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所当然，哈里特·史密斯与哈特菲尔德的关系很快密切起来。爱玛办事利索果断，她邀请她，鼓励她，还嘱咐她常来坐坐。来往越多，她们越亲昵。爱玛早预见到，她可以作她散步时的好伴侣。韦斯顿太太走了，给她在这方面带来很大的损失。他父亲散步不论时间长短，不论春夏秋冬，充其量只走到小树林，巴掌大小的两块地方能使他心满意足。韦斯顿太太结婚后，她极少出屋子。有一次，她一个人壮着胆走到兰德尔斯，那滋味并不好受。因此，要消遣她满用得上哈里特·史密斯，随时可以叫她来散步。她越与她接触，越觉得她各方面都好，她的计划看来确实不错。

哈里特不算聪明，但性格温和、单纯，没有一星半点傲气，正希望有个比她强的人指点。她自幼不爱乱交朋友，这就难能可贵；她知道什么人能成为好伙伴，什么叫文雅、聪明，这说明她有些眼力，但是悟性略差。爱玛相信哈里特·史密斯正是她需要的年轻伙伴，而且，她的家庭就缺乏这么个人。完全比得上韦斯顿太太的人再也没有了，世界上不可能存在两个这样的人，她也不需要。韦斯顿太太与史密斯小姐是两码事，爱玛对她们的感情迥然不同。对于韦斯顿太太，她感激而尊重，而她爱哈里特是因为在她身上可以施展自己的本领；韦斯顿太太根本用不着她的帮助，而哈里特却太需要了。

她要施展的第一个本领是打听她的生身父母，可是哈里特说不清楚。她有话并不相瞒，只可惜在这方面怎么也问不出个头绪来。爱玛绞尽了脑汁猜想，她不相信，如果换上她，会发现不了底细。可惜哈里特没有头脑，戈达德太太给她讲什么她听什么，信什么，从不穷根究底。

哈里特谈得多的自然是戈达德太太、老师、同学和学校的生活，此外由于与艾比·米尔庄园的马丁一家熟悉，也常谈他们。其实她很想念马丁一家，她在那一家高髙兴兴住过两个月，把那些快活日子和那里的趣闻讲得津津有味。爱玛很爱听她说，觉得能了解另一种人的生活很有意思，而且哈里特又起劲又天真的模样她看了很喜欢。哈里特说：“马丁太太有两间客厅，都是很讲究的客厅，有一间与戈达德太太家的一样大。一个女管家，在她家住了25年。八头奶牛，两头奥尔德尼斯种，一头韦尔什小奶牛，长得真漂亮。马丁太太最喜欢这一头，说应该叫做‘她的’奶牛。他们家的花园里建了一座很有派头的凉亭，明年全家人要去那里喝茶。那凉亭真有派头，坐得下12个人。”

好一会儿她只顾听着，没有细想，等到对这一家人的底细明白了些，才警觉起来。起先她误以为这一家有一个母亲，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和一个媳妇，都住在一起。后来才发现哈里特多次提到的那个心地好、爱帮忙的小马丁先生是一个单身汉，因为没有听说小马丁太太，自然他没有娶亲。爱玛不由起了疑心，觉得这一家人对她这位年纪轻轻的朋友格外热情相待一定是另有企图，如果她不留心，最后会难以自拔。

由于这个发现，她有意识地问了好些话。她故意叫哈里特谈马丁先生，果然她肯谈。哈里特说她在月光下与他散过步，晚上在一起玩得很痛快，对他的好脾气和热心肠赞不绝口。“有一天，就是因为我说了喜欢吃胡桃，他来回跑了三英里，给我买来了。反正，无论什么事，他都很热心。有天晚上，他特地把他家放羊人的儿子找来唱歌给我听。我很爱唱歌，他也会唱唱。，我想他很聪明，一定什么都懂。他养了一群好羊，我住在那儿时，他的羊毛卖出的价钱最多，庄园里的人谁也比不上。大家都说他是个好人。他母亲和两个妹妹很喜欢他。有一天，马丁太太对我说，哪家的儿子都比不上他，所以，以后结了婚他一定是个好丈夫。”她边说边有些脸红。“马丁太太的意思不是想给他娶亲，他一点不着急。”

“好一个马丁太太，”爱玛听了心想道，“你要干什么自己心中明白。”

“马丁太太真好，我走了以后，她叫人送了一只肥鹅给戈达德太太，戈达德太太说她从来没有看过那么肥的鹅。星期天她把鹅宰了，请学校的三位老师都来吃饭，有纳什小姐、普林斯小姐和理查森小姐。”

“我想，马丁先生只知道干他的本行。他不看书吧？”“哦，看的！——他可——哎，我说不清，不过我想他看过的书一定很多，但不是你猜想的那些书。有个窗台上放着《农业报道》和一些别的书，都是他看的，一个人埋头看。晚上我们还没开始打牌时，他常朗诵几段《文摘》①里的文章，都非常有趣。我知道他看过《威克菲牧师传》②，但没看过《森林奇遇》①和《修道院的孩子》②。他原先不知道有这些书，是我告诉他的，他说一定要找来看看。”

①安·拉德克利夫夫人所写的小说，初版于1791年。

②里贾拉·玛丽亚·罗奇所写的小说，初版于1798年。

①维塞西默斯·诺克斯编，初版于1789年。

②奥利弗·戈德史密斯的优秀小说，初版于1766年

爱玛又问道：“马丁先生长得怎样？”·

“哦，不漂亮，一点不漂亮。开始看起来很不顺眼，现在好了。谁都是一样，时间长就好了。你还没见过他吧？他来海伯里的机会多，每个星期骑马去金斯顿要路过这里，你会常看到他。”

“那不假，我可能见过他50回了，只是不知道姓甚名谁。像他这样的人，骑马也好，走路也好，我都没心思注意。唯独与他们我不会有往来。见到比他们可怜又模样老实的人，我会有一番同情心，想帮帮他们一家大小。他这样的人用不着我帮，也就不用我挂心了。”

“那当然。哦，是这样，你不会注意他，可是他很熟悉你，我是说面熟。”

“我不怀疑他是个体面人。说真的，我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我也希望他是这样的人。你估计他有多大年纪？”

“6月8日满24岁，我的生日是23日，只差15天，说来也巧。”

“才24岁！这个年纪成家还太早，他母亲当然不用着急。他们的日子过得非常舒服，劳神费力给他娶亲可能反而后悔。再过六年，他要是遇上一个与他门当户对，又有些钱的好姑娘，那就很理想了。”

“要再过六年!哎呀，伍德豪斯小姐，那他就30岁啦！”“嗯，那些没有大笔遗产的人大多要到这个年纪才能结婚。据我看，马丁先生的家当全要靠自己挣，没有现成的。他父亲死时也许留了些钱给他，家里的财产他也有一份，但那算不了什么，无非是几头牛，几头羊。他人很勤劳，运气也好，将来可能发财，不过现在就有大出息还不可能。”

“一点不假。但是他们的日子过得很舒服，别的什么都不缺，只少一个在屋子里做事的男佣人，马丁太太说明年要雇一个。”

“哈里特，他什么时候结婚没关系，我只劝你不要自找麻烦，就是说别与他的太太来往。他妹妹受过好教育，用不着担心，可是他与什么样的人结婚很难说，也许你根本不能搭理她。你出身不幸，与别人接触时应加倍小心。不用说，你是一个体面人家的女儿，必须在各方面拿出体面人家女儿的模样，要不然，有人会存心欺负你。”

“你说得对，有这样的人。不过，伍德豪斯小姐，我常到哈特菲尔德来，你又对我好，不怕别人欺负。”

“哈里特，你很懂得环境对人们的影响有多大。我要帮助你在上流社会里站住脚，以后离开了哈特菲尔德和伍德豪斯小姐也没关系。我希望看到你结交的都是有品德的人。要结交到这些人，就要少和不三不四的人往来。所以，如果马丁先生结婚时你还住在这儿，可千万别碍着他两个妹妹的情面去搭理他的太太。说不定他会娶个十足的乡下人的女儿，没有一点儿教养。”

“那当然。是这么回事。我倒不觉得马丁先生一定娶不到受过教育、有教养的人。不过，这一点也不等于我不听你的话，肯定他的太太我不想理睬。只是，两位马丁小姐我非常喜欢，特别是伊丽莎白，要丢开舍不得，她们与我一样，上学校念过许多书。不过，如果他娶了一个无知无识的乡下女人，那我能不搭理她时就不会搭理她。”

爱玛注意观察着她说话时的表情变化，没有发现在恋爱的迹象。小马丁是第一个对哈里特产生爱慕之心的人，但是爱玛有把握，别的牵挂并不存在，如果她作出好心的安排，哈里特就不会因为有大不了的难处而反对。

第二天她们往唐韦尔走时，半路上遇到了马丁先生。他没有骑马，先瞧瞧爱玛，眼神中带着十二分敬意；然后瞧瞧哈里特，流露出的是喜悦。这个机会爱玛没有放过。她目光敏锐，趁两人说话的当口，只几眼就把罗伯特·马丁先生看了个分明。他衣着整洁，不像笨头笨脑的人，但此外t无可取。与有绅士风度的人相比，哈里特会觉得他处处相形见绌。哈里特并非不懂什么叫风度，在看到她父亲那副绅士派头时，曾情不自禁地表现出了羡慕和惊奇。马丁先生对此似乎一窍不通。

伍德豪斯小姐在等着，两人只站了一小会儿。哈里特笑眯眯地跑过来，满腔高兴，伍德豪斯小姐一见马上想泼一瓢凉水。

“哪知碰上了他，真想不到！他说他凑巧没有去兰德尔斯。他以为我们每天只在去兰德尔斯的路上散步，不会走这条路。《森林奇遇》他还没买到。上次去金斯顿事太多，他把这事忘了，准备明天再去。这么说，我们真是巧遇！嗯，伍德豪斯小姐，他与你想象的是一个样吗？你看他这人怎样？很一般吧？”

“那还用说！很一般，相当一般。这倒没什么，更糟的是他完全没有绅士风度。我不能苛求人，也不算在苛求人，但这样土气，一点风度也没有，倒出乎我意料。说实话，我原以为他多多少少还有些文雅相。”

“那没错，比起真正的绅士来，他是没有风度。”哈里特说，听声音心里凉了半截。

“哈里特，你认识我们以后，真正的绅士见过多次，自己也能看出来，马丁与他们相差很远。在哈特菲尔德来来往往的都是最有教养的上等人，见到了他们，你该知道马丁先生是下等人，该奇怪为什么以前竟然看得起他。现在你没有这样的感受吗？难道没有发觉？我相信你一定发觉了，他一副傻气，举止粗俗，说话高声大气，我站在这儿也听得刺耳。”“当然他比不上奈特利先生。走路也不如奈特利先生那么文雅。两人的不同我看得出来，不过，奈特利先生这样的人太难得了。”

“奈特利先生的风度确实好，不能拿他与马丁先生相比。像奈特利先生这样标准的绅士真是百里挑一，但好在最近你见过的不是他一个。韦斯顿先生与埃尔顿先生你看怎样？把马丁先生与他们两人比比，那手势、脚步、说话时和不说话时的姿态，都大不一样，你一定能看出来。”

“哦，是大不一样。不过韦斯顿先生像是上了年纪的人，有四五十岁了。”

“正因为这样，他更要有风度。哈里特，年纪越大的人越应注意风度，他们说话的声音稍大一些，动作稍粗鲁一些，表情稍别扭一些，会更显眼，叫人讨厌。年轻人的缺陷往往没谁在意，上了年纪人的缺陷却惹人注目。马丁现在就不大方，不文雅，以后到了韦斯顿先生那个年纪，他会变成什么样呢？”“谁也说不上。”哈里特答道，一副认真的模样。

“那不难猜，他成了个十足的庄稼人，粗鲁，俗气，根本不在乎仪表，一心只想着利害得失。”

“真的吗？那太可怕了。”

“他一心只想着自己的事，把你叫他看的书丢到了脑后。

除了上市场，他什么也顾不上。这难怪他，要发财的人都一个样。书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将来要发财，变大富翁，不会在乎识不识字，文不文雅。”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把书忘了。”哈里特只说了一句，听声音真有些不高兴了。爱玛认为不能再火上浇油，好一会儿没出声。后来，她说了下面这番话：

“要说风度，埃尔顿先生有一点也许胜过了奈特利先生和韦斯顿先生。他温文尔雅，学他那模样一定有好处。韦斯顿先生坦率，开朗，几乎心里有话从不瞒人，大家都喜欢他，因为他脾气好——这可是别人无法模仿的，但年轻人像他那样却大可不必。奈特利先生的举止庄重，稳健，有一种威严的架子，与他的体形、面貌和身份相称。这对他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但年轻人如果学他那种姿态就叫人看不顺眼了。据我看，年轻人以埃尔顿先生为榜样不会有错。埃尔顿先生脾气好，开朗，热心，文雅。近来我觉得他有一种特别的柔情。哈里特，他摆出这副温存模样是不是有心讨好你或者我还难说。不过我总觉得他现在显得比以往哪个时候都要温存。如果他真有心，那一定是为了你。前几天他谈论你的那些话，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

接着，她原原本本把从埃尔顿先生嘴里套出来的几句中听的话又说了一遍，并解释一通。哈里特脸红了，笑着说，她一直就认为埃尔顿先生逗人喜爱。

爱玛认定，哈里特只有看上别的人，才会忘记马丁先生，而最合适的人就是埃尔顿先生。她觉得这两人是难得的一对，一定合人意，顺天理，她从中撮合必然成功。她担心还有人有此先见之明，但是最早发现的恐怕只能数她。在哈里特来的那天晚上，她就想到了。这事她越想越觉得有希望。埃尔顿先生是天赐良缘，本人体面，没有地位卑贱的亲眷，同时，他家里人谁也不会嫌弃哈里特的出身。他家境好，准能使哈里特过上舒适生活。爱玛估计他一年的收人可观，虽然海伯里教区不算大，但谁都知道他有份产业。她对他很有好感，认为他脾气好，心肠好，品德好，既有阅历，又不圆滑世故。

爱玛知道，他的确欣赏哈里特的美貌，加之常来哈特菲尔德玩，因此深信不疑在他这方面具有成功的基础。至于哈里特，要是她知道他看中了她，必然满心欢喜。他是一位讨人喜爱的青年，任何女人，只要不是过于挑剔，都会对他满意。他可算长得一表人才，外貌人人说好，唯独她爱玛例外，她看出他的美中缺少一种髙雅。但是哈里特与她不一样，既然罗伯特·马丁为几颗胡桃多跑几里路能使她感激不尽，埃尔顿先生那样的人品一定会征服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