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绝交而不参战的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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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即便如此,参战,也得有个由头。这个由头,是美国人弄出来的。
德国在一战的时候,为了弥补海军的劣势,实施了无限制潜艇战,跟英法俄缠斗。在水底下打水面舰只,这样的斗法,难免伤及无辜,影响中立国的利益。无论客轮“露西坦尼亚”号事件是否美国参战的原因,但至少这个令百多名美国人死亡的事件,的确可以构成美国参战的非常合适的借口。1917年2月,由于无限制潜艇战,美国与德国断交,不久加入欧战战团。在断交之时,美国国务院指示驻华使节,看能否要求中国跟他们一致行动。整个事情挺有戏剧性,接到指令,美国公使芮恩施立刻就来见段祺瑞,进到总理的会客厅,才发现双方都没带译员,只好干坐着抽烟,等翻译。幸好,这时中国的海军总长来了,他的英语不错,双方之间才能就这个问题进行探讨。探讨的结果,段祺瑞表示,中国政府虽然乐意就德国的无限制潜艇战表示抗议,但对于绝交,还是相当犹豫。因为在他们看来,“近几年来,德国一直慎重对待中国,若突然与之断交,看起来象一种背信弃义的行为”。过了几天,芮恩施又得到通知,美国国务院要他不要对中国的参战问题,过分热情。显然,这是美国方面受到了日本的压力。[10]显然,在那个时候,美国并不想开罪日本,拿下在东亚的主导权。美国人一主动,日本人就吃味了。
到了晚上,中国方面还是妥协了,答应提出抗议,准备断交。[11]当然,这是因为日本的意见。下午曹汝霖跟日本公使进行了接触,日本方面,也劝告中国可以提出抗议。中国外交部,雷厉风行,随即对德提出强烈抗议,抗议的由头,跟美国一样,也是无限制潜艇战。其实,当时还没有听说有中国公民因此而受害的。[12]湖南督军谭延闿就来电表示疑惑,说是“中国并无船只往来,协约国有无封锁似于中国无关”。[13]即便如此,由于有了美国人的掺和,日本有点不满意了。当中国公使章宗祥去见日本外相的时候,日本外相说,中国做得不够,应该马上“宣布断绝国交”。并对中国提出抗议之前,没有跟日本政府协商,表示不满。(其实是协商过了的,只是章宗祥没有及时约见日本外相而已。)随后,段祺瑞即直接给驻日公使章宗祥来电,要他与日本方面协商对德绝交之事。在一番紧锣密鼓的交涉之后,日本表示满意,也提出了新的希望,希望中国在绝交之后,“再进一步加入联合战团(即协约国——笔者注)”。[14]当时的英法两国,的确忙于欧战,无暇东顾,有精力、也有工夫影响中国的,只有美日两国。但美日之间,也存在小小的争夺,相对而言,美国争的劲头小,日本的醋劲大,即便是参战,日本也生怕中国跟着美国走。在讨论中国是否对德绝交和参战的问题上,根据章宗祥的回忆,日本方面掺和得相当深。段祺瑞和几个亲日、知日派官僚曹汝霖、陆宗舆与日本公使,以及来华的日本首相特使西原龟三,为此接触频繁。[15]此时,日本已经换马,逼袁世凯签二十一条的大隈内阁已经下台,新上台的寺内内阁,开始调整对华政策,由“强横蛮干”的霸道,改为也非“宋襄之仁”的王道。[16]尽管如此,这些主张实行对华柔化政策的日本人,也是一副大哥的架势,还是个小心眼的大哥。小弟稍有差池,就一脸不高兴。
自晚清以来,从来都是西方列强在华势力,影响着中国的外交走向。《辛丑条约》之后,这样的列强意向,更为明显,晚清如此,民国也不例外。外事,就得看外国人的脸色。自打德国人被日本驱逐出了山东和青岛,德国和奥匈帝国在华,就剩下使馆、租界和零星的商人、传教士了。这种在华存在近乎零度的状况,当然很难抵抗英法俄美日五国的影响。政界人士中,即使对德颇有好感者,其实也知道这回欧洲列强打架,非要中国人站边的话,大概也只能选择站在协约国一边。即便如此,对德绝交的提案,还是遭到了总统府的坚决阻击。黎元洪和他身边的人,都不喜欢开罪德国,当时的舆论,整体上是希望中国保持中立。为了通过对德绝交案,段祺瑞不得不以退为进,辞职出走天津。在段祺瑞撂挑子之后,黎元洪发现,他居然在可能担任总理的名流中,找不到一个乐意接手的人,而各地督军也纷纷来电,挽留段内阁。在这种情况下,黎元洪只能妥协,请回段祺瑞,自然,对德绝交也就一帆风顺了。内阁对德绝交的决定,很快参众两院都通过了,黎元洪也盖了印。
晚清著名的史官恽毓鼎,跟德国人关系密切,日记中记录此时凡两次见德国公使辛慈。辛慈觉得中国如此决定,是中了日本的计。他在日记里哀叹:“众议院表决加入战团(其实只是绝交——笔者注)已通过,间有数十明于理势之人,无如寡不敌众也。”[17]尽管有许多人表示不满,但总的来说,如果仅仅是对德绝交,舆论还是可以接受的。
但是,绝交是为开战做铺垫的,两国走到绝交这一步,下一步多半是要开战的。怂恿中国对德绝交的协约国列强,以及力主参战的段祺瑞和研究系诸位干将——梁启超、汤化龙和林长民诸公,最终的目标,都是参战。段祺瑞也认为,参战是必然的选择。可是,参战议题真的提出的时候,北京却炸了窝。梁启超后来回忆道:“夫绝交与宣战,不过同一事件进行先后之程序。既已绝交,则宣战乃当然之结果,何至成问题!而吾国人心理,乃有大不可思议者。宣战论之兴,不独前此反对绝交者反对之,即赞成绝交者亦大半反对,即不反对亦迟疑观望。”[18]其实,按冯国璋的说法,绝交有狭义和广义两种,在他们意见中,中国对德绝交,应该是狭义的。“则绝交之后,条约仍属有效”,并非真的跟德国闹翻。[19]也就是说,很多人心目中的绝交,其实是假绝而已,装装样子,当不得真。真要是来真的,绝交之后参战,一时间,反对声浪之高,达到了吓人的程度。孙中山和他的中华革命党反对,前国民党的议员反对,保皇党人也反对,梁启超的老师康有为骂梁启超“病狂”,说一年后德军进北京,要拿他做元凶惩罚。政府内部很多文官反对,各地军阀,多数也持反对意见。力主复辟的遗老遗少,也一连声地反对。连段祺瑞的心腹徐树铮都极力反对,口口声声说,合肥(段祺瑞)为梁某人所误。[20]在这些人看来,即使中国没办法拒绝协约国的要求,站边也就可以了,站在协约国一边看热闹。参与打架,是突破了底线,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中国的上层人士,在别的事上,经常打成一团,唯独在对德参战问题上,无论保守与激进,奇怪地达成了空前的共识。从沈曾植到孙中山,反对参战的理由,居然出奇地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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