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本是生就矮人,实难暴成长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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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的关键是,主张参战者并没有回答反对者最初的疑问,这场欧洲战事,谁能赢?参战派最有话说的梁启超,也不过是说,欧战就算协约国方面赢不了,同盟国也未必能吞下英法俄美日这五大强国。而中国无非是靠列强之间的均势才能生存,如果真的德国赢了,一统天下,中国参战与否,怎么都是个死。所以,还不如趁机交好五强,为日后争取外交主动,进而跻身世界强国之林,做个铺垫。[21]在此期间,总统府外事顾问英国人辛博森,提交了一系列外务报告,主要内容是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观察。尽管他作为英国人,本身就有倾向,但在1917年4月之前,这些报告也没能就孰胜孰负提出明确的看法。[22]在那个时代,晚清中国军事改革,学的就是普鲁士陆军。德国陆军天下第一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陆战有优势,海战呢?眼下德军进行的无限制潜艇战,似乎协约国方面又没有好的办法应付,这让中国人更加心里没底。原本,两个巨无霸强汉打架,中国不过是个旁边看热闹的小混混,在两条汉子分出高下之前,按说小混混的最佳选择,是避免站边,即使不得已靠哪边近点,也最好避免加入一边助拳,免得吃眼前亏不说,站错了队,日后会被人秋后算账的。当日李经
羲在给段祺瑞的信中有句话很有代表性:“本是生就矮人,实难暴成长汉。不求有功,先求免祸。”[23]人们对于中国的实际地位,心中有数,“矮人”而已。他们悲观地意识到,中国参战,即使协约国胜了,也没好果子吃。用杨度的话来说就是,“协约国胜则我不分其利,协约国败则我并蒙其害”[24]。应该说,这样的选择判断,是饱含中国人传统智慧的识时务之举,而梁启超们的想法,倒像是赌徒赌命式的押宝。其时很活跃的政客金永在给张勋的信中,就忧心忡忡地说,现在的外交,是“以全国为孤注,危险至于极地”[25]。有这样忧心的,不是一个人两个人。
因此,在多数人眼里,尽管身边的列强逼我们站边,宣布对德绝交,但表明我们站过来了也就可以了,参战是万万不能的。一参战,就等于惹祸上身,万一德国赢了,中国就万劫不复了。所以,在众多支持绝交的人眼中,绝交就是一个底线,一个无奈的底线,无论如何,都不能走到参战上去。不仅黎元洪如是想,多数国会议员如是想,连坐镇南京、手握重兵的副总统冯国璋也这样想。当初绝交,他就十二分地不乐意,还亏了一干美国人跑到南京游说,蒙骗他说,绝交“并不意味着走向战争”,这才让他勉强赞同政府的政策。[26]段祺瑞身边的第一号谋士徐树铮反对参战,前面已经提过。段祺瑞的爱将第七师师长张敬尧,明面上通电拥护政府对德方针,[27]但私下里致信张勋,却洋洋洒洒列举了不可参战的八条理由。[28]倪嗣冲是督军团的猛张飞、急先锋,贯彻段的意志不遗余力,但来北京之前也曾致电黎元洪,声言反对对德绝交。他的理由,跟其他反对者几乎一模一样:“将来欧战终了之时,德败,于我无大利;德胜,则大害至焉。”[29]他后来的表现,其实并不说明他真的想通了。如果按当时任国务院秘书长的张国淦的说法,黎元洪反对参战,其实还有另一层忧虑,怕中国因此被日本控制。[30]当时,日本内阁换人之后,日本首相特使西原龟三频繁跟院方的人接触,把他搁在一边,也加重了他的这种忧虑。
然而,按当时的情势,不管中国人有多少疑团,只要协约国诸强,尤其是日美两国坚持要中国参战,中国政府,恐怕很难拒绝。参战的第一步已然迈出去了,第二步死活不挪窝,估计也扛不住。欧战需要中国的劳工,这是不可抗拒的大题目,中国政府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如果死活不参战的话,也得跟协约国签一个“供货”条约。如果这样的话,万一协约国打赢了,中国不是战胜国,是没好果子吃的。协约国败了,由于帮助过协约国,更没好果子吃。这样的考虑,梁启超们实际上是有的。但是,真正有决定权的,不是研究系的文人,而是段祺瑞和他的皖系干将们。力主参战的段祺瑞和他的阁僚们,肚子里的算盘,其实跟梁启超有所不同。他们看到的,更多的是现实的利益。
袁世凯死了,中国的政治重心也消失了。各地纷纷对中央政府断粮,各省督军,应该上缴的税款,一分没有。但各地督军手里,往往有一个或者两个师,这些驻军本是督军的看家本钱,但理论上军饷却该由中央政府负担,他们不给中央政府交款,却一个劲儿地冲中央要。你只要让他们干点事,就非出钱不可。北京政府的收入,除了几条铁路,就是支付庚子赔款剩下的关余和盐余(庚子赔款是指定由中国的关税和盐税来支付的),再加上发行一些越来越没有信誉的公债。这样一个闹穷的政府,需要钱。而参战,眼前就有钱上的好处。首先,如果参战,庚款中德奥部分就不用赔了,而且德奥在中国的租借和其他产业,还可以没收。其次,协约国方面也放出空气,如果中国参战,不仅庚款整体上可以缓付,而且中国的关税,也可以提高。中国驻日公使章宗祥在跟日本外务省交涉参战事宜之时,日本方面屡屡放出空气,说是这两个问题都好商量。在北京的协约国公使,也表示乐意讨论这个问题。[31]已经身在北京的日本首相特使西原龟三,已经在跟段政府商谈大笔的借款事宜。其中,参战借款,是重要的一笔。通过这笔借款,日本方面固然可以通过给予武器和训练支配中国军队,但段祺瑞也可以由此得到一支精锐的嫡系武装。这一点,对于手中没有可以直接掌控的军队的段祺瑞来说,显得格外地具有诱惑力。正因为如此,在德国留过学的段祺瑞,反倒主张对德宣战,而受英式教育(黎元洪是学海军的,当年的海军学的是英国)的黎元洪,却偏偏偏向德国。本质上,府院之争,就是个利益问题。1917年3月6日,正当段祺瑞又一次跟黎元洪闹别扭,要辞职时,段的爱将张敬尧来电,认为中国如果不得不加入欧洲战局,应该争取到几个优待条件,比如“改议平等条约,收回治外法权”“各方交涉免除庚子赔款”“接济我若干军费”“助增我国足用之军械弹药”等。[32]此电,应该说反映了当时皖系集团多数人的意见。他们不是不明白参战的危险,但也意识到了当家人不得不参战的“形势”,更看到了参战后可能拿到的好处。
西原龟三关于跟段祺瑞交流参战问题的回忆,很有意思。1917年2月,他第三次访华,跟段祺瑞交谈,一上来就说,你作为军人,认为两边谁能赢?段祺瑞说,德国方面似乎还占优势。西原说,我也这么认为。但你认为德国能渡过海峡,攻下英国吗?段祺瑞说,当然不能。最后两人达成的共识,是德国无法取得最终的胜利。这时西原说:“既然德国无法制胜,那就勿须耽心德国势力会在六七年内闯进亚洲。因此,参加协约国对德国宣战,与日本推诚合作,利用这五六年的时间整顿国政,充实国力,提高国际地位,摆脱多年来欧美列强的压迫,日中两国同心合力确立东亚的永久和平,此乃千载一时之良机,万不可失之交臂。寺内首相对此十分关注,希望能够实现。”西原说完这段话,没等翻译译完,段祺瑞“即用双手击股,猛然站立起来,显示出武人的姿态,用一种几乎带有几分颤抖的语调说:‘明白了,我也深有此感,一定照此进行。’”[33]
然而,在参战与否的争议中,段政府的理由,多少有点说不出口。你总不能说,参战就是为了钱。跟日本人的协商,也是在秘密状态下进行的,一时难以公开。而能说出口的梁启超理论,又显得有点苍白和不切实际,很难令人信服。聪明善辩如梁启超,也没法儿告诉人们,到底谁能赢。更重要的是,在府院之间,院方的利益,也就是段祺瑞集团的利益,不是府方的利益。退一万步说,黎元洪也不过是个甩手掌柜,他无须操心政府的财政,也不用看那些纷至沓来的索饷电报。他耳边的七嘴八舌,十有八九,都是对参战后中国悲惨命运的预测。在俄国二月革命爆发以后,对俄国能否继续坚持,大家更是没底。当时纷传,美国人不过绝交而已,不会参战,而俄国必然退出战团,“德之潜艇战略已奏奇效,一月后必破巴黎,两月后英民将全数饿死,三月后德军将乘西伯利亚铁路直捣北京也”。[34]即使在1918年的夏天,复辟已经过去多日,中国已经参战大半年了,莫理循在给朋友的信中还是提到,中国依旧在害怕,害怕万一协约国失败,遭受德国人的报复。[35]
在战争胶着状态下,这些后来看来近乎扯淡的预测,征诸那年月西方的报界,还真的不是空穴来风。参战问题,猛然之间,就变得事关民族命运和国家的前途了。你还真的不能说,这些嘈嘈切切的议论里面没有真的焦虑。原本,府院之争,里面有彼此的利益之争,也有意气之争,但唯独在参战问题上,反对的府方,突然发现自己有了更多的正义感,找到了道义支撑。起哄的国会,更是义愤填膺,喧嚷不已。偏偏,在这种时候,特别固执、执意要贯彻自己意志的段祺瑞,发现按规矩出牌,实在寸步难行,不得已,又惯性地回到了他主公的老路上,策动军人干政。一旦非常规手段出来,段祺瑞走一尺,他的部下就能走一丈,一群大兵上阵,粗手粗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让主张参战的一方,主要是段祺瑞自己的道义感,流失得更快。而对手黎元洪,似乎也就有了本钱,跟段祺瑞撕破脸大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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