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神交十数年的好友聊天，谈起人生的道路，不免有些唏嘘。朋友笑问我，缘何每每在人生的路口我总是会选择一条困难的道路。我虽面未改色，心中却惊异不已，竟发现自己在面临选择时确实会下意识地选择那种别人眼中极具挑战的路。我想这大约是我的性格使然吧。高中毕业，我选择了一所远离家乡的不知名大学；工作时，我选择了一个远离家乡和学校的城市，做了一份家中没有一个人了解的职业；举步维艰，选择了家人难以了解的写作。这本是一条孤独而又清苦的道路。无论是围城之内的人或是围城之外的人，都认为写作是一条太过崎岖的路。然而，我还是走了起来。我光着脚，走在山路之中，随时都能感觉到脚下面坚硬、锋利的石头，扎着自己的脚心。荆棘满路，更兼狂风骤雨，竟也甘之如饴，每每沾沾自喜。若非朋友问起我，我也从未想到要回味这说不尽、道不清的酸甜苦辣。若说我是为了些什么，除了希望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来养活自己，也没有什么更高的期望了。若谈奢望，那么倘若我在弥留之际回想起自己此时的选择，会微微一笑，然后心中默默感叹年少轻狂，如此也便是此生无憾了。不敢自认为已达“欢喜地”的境界，但也着实希望自己心存欢喜之情。如此，怕也不枉前世于佛前做过一粒清净的尘埃。

于此，仓央嘉措恐怕有着超乎常人的理解。本是翩翩一少年，却要屈服在命运的刻意安排下。宿命，这本是一个让人无奈的词语。我本来也不大相信“命运”一说。然而随着人生的旅途近半，也开始慢慢屈服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也会惆怅一番，感叹造物弄人。其实人生不可谓不幸，仅仅是世事往往与期望中的有些差别。说是事与愿违未免显得有些造作，但也够惆怅一些时日。

若以这样的“精诚”，

用在无上的佛法，

即在今生今世，

便可肉身成佛。

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仓央嘉措对于佛法是深信不疑且不可谓不够“精诚”的。但是，他也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是怎样想的。他不愿意欺骗佛祖，也不愿意仅仅是表面顺遂。换一种说法，或许背叛是另一种死心塌地。他深深地爱着某个人，也无法让自己悖离佛祖。如此，更显得仓央嘉措对于佛祖的虔诚，像他深爱的某个人一样，无法割舍。他可以舍弃自己的生命，仍无法舍弃自己的信仰。穿透这颠覆宇宙的无奈，我们可以平心静气地去欣赏这个深邃男子内心的波澜。

静时修止动修观，历历情人挂眼前。

肯把此心移学道，即生成佛有何难？

曾慎言先生对于诗词的造诣，恐怕是我辈此生都望尘莫及的，最后一句更显中国诗人的豪迈之气，颇有太白遗风，读来很是畅快。然而，我眼中的仓央嘉措却不是一个拥有豪迈气质的人。他的一生仿佛都纠缠在佛祖与爱人之间。对于格鲁派来说，佛法与爱情是无法相融之物，所谓离垢，当如是乎？这本是一个说不清的东西。就像痛苦与快乐一般。对于我们这些俗世之人来说，有人痛苦，才能显得快乐的人快乐。快乐的人看到痛苦的人撕心裂肺，便更加快乐起来，而那些痛苦的人仿佛也因此而痛不欲生了。可是，世间的事，总是如此奇妙。总有一些身处于痛苦之中的人们能够发现，其实自己也不是那么痛苦。如此一来，快乐之人便也不再那么快乐了……

痛苦和快乐，类似这样的话题，绕来绕去或许我今生都得不出一个结论来。其实，人生的快乐与否，或许并非和处境相关。有的人生活清苦，境遇极差，竟也能苦中作乐，活得逍遥自在。而有些人，即便是锦衣玉食，也渐渐无法找到自我了。找不到自己的人生、方向，找不到想要走的路，痛苦自然会随之而来。这样的痛苦，是心灵的嘶吼，虽不敢说比物质的缺乏更痛苦，却至少旗鼓相当。

所谓离垢，正像是禅宗六祖慧能大师所说的一样，“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仓央嘉措是个纯净的男子，他一生纠缠在佛祖和爱人之间无法自拔，又身处乱世之中，那时候的布达拉宫没有给他参悟佛法的空间。他被轻视，甚至是无视。他深知自己只不过是桑结嘉措的傀儡，他也明白，在拉萨这个西藏的政治中心之中，佛祖被寄予了除去普度众生之外更多的寄托。他希望佛祖能够运用佛法，清除眼前这些世俗之中的肮脏，一个个的谎言、欺骗。他放浪形骸，却心如明镜。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离垢也未可知。正如莲花，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我时常觉得，当一个人经受苦难之时，便是最容易发出人性光芒的时候。在面临人生最困难的抉择时，你或许外表平静、淡然，内心却汹涌澎湃。心中的江河泛滥，滚滚而来，并非是人力可以抵挡的。

数月之前，曾经在一段视频中看到一段这样的真实故事。一个男孩子因为女友埋怨他没有钱，哭丧着脸回到家中。和母亲聊天，说起二人分手的原因。儿子受了极大的委屈，埋怨家中没有钱，无法让他成为一个富二代，倘若家中有钱，女友便不会离开。母亲听后，当然是极为难过。于是寻找机构，希望将自己的肾卖掉，这样儿子便成为有钱人了。这是一个让人难过到欲哭无泪的故事。我戴着耳机，听着里面母亲的啜泣之声，这样的环境仿佛让我置身其中，倘若我是她的儿子，看到母亲这样，我会有什么样的感受？现场，她表现得极为失控，面对媒体的时候，行为举止也是异常窘迫。我能感觉到她那种对待儿子放弃生命的爱怜。她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捍卫自己的信仰——自己儿子的幸福。抛开对错不论，这样的事情发生，让我相信，她对于自己儿子的爱已然超越了爱字本身。很多人可能觉得她傻、她笨、她无知。可是，在我心中，我却极为佩服这个勇敢的女人。任何理由，在这样击溃人心的情感面前，仿佛都像是渺小的灰尘。我不愿意说这是亲情，代之用“感情”二字，因为仿佛用亲情也无法解释这样的伟大。诸如此类的事情，也太多了。母亲、父亲、丈夫、妻子等等，他们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取自己的信仰。

当仓央嘉措面对桑结的时候，当他面对拉藏汗的时候，当他面对自己深爱女子的时候，当他面对佛祖的时候，他愿意坚持自己的信仰，他无畏强权、他无畏死亡，他同样不怕失去活佛这一虚名。这是一种对于困难的最直接、最强力的漠视，也是对于信仰最深沉的执着。他的信仰，便是最纯粹的佛法、最纯洁的爱情。他像那个愿意卖出自己肾脏换取儿子幸福的快乐母亲一样，他对于佛祖深信不疑，他对于爱情执着到令人心痛。有人会说他们不够聪明。其实，是那些人不懂。他们不懂什么叫作信仰，信仰不是愚蠢而已，信仰是执着到极点的愚蠢，我们管这样的行为叫作偏执，而我将这样的偏执定义为“虔诚”。