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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哪阵子的黄历?”小姐姐问,把地上的花生壳拾了起来。

“七四年或是七六年,我回重庆碰到的。”大姐说。

我比大姐说的时候还早点见过这个翦伯伯。母亲那时贫血,在白沙坨造船厂当抬工时,从跳板上掉下河里好几次。有一次被救上来,死人一样,手脚冰冷僵硬,脸色死灰,心脏停止跳动。做人工呼吸,最后母亲才缓过劲儿来。不过厂里医生说,母亲心脏有问题,还有高血压,这才调动了工作,烧老虎灶。有一次大姐突然回重庆来,要我去通知母亲,我拿着大姐给的一毛钱坐船下到白沙坨。找到母亲,碰见了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母亲让我叫他翦伯伯。

不知为何,我不叫。

母亲有点生气,对男人说:“不晓得是哪根筋不对头,这个孩子从来不听我的话。”

母亲去伙食团打了饭,是菜花和咸菜。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食堂菜:菜花用米汤闷,香喷喷。我们三个人在母亲的开水房的小桌前坐下。不断有人提着热水瓶来打开水。印象中翦伯伯生得气宇昂然,个头在男人中算高的,该有一米八吧,左腿有些不灵便,跟父亲说话的口音相似,明显是下江人。他微笑地看着我说:“有个性好,上小学几年级了?”

我回答了他,反过来问他认识我父亲吗?

他竟然点了点头。

翦伯伯对母亲很好,吃饭时给母亲倒了杯水,还给我夹菜,他眼睛看母亲,发着灿烂的光。吃完饭,翦伯伯摸摸我的脑袋,就走了。

我以为母亲会警告我,关于翦伯伯,回家不要告诉父亲。可母亲什么也没对我说。她请了假,调了班,我们搭了一艘船厂的拖轮回家,一路上母亲啥话也没提,她紧握我的手,一脸疲惫,看着江水,闭着眼睛。

“我晓得,妈和船厂管人事的头头也有点那种——”二姐停了一下,想找个合适的词,可是未找到,她索性放弃。“反正是那种不体面的关系吧,妈才能从临时工转成正式工,调了工种,给厂干部们烧开水。做活轻一些了。”

“不是那一批临时工都按政策全部转正的吗?我记得妈妈说过。”我插言。

二姐说:“反正厂子里的人是这么说妈的。”

“没证据。”

“六妹,你是 ,你找证据来证明他们诬蔑好了。”二姐口气平淡。

大姐双手一挥,高声叫道:“你们两个都给我停下,听我几句。晓得吗?妈那阵子已经四十多岁,还是个顶呱呱的大美人,尤其是在白沙坨那个夹皮沟船厂,更是尤物,好多男人信她这包药。袍哥头,我们的爸爸,爸爸之前遇到守礼的叔叔,还有六妹的生父,那个姓孙的。想想,还有谁呢?对了,还有翦伯伯。天知道她有多少事,我不知道。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有妈那么多的秘密!”

小姐姐说:“真是的,妈妈这一辈子有多少情人,谁也说不清。

我原先的男朋友开始不想和我结婚,就是妈在船厂里名声太坏,他家里反对。反正我觉得妈对不起爸爸!难怪王眼镜石妈她们对妈那样不留脸,总刁难妈,妈是有些自作自受。但妈是自己的妈,我只得认了。”

“怎么妈妈的好朋友王贵香没来悼念?”二姐说。“通知了吗?”大姐问。“三弟该通知了吧?听说她不住在重庆。”“王贵香跟妈穿连裆裤的铁关系,妈在船厂时两个人抬一根扁担,她知道妈走了,肯定会来看妈。妈肯定想见她。”大姐说。“那么天亮后问问三哥,看看通知王孃孃没有?再打个电话吧。她的干儿子守礼一家呢?”“守礼来了,进门就给妈跪下叩头。他说,他母亲正生病住院,不能报丧,怕讲了会加重病情。”“莫孃孃呢?爸妈生前和她关系好,通知了吗?”大姐很生气:“你问三弟吧,他以为自己现在是家中长子,老大了,目中无人。我是看着妈妈的面子,才给他面子。”“大姐,和和气气办妈妈的丧事才是。”

大姐看着我,一字一板地说:“六妹,你没有资格来教训我。告诉你,妈妈有过多少男人,我都不在乎,但是除你亲生父亲外。一句话,是你的亲生父亲破坏了我们这个家的幸福!”

我非常吃惊。

“是呀,妈生下你,我们一家人就没好日子过。”二姐说。

看过我那本自传的人都知道我是母亲婚外情的结果,我是一个私生女。

姐姐们说了那么多关于母亲的流言蜚语,尤其是不理解母亲和我生父的爱情,即使生父死了二十年,她们还是对他心存芥蒂,绝不宽恕。我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很想站起来放开胆子,争辩个痛快。可这是母亲的丧期,我忍住了。

就在这时,三嫂在卧房里开腔了:“你们几个当女的,好意思,把妈妈的丑事搬出来聊。也不管下辈人听见,也不怕妈妈尸骨未寒!”

她的声音充满愤怒,客厅里的人都闭了嘴,互相看着。但是大姐马上回击:“这是我们家的事,跟你做媳妇的没关系。”“啷个没关系?我嫁到你们家就亏了,这二十七八个年头,一直都背着坏名声做人。”“哪个亏你了?”“你妈眼里只有你们女儿。”

小姐姐在劝架。我躲到门外走廊来,楼下空坝子守夜的人披着厚衣服在桌子前打麻将。母亲躺在冰棺里,那些纸花鲜花绕在四周。母亲戴着道姑的黑帽的形象压倒了其他的形象,她绷紧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来。

嘲笑我们还是自嘲?这想象,让我浑身发抖。除了我生父外,母亲真有那么多的情人吗?我心里的疑团,又多了一个。二姐的话一针见血,说我这个 ,要想证明母亲是被诬蔑的,得有证据。那么我得好好做调查,找到证据,让她们明白,母亲是怎样一个人。我需要弄明白的事情远不止一件了。

母亲棺木边,两盏浸在菜油里的灯芯草,在冷风中畏畏缩缩地燃着火光。微微发白的天光下整个野猫溪格外安静,仍在睡眠之中。除了这六号院子改建成一幢楼,每户有自己的卫生间外,整个地区仍只有一个公共厕所。女厕三个坑,男厕六个坑,每天早上仍是排队上厕所,打我生下来那天算起,四十四年都没有改变。

整个地区仍然没有排水排污设施,只有大雨来改变脏臭,可是大雨会把厕所后面的粪池溢满流水,住在周边的人家早已习惯那臭味,却成天害怕粪水淹了门坎,便不断催附近农夫来担粪。

公共厕所附近,是些发黑的瓦片、腐朽的木结构、烂砖油毛毡加盖的低矮偏偏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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