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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真”亦可“畏” 周汝昌

周汝昌(1918~2012),天津人,字禹言,号敏庵,后改字玉言。当代著名红学家。新中国研究《红楼梦》的第一人,享誉海内外的考证派主力和集大成者。红学专著有《红楼梦新证》、《曹雪芹》、《石头记鉴真》、《红楼梦与中华文化》、《红楼真本》,学术专著有《范成大诗选》、《杨万里选集》、《书法艺术问答》、《诗词赏会》等。

杜少陵曾有云:“畏人嫌我真。”

诗圣的这一句,只五个字,却有几层转折。第一层,主眼是个“真”字。第二层,是个“嫌”字。“真”原是人所追求的最为宝贵的质与德(真善美,真是首位与根本),可是真的来了却又被人嫌弃。第三层,我之真竟为世所嫌,此种处境,实实可怕!——此“畏”字之所以可悲也。

即此可见,“真”者最难取悦于人,也最难坚持不易其操守。

这事势,连大诗人少陵老杜都是被一嫌一畏折磨得发出慨叹。但是世上可也有不畏人嫌我之真的吗?

据我所知,这样的不畏者确实有之——就是吴宓先生。

“余生也晚”,竟也有幸赶上了与好多位高人贤士硕彦鸿儒同时同世,更幸者又还得有与之交游唱和的奇缘,如吴先生,即此诸位中的一位独特之例。

我与吴先生只有一聚之缘.是在1954年的上元佳节间,地点是重庆北碚西南师范学院。我能与吴先生相会,全是由于亡友凌道新兄的厚意。道新是天津耀华中学毕业而考入燕京大学的,我们是天津同乡、燕大同班,但不熟识。1952年夏,我到成都华西大学外文系当讲师,他立刻“发现”了我,“追踪”到我寓处,一叙起来,便成了“他乡故知”,格外亲切起来。道新实乃难得之俊才,可惜居于“下位”,而且“文革”毁了他,我应另文纪念亡友,此刻实难兼叙详情,如今只得单表一层。1952年我到华大后不久,即雷厉风行地展开了“思想改造”运动,紧跟着高等院校大调整。我是华大唯一一个留在成都的外文教师,归入四川大学,而道新却调到北碚师院去了。他因在彼校,遂与吴先生过从渐密。道新的七律诗作得极好,而且英文造诣也高,这无疑是吴先生在彼难得遇到的有“共通语言”的英年才彦。

我与道新别后,彼此相念,书札唱和。至秋冬之际,来札叙及拙著《红楼梦新证》问世不久,彼校师友,亦皆宣传,已得吴宓先生的评价,希望能谋一晤,面叙“红”情。因只有寒假方能得空,于是邀我于上元佳节到渝一游,藉慰离怀,兼会诸位谬赏之知音。

那时成渝铁路已通,我果于约期前往,道新特自北碚赴重庆车站相迎。我一出站,见他停立栏外,风采依然,心中无限欣喜……

以上叙明了我所以得会吴先生,全由道新的至意,安排一切,热情令我真正感到“宾至如归”与深宵剪烛的相兼之乐。

我与吴先生会面了,没有什么寒暄俗礼套言。我对他并不陌生,因为读过他的带有“中西合璧”特色的诗集。至于“视”我为“何如人”,倒不曾想象过——好像是“早就谈过的”,今日只是“续前”的一般。

初见吴先生,印象如何?可是不易“描写”。他生得貌不出众,平常又平常,身上并不带着诗人气质或什么才华风韵,语言也不出奇。我方知他之无奇,一切显得那么平常,才是他的奇处——奇在罕见的一种率真的人格。

文人,“知识分子”,往往是怀才自负,也不甘寂寞,需要“知音”,因而在众中总会寻机会显露一点自家的抱负才能,与众不同之“奇”处。吴先生却是与此相反。

但出人意想的却是他的无意违众倒成了他的最大的“逆俗”。

比如,我们相会之目的是为了“红学”(在胡适之先生的《考证》之后沉寂了25年而忽有拙著《红楼梦新证》出现是大家聚谈的主题),他却并不“成本大套”地“论红宣讲”,只是像一般不治红学的那几位教授老师们一样地“闲谈漫话”。有位老师给我写了某一僻书中关于雪芹的材料的名称,这时吴先生也补充几句他所知道的,但当别人说了他所不同意的见解时,他却话语多起来,十分直爽地表示“不然”、“不对”、“不是那样”!

他如此直爽坦率,有时使对方不好答言,他也一点儿不怕对方“不好意思”,或引起不快。在谈“红学”见解上,他并不“照顾”别人的“情面”——这大约是他心中并无世俗的“人情世故”,只是一片说真心话以诚相待之意。

那次夜晚,道新兄还特意替我向大家“展示”了我自题《红楼梦新证》的两首七律,诸位先生都答应和韵——果然我得了不少篇佳作,而吴先生却说:我不和诗,另给你题一首“曲子”。

次日,道新单请吴先生与我,三人同到小馆子便餐,吴先生把所题之册页(我自成都带去的)还给了我。接过来敬展一看时,吃惊不小!

原来他是用墨笔恭楷——像印版字一样的方正字体,写下了一首《世难容》。

《世难容》者,谁不会忘记那是雪芹为妙玉女僧所设下的一首“曲文”,其中有句云:“却不道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是全书中最极感慨沉痛之音!——而吴先生却照此曲律仿作了一首,一关键词语还特用朱笔书写,夹在墨字中间格外鲜艳夺目。

这使我深深体会到:这位老人,自己很明白自己是妙玉那样与世难谐的“畸人”。这其中的意味是异常深刻的,带着巨大的悲剧性。

那时吴先生的处境如何?

历史职级带给他一份高工资(这当然指那时标准)。他自己简朴至极,把钱都花在别人身上。所谓别人,据悉那是各式各样的贫困待助者。我在四川大学时,外文班中一位学生就是受他资助的青年。还有一位贫病无依的女士,生活一切全由他一力供给。除了经常性的,还有很多临时的或断续的受助者。

全部负责供养一个女的!——这事就引出来很难听的流言飞语。

在教育岗位上,把他弄到历史系,所“用”全非所长,也不受尊重。我到川大后,见那时那里并无外国文学专家,建议把吴先生调来,以展其平生学养抱负,培育后学——此意同学们十分赞同,便向上面反映。结果有关部门派来一位干部,在我的课堂上训话:“……他是什么人?!他搞的一套是什么?他搞《红楼梦》!……”

我一听这话茬儿,就明白了许多以前不懂的“道理”。吴先生当然不会调来了。《红楼梦》还被看作是“毒草”。

吴先生始终被人看成是一个罕见的“怪物”。例如在吃饭时,在临散席时,他见别人碗中有未吃净的米粒菜叶……一定要拿起来替那人吃完。连道新兄也劝过他,说不可如此,太忤俗,也太“过分”了。吴先生答:“我只是行我所应行之事,既非对人,也无用意,没有什么可计较议论的。”

与他作别后,赠过他一首七律,现今只记一句是:“魏魏鲁殿总堪伤!”也通过几次信函。

当年夏初,我回北京后,他曾特嘱其原配陈夫人代为寄赠来一部当时已然难觅的《吴宓诗集》。可惜这部书与许多珍贵“文物”(当时以为“无奇”的尺牍、诗词手迹,皆是名家所惠,一片深情),都随“浩劫”而不可再见了。

吴先生是第一位指出《红楼梦》是以诗人的心眼与价值观来看社会人生的伟大著作。无与伦比。他自己正似近于“曹雪芹型”,不为世俗理解,不为社会宽容,至今仍为某些人歪曲笑骂诽谤——他自己并无意标榜一个“真”字,但他已体会出“世难容”三个字的滋味多么不易承受。

这一点,我看已然分明。我所能追忆于吴先生的,其实也只有这么一句话而已:他并不畏人嫌我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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