行云流水,看来马克不是偶尔为之,而是出于习惯。
齐轩没有这种习惯。
“你能吃辣吗?”前面就是一家湘菜馆,我猜马克大概想吃辣,顺着他的意思说无所谓,吃什么都行。马克并不领情,也没放慢脚步。
“我的鼻子只闻到了辣味,可是辣味盖过了食物本身。走吧,前面还有几家店,这家留着备用。”
他一本正经的,我只好当他是美食侦探,果真长着一个特殊的鼻子。
在一间毫不起眼的水饺店前,马克停住了。
我不禁莞尔,推了他一下说:“走吧,我也正想吃饺子。”
我们找了个空位坐下。摊开菜单,看到韭菜鸡蛋猪肉馅儿的饺子,我立刻点了这个。马克又点了几样小菜和两瓶啤酒。
“你能喝吗?”
我点点头。他又加了两瓶,问:“够吗?”
其实一瓶已经足够,但我没有啰嗦,难得轻松自在,多喝一点儿没什么大不了。马克不是我男友,不是我需要应付的任何人。
“你跟白雪在一起时也经常喝酒吗?”一杯冰凉的啤酒喝光,马克也没说什么,我想找点话题,开口就问起来。
马克注视着我的眼睛,像在探询我的内心。我眨眨眼,移动视线,看着啤酒瓶上凝结的冷气正化成水,静静地淌下来,在瓶底周围的玻璃餐台上形成一滩水渍。
马克的眉头皱了皱,拿过那瓶酒,给我杯中斟满。“她不喝。她对吃喝没啥兴趣。”
店员端上两盘热腾腾的水饺,我埋头吃起来。韭菜,鸡蛋,猪肉,面粉,四位一体,绝妙搭配。如今还要加上一位——冰镇啤酒。热与冷,浓郁与甘洌,反差巨大,带给舌尖、味蕾的享受也是巨大无比。
“你不要蘸料吗?”马克将一碟蘸料推到我面前。浅浅一碟醋,尖尖一小撮,是洁白的蒜泥、艳红的干辣椒碎、褐色的花椒粉。这蘸料配别的水饺是不错,但韭菜鸡蛋猪肉饺子,无需其他蘸料,本身的味道已足够完美。
我伸出筷子蘸了点蘸料尝了,赞美味道超棒。马克笑眯眯地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
“告诉你一个秘密。”他俯在桌上,凑近我。
看着马克笑意深浓的眼睛,不知是酒精作用,还是下意识地为自己的吃相害羞,我感到脸在发烫。
“这个馅儿的水饺,我也不爱蘸蘸料。”他说完夹了一只水饺送进嘴巴。
这就是他的秘密?故作玄虚,噱头摆足。我白他一眼,又喝了几口酒。
我喜欢这样的时刻,与一名无论在工作、生活、情感上都不会与我产生瓜葛的男士单纯地享受食物。与上次四个人在一起时不一样,我好像第一次认识马克。当然,他不够帅,没有齐轩高,微微有点胖,面部轮廓不够鲜明。但这不代表马克缺乏魅力。他温情脉脉,在情人面前一定体贴入微。
我再次想到白雪,眼前浮现出白雪瘦削的身板和淡漠的表情。
我捧着盛满啤酒的玻璃杯,手肘撑着餐桌,笑盈盈地问:“说说看,你俩为什么分手?”
马克放下筷子说:“很简单,她对我很失望。”他看我一眼,“我没打算一直待在这里,白雪不一样。她认为我骗了她。”
马克翻翻他的手提包。“我想抽根烟,可以吗?”
我说行,笑着看马克从包里摸出一盒利群香烟。他取出一根,想起什么似的朝我扬扬下巴。我点头,接过香烟,就着他的打火机点燃,淡淡地吸了一口。
烟雾中马克的神情显得高深莫测。
“你只是抽着玩儿,没有吸进去,这样很好。”他看出我抽烟是装腔作势,笑得格外轻松。
这个小插曲让马克的语气也变得浮滑起来。他说:“你们女人怎么会这样,一开始我就跟白雪说得很清楚,我不会一直待在这里,她说没关系,她也没这个打算,然后,突然有一天,她关心起楼市,问起我的存款。当我重复刚开始时对她说过的话时,她却指责我欺骗了她的感情。”
马克的眉头又皱起来了,在我看来却有点装。我说:“你这没情没意的家伙!没有女人喜欢漂泊的生活。难道你没听出来?她这是希望跟你长长久久。”
“是吗?为什么我会有种中了套的感觉?”马克认真地想了想。
这话听得我很不舒服,尽管我讨厌白雪。
“你爱过她吗?”没等马克回答,我继续说道,“如果没爱过,你们不会在一起那么久。爱过,就不要这么说。”
马克又点了一根烟,默默抽着。我的心里冒出一个个小火花,为白雪感到遗憾,觉得马克有些过分。随后,这些小火花熄灭了,一股隐忧在心底形成暗流。
男人和女人为何会在一起?一定不全是因为爱情。齐轩和我在一起,是出于爱情,还是寂寞,或者说是逢场作戏?
仿佛是听到我内心的提问,马克突然转换了话题。
“你们还好吧?”他觉出这样提问的不妥,赶紧接着问:“齐轩在北京?”
看来马克和齐轩的联系比较密切,我点点头,把盘中剩下的水饺一口气吃光。虽然埋着头,但我能感到马克正注视着我。我不敢看他,内心涌动的各种想法,好像都在他眼皮底下。我推开盘子,把最后一点儿啤酒喝掉。
“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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